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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祭-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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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婶说:“你不要烦,凭你家小强还有这样子呢,还怕谈不到人吗?古话,黄毛丫头年年有,只要银钱能应手,到时候找个成份大的人家姑娘,我看是一点不困难的……”
“他大婶,不是像你说的这么简单噢,人家成份大的姑娘,如果还是嫁到我们这种人家,世世代代没有抬头的日子,正如小强说过的,臭草还是移到茅缸边……”
“大概就是他家,不是单庄独户吗?”门外陌生的声音送入我们耳膜。
志强开了门,向人家点头致礼。寒流把他们推了进来。我们目光一致接住他们。瘦子双手插在口袋里,一顶褪色的蓝卡几坏棉帽遮着双眉,两边的布耳朵半边翘着半边垂着,那
胖子腰间扎着粗围巾,满脸的寒气,鼻涕像小铃铛似的不偏不斜挂在人中下。
“舅母,不认识我们吧,我们是李明月庄上的。”瘦子自我介绍着。
“哦,你就是上午在医院的吧,难为你们到现在还赶到这里来。”大妈注视着他,脸上露出“来者不善”的惊愕和探索的目光:“现在小明月怎么样了,没有什么吧?”
“她……她已经死了。”他嗫嚅着嘴,讷讷的话音是低沉的、充满了悲哀与同情,“大队干部都在医院,要我们来告诉你们,今晚就不要去了,明天一大早……”
顿时,噩耗凝结了整个室内,一阵毛骨悚然和不寒而栗的气氛揪着了我们的心。
“我的亲女儿呀……”大妈顿时扶着桌边嚎啕大哭,哭声似乎震憾整个夜空,洒进室内的每个角落,“你死得这么惨呀——可怜才十九呀……就走完了人生路——。”
她的泪似乎把灯光打湿得更暗。李大婶和月圆泪光晶莹,那两个男人互相望了望,坐在凳上贴在墙壁上像木偶似的。
王大妈哭了好一会,哭泣逐渐由激烈转为平静,由悲痛的抽噎转为低沉的饮泣,似乎疲倦征服了她。李大婶把她扶上了床。片刻那两个人和大婶要走,王志强把他们送了出去后,回来坐在草窝里。慢慢吞吞地掏出包“飞马”,抽出一支点燃吸着,眼睛被熏得闭闭的,又被烟呛得在干咳,连吸几口,烟雾简直包围了他。他,真的好似进了云里雾里,不知所云。
我说:“真不简单,听那人说还为她开追悼大会呢……”
“有什么用,人已死了;把死人做给活人看而已。”他把半支烟揉成个团,脸上肌肉抽搐着,不亢不卑地说:“当一个人来到这个地球时,只是个呱呱落地赤裸的婴儿,除了身躯和灵魂,上苍没有让人类带来什么身外之物。等到有一天人去了,去的仍是来的样子,空空如
也;人生苦短。事实上,死去的人在世界上总也留下了一些东西,有形的,无形的,充实着这本来已经拥挤的空间。自从懂事起,经过学习、经过奋斗、经过努力,甚至直到打下了天下,建立了事业,他的生命也就走到尽头了,剩下的是什么呢?带不走的财产,无尽的牵挂。人生,人生,人生是什么呢,我看恐怕祖先也不知道。嗯,人生就意味着死亡,当皇帝也好,做乞丐也好。然而人生在短短的几十年中,有的人是清清楚楚地度过,也有人糊糊涂涂地生存,人生确实如梦,是好梦还是恶梦都是上帝安排的……”
我打断他的话说:“不过,你那表妹真正勇敢,能四次进烈火救耕牛,又是个女孩子,她那名子将永垂不朽地刻在人们心中”……
“你也不能把她思想境界说得过高,有些事情是环境逼的,如果在战场上,人都打死了了,只剩下他最后一个人了,他肯定勇敢,再看到周围尸山血海仇恨更加,他当然麻木不仁,
就是全身被炸弹烧起来,面对敌人也无所畏惧,只要还剩下一口气,也要和敌人拼到最后一息。就拿我表妹说吧,她家本来就是看管牛的,救牛理所当然是她的职责。要不是她家看管
的牛,她不一定去救火,就是救了也不可能那么勇敢。”他又深深地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了同情的神色,“她烧得确实太惨,我一进医院,就知道她无医可救了,脸上烧得不忍目睹,全像癞哈蟆皮,头像斑魔点点的葫芦,可怜被子都不能盖在身上,据医生说,她身上有几十处焦泡。医生主意很好,被子就盖半圆笼子上,竹笼子请几个篾匠赶急做起来的……”
“你明天还要去吊丧。”月圆眼巴巴望着他,喃喃的,“最后一程了,应该表表心意呀!”
“古人说过,‘穿破纺罗才是我的衣,送到坟前才是我的妻’。何况我们父母之命,各自没有从内心里产生感情。”他轻轻地扫了她一眼,“伏笔”性的不以为然,“我不瞒你说,真不想去,怕看她那死样了,你们不懂,死人的脸都变型了……”
“你这忘恩负义的伪君子,薄情郎,难到最后一别之情都没有吗?”月圆显然生气了,狠狠地瞪了一眼,语言也够尖刻了,“我看你表面上通情达理,腹里却摆一颗如冰的心。是个实实在在的冷血动物。”
“既谈不上正人君子,又扯不上如冰的心。你看我们哪天细言密语如胶似膝过吗?我们乡下人不像你们城里人,那么开放浪漫,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感情’二字……”
“月圆走吧,让他好好休息,他刀子嘴豆腐心,去不去他不会向我们真心透露……”
“换句话说又不关我们的事。”月圆拉着我的手出了门。
进了家,我把两道门闩插得牢牢的,还用一把大锹顶着加固,月圆紧紧地抓着我的衣服,连点灯都不敢去摸火柴。还真有点怕鬼,她好像就在黑的地方,几次来的身影活活生生的在
我脑海里重演。好漂亮的“六指”少女,瞬间走到阴朝地府去了。早就不该到这个世界上来送死。
坐进被窝里,她自顾自地说:“人类往往少年老成,青年迷茫,中年喜欢将别人的成就与自己相比较,因而觉得受挫,好不容易活到老年仍是一个没有长大的笨孩子,所以我们粗糙地活着,而人的一生,便也这样过去了……”
“你说什么,快睡觉吧,我真有点害怕,今晚灯就不要熄了。”我惧怕地说。
“你怕什么?你又没有得罪她,她不会来拖你的。”她说过居然爬到我这头来了……
自从那李明月死后,已隔十多天了,王大妈似乎没有忘怀旧情,始终怀念那不实际的远方,脸上整天堆着推不走的郁闷和哀丧,满脸的皱纹把眼睛挤小了,而小得无神的眸子里还充塞着某种寂寞,某种空虚,某种凄凉,对任何人和事都沉郁不乐,就跟我们也没有往日的客套了,除上工之外,在家就和订了“合同”的草窝寸步不离。有时我们主动去玩,她至多与我们一言两句,对我们热心来访置之不顾,就连家务也不做了,始终把自已埋在孤独里,而王志强呢,截然不同,似因祸得福,整天满面春风,嘴角上一直带着微笑,浑身都散发着一种不寻常的“力量”,每一举止与行动都有动人心处。在家里,他忙这忙那,把他妈一贯“承包”的家务都接收归己。每天晚上做完家务后,就到我们这边来,学鸡啼装狗叫,什么都耍得出来,他不想走,你用推土机都推不走他,用大炮都轰不烂他。吴月圆呢,按事态的发展规律,应该正正规规,大大方方的,大胆地追求王志强了,因为这是鼻涕往嘴里淌——顺势。可她确相反得离题,连二岁小孩都看出来,死了李明月,就像死了自己同胞妹一样,没事就提她,为她叹息,甚至有时为她默默掉泪。每当王志强一来,她多在一两句正常话就到房间里去了,不理他,而他呢,有时还厚着脸皮到房间里。但月圆还是不陪她,头蒙被窝里装睡觉。只有我陪他东拉西扯的。他来过后,而她又明知故问的问我们谈些什么?对于这些,我也束手无策,不敢为他们当红娘,因为被头一回弄怕了。所以,只好任其自然吧!就像冬眠的虫一样,别碰它,该醒会醒的。世界上的许多事情人常常是无法预测的,有些事只能靠时间来安排。时间是决择一切的。
这一天,我正好吃过晚饭,碗筷还没有收,高小东进来了,红十字药箱背在肩上,分明连家还没有归。
“高大夫,你来是不是跟素兰‘看病’的?”月圆笑意泛在嘴角上,严格审视着不自然的他。
“也是来跟你‘看病’的。”他满脸的心术不正,一屁股坐在她的凳上还挤了挤她,讨她的便宜,“听素兰说,你这十多天来吃饭不香,特地来的,有什么不舒服,快说,害病不能瞒医生……”
“呸——”她双手推高小东,“到你家素兰那边坐去,她才有病呢,你先把她病治治好,我有病没病不关你的事……”
“她有病,我来治。”志强满载着笑容带点嬉皮笑脸的成份忽然闯进来了,对我们溜了一圈后,目光“坚定不移”地落在月圆脸上,“你说是不是?”
月圆给他个黑白分明的眼睛,冷冷地说:“你皮最厚,我们说话要你插嘴,你妈这几天天天骂你,你当耳边风,没教养,下次请你晚上不要到这里来玩了,免得你妈说我们留你的……”
“你们不留我们就呆住了吗?”高小东向志强挤着眼睛。“不喊我们就来了吗,队里其他人又没有来,就是你们俩约我们的是不是……”
“其他人没有来人家有教养。”月圆接口说,“人家有妈妈老子,不象你们缺老子无妈妈……”
“没有老子你们好。”志强坐在她凳上,头接近她头,“不要婆不要公进了门来好威风,不要爹不要娘敢把丈夫打下床
“滚你的——”月圆把他一推。志强往旁边让着:“应上我的话了,打我了。”高小东摇头摆尾笑着:“素兰没有打我。”
我们都在笑,兴奋的空气顿时四周弥漫。我说:“你们三人不知什么时候说出一句正经话,全是没心少肺缺肠少肝的话,不是明讽暗刺,就是夹枪带棒……”
“年轻人就是开开玩笑,寻找欢乐,才能慢慢地度着美好的青春,才能扣得住青春。”志强说着,还有意挤月圆,月圆无奈只得让一让,藐视了他一眼。他对她全然不顾,跃跃欲试,
“如果人人天天时时正正经经地说话,还没有那么多话料呢,非把人逼死不可,那真依照红头文件做报告了。我有种不成熟的感觉,当你们以后在日常生活中细心观察就知道了,无论什么人讲话十句话有九句话是空的,只有一句话顶用就不错了……
“我不赞成。”月圆一手托着腮巴,一手用筷子在桌面上画着,似乎在写打倒王志强这王八蛋。“你是片面的看问题,自己的错觉,不要强加在别人的头上……”
“我不是片面的看问题。”他肯定地说着,骄傲得像块大石头,“你听见的,我们刚才几个人讲了二十句话都不止,你说那句话是顶用的,都是空话。你再问问高小东,今晚来干什么的,为什么进来不直接说明来意。”
“你草包,人家来处感情不能告诉你王志强,大概还要请你开‘恋爱票’是不是?”
我忍不住地笑着,目光迅速移向他们说:“你们两人辩归辩,不要带动我们。”
“我赞成王志强的观点,他真正在日常生活中得下的结 论。”高小东先是一个劲地笑,现在又做志强的奴才在附和,“比如我吧,来不是想和素兰谈心说话的,是来清她装被子的,
不装晚上没有被子盖……”
“这一下你听见了吧,小东从开始到现在讲了不低于十句话,只有一句:装被子’的话顶用。”志强洋洋得意地对她说:“怎么样,吴同志,活生生地再现了我的话是真理。”
她既是摇头又是笑,脸上红扑扑的,不由自主地说:“不过,我相信你这一张嘴,先放圈子给人钻,三两句就被你绕去了,到了后四五句就上你的圈套了……”
“他不是绕人的,说的确实有道理,假设,这时我在家睡觉,马上来一个人喊我出诊,只要这个人一到我家,就很自然地问我:你这么早就睡觉啦,你灯不亮我还以为你不在家的
呢;今年天太冷,走在路上风直往身上灌;你们庄上那条狗才凶呢,差一点把我腿咬了……我再问他,这么晚才来的。他甚至还说:麻烦你了,影响睡觉了,我家老婆肚子痛。等我把衣服穿好时。他又说,真对不起了,把你冻坏了,今晚就不要回来了,就跟我老婆睡吧,不不,说错了,就在我家睡,就是虱子被,像狗窝……”
“又是活生生的再现。”他沾沾自喜,目光又弹向月圆说:“不过,有些话,是庙里小财神陪衬的,起辅助作用的。”
“人要是句句是实话,一天讲十句就够了。但是在爱情的世界里,正如素兰说的,话越多越好,才能……啊呀,”他突然望着我,“你掐我干什么,不是你说的吗?”
”是我说的吗?”我脸上顿时火辣辣的,这小东西一两句话都存不住,毫无保留地露绐他们了,还大惊小怪的,我只不过是轻轻地捏丁他一下。此刻,月圆脸都笑红了,目光还有意在我火辣辣的脸上扫来扫去。跟前的高小东更别提了,像宣告人类第一次登上了月球一样,兴奋得手舞足蹈,不但如此,还像王志强挤着眼,显露自己有本事,敢和“老婆”开玩笑。我竭力地忍住笑,狠狠地跺他的脚,眼睛还瞪着他说:”你不能说说其它,为什么拿这个打比方……”
“好好,我在重打个比方,假设有个病人,我告诉他荤要少吃,最好不吃。他准能问我:‘鸡于能吃吗?公鸡能吃吗,鱼能吃吗?鸭能吃吗?”
志强笑着说:“干脆告诉他,有血的东西都不能吃?”
“是的,有时弄烦了,就这样说。有一次还闹过一件可笑的事情,李庄方老四嘴唇上起了一个坏东西,我告诉他,荤最好不吃。他转脸就问我什么时候才能吃?我告诉他:等我通
知。结果把他事已忘了,半年之后他来问我:高医师,我到今天都没有吃荤,因为没有接到你的通知,你看我瘦得像咸菜干了,你对我太残酷了准备哪天发通知给我?当时我肚子笑疼了说:通知要你们生产队里人带的,没有带到吗?现在我不管什么事,都跟病人说绝了,不然我说一句他答一句,永远说不完的话,但不能像回答方老四那样的话……”你不给人家解释清楚,人家会说你没有医德,态度不好,看你怎么办?”,月曰盯住他说。
“唉——,关键就怕这个。态度不好,一说你没有本事,二说是你不该干这一行。甚至还说是扫帚把戴草帽,混个人头儿。如果这病没有治好,他能追查你的责任,找你麻烦。如果态度好,把话说得婉转一些,把人治死,人家都不会怪你。所以人常说:“问题不在于大小,关健在于态度……”
“高小东这话说得有血有肉,说明一些东西了。”
“你们当然了,男帮男孩吹,你吹他超凡,他吹你脱俗。”月圆用冷冷的目光对着他们那自以为是的样子,“又没有够格的人来鉴别你们的话正确与否。”
“你跟我学,不理他们,看他们自吹自擂到何时,他们男人一贯以来就是用这种本事,来显露自己的‘才华’,骗取我们的信任……’
“李素兰最后这句说得对极了,能打一百二十分。”志强露出两排整整齐齐的牙齿,“我们讲了那么多的废话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你们相信我们的口才,博得你们的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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