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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对背的拥抱-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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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憋不住了,涨红了脸说:「既然都快坏了,那走,我帮你吃。你找我啊,干嘛便宜别人。」
戴端阳没动,直到我走出两、三步,傻乎乎地回过头去找他,才发现他还站在原地,翘著嘴角,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许多年後,他被老师点名上讲台去解一道题,他站在黑板前,一手插在口袋,一手拿著粉笔,写了满满一板,然後把上面那块黑板也拉下来,又写满一板,最後才是答案。
坐在我旁边的人都疯著鼓掌:「果然是端阳!」
我看见他回过头,不露声色,却翘著嘴角。
同样是解对了题,一模一样的笑。
第三章(上)
三
现在想想,那真是泡在蜜罐子里的一天。
我满屋子乱窜,端阳捧著糖盒跟著我跑得气喘吁吁。我真记不起来我吃了多少东西,糖浆酸甜,巧克力醇香,果冻爽滑,一吐舌头,连舌根都是蓝的。
戴端阳被我吓了一跳,剩下那把糖豆攥在手心也不知该给不该给。
我冲他傻笑:「哈哈。」
他朝我苦笑:「嘿嘿。」
吃到後来,我瘫坐在他家沙发上,站都站不起来。端阳就坐在我脚边,捧著他的小收音机,把天线拉得长长的,来回摆弄了半天,收音机里才传来嘈杂的歌声。
多少年了,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想起坐在我脚边的端阳。他低著头,露出後脑勺小小的发旋,有几撮头发被阳光照成了金色,收音机正在播放一首老歌。
那真像是一个梦,嘴里有残留的甜味,阳光正温暖,音乐像风铃声一样拨动心弦。我瞪著眼睛,几乎喘不过气,有什麽东西一下子不一样了,眼前忽然一片开阔,像是溪水哗地一个水花,淋湿了岸边的一颗卵石。
端阳以为我听不清,关了收音机,打著节拍,加上翻译,又给我唱了一遍,他歌词记得很牢,可唱起来太可怕了。
There were voices down the corridor
走廊深处一阵歌声回荡
I thought I heard them say
我想我听见他们在唱
wele to the Hotel California
欢迎来到加州旅馆
我跟著他哼著曲调,妄想把这五音不全的声音拉回来。可端阳忽然不唱了,傻傻地看著我,我不明白,仍靠著沙发椅背,用手在扶手上打著节拍。
端阳突然使劲地晃著我:「小草,你接著唱啊。」
我瞪著眼睛,不明所以。
戴端阳几乎把我给摇散了,一迭声地说:「再唱啊,我还想听!」
我只好又给他哼哼了两句,端阳听得脸颊通红,拼命给我鼓掌。到後来他一夸好,我就猛地打一个寒颤,耳朵滚烫,烫得我难受。
我意志坚定拼死挣扎:「你胡说。」
可越是矢口否认,他越是信誓旦旦,奉承话兜头盖脸地砸下来,人被捧得两脚像踩在棉花里,晕乎乎的,简直是漫步云端,哪还认得什麽东南西北。
戴端阳两只手撑在我膝盖上,把许多磁带殷殷地拿到我面前:「小草,我喜欢这首歌,你唱给我听……我还喜欢这首。」
在这之前我哪听过什麽歌,却被他逼著现学现卖,声音像是从心里淌出来的。先是涩涩的暖流,在五脏六腑里润色了一遍,又被嘴里染著糖浆的舌头一抖,终於成了歌。
端阳把头埋在我膝盖上,一个劲地说:「真好。」
我们这苦辣酸辛的十几年,仔细筛一筛,原来还能筛剩许多真心实意的片刻,用手绢擦一擦,还会发出明亮的光。
在我唱得口乾舌燥的时候,端阳突然把脑袋抬起来:「钱宁哥哥,别人听过你唱吗?」
我张了张嘴巴,想说没有,又嫌丢人,硬著头皮显摆了一句:「唱,怎麽不唱,大家都夸好呢。」
「那怎麽行,」戴端阳一下子气鼓鼓地扑了上来,把我搂得死死的:「都是我的。」
人要是从没被夸过,突然被狠狠表扬一次,那种滋味一辈子也忘不了。端阳那一句真好,定了我往後十几年的命数。
那时候街边有卖爆米花的,棉花糖的。为了招来顾客,车架上都装著一个放歌的喇叭。
货贩一边吆喝:「爆米花,香喷喷的爆米花!」喇叭里也跟著唱:「浪奔,当当当当,浪流,当当当当!」
我每次听到歌声,耳朵都竖得直直的,全神贯注地听,专心致志地学。到了学校该干什麽便干什麽,只有在课间没人的时候,才偷偷跑到楼顶,握紧了铁围栏扯著嗓子嚎:「浪奔,浪流!」
我想唱歌,大声地唱,那一口闷气只能用唱喊出来。可那时候面子比纸还薄,不敢在别人面前献丑,只好偷偷地来。我白天在楼顶练嗓子,晚上自个在被窝里哼,我在没人的地方尽情嘶吼、放声高唱。
这样嚎了几个月,端阳把我约到学校後面的树林里,一排排的小树苗只有女人的胳膊粗细。
他坐在石头上,一边拿著糖,一边托著腮帮子:「钱宁哥哥,你唱歌给我听吧。」
我对著我唯一一个珍贵的濒临灭绝的听众,脸上神采奕奕,急著要向他一展歌喉,可心里怦怦乱跳,像是新演员被人推向舞台的一刹那,屏著呼吸,生怕自己演砸了。
他是我生命里唯一的那一点甜,再深情款款的话也不能说明白我对他的在乎。可人都是这样,越是在乎,越是要装。
「我唱了啊。」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眼睛闭得死死的,硬著头皮把声音挤出来,一首歌唱完,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就看见戴端阳的脸离我只有一个拳头那麽近,目不转睛地看著我,手从我眼皮上缓缓滑到了我的右脸。
我头晕眼花,心跳像打鼓,根本不记得自己唱了些什麽。
晚上蒙著被子睡觉,大半夜的,还能听见自己急促响亮的心跳。我不停地翻身,睡意像苍蝇一样乱飞,怎麽也抓不著,折腾得大汗淋漓。
好不容易睡过去,又开始做梦,我梦见端阳在我脚边调收音机,低著脑袋,阳光从方窗子里照进来,把一块方形的地面照得特别亮,他就坐在光里,露出雪白的一截脖子。
早上气喘吁吁地醒过来,发现裤子黏湿了一块。
我偷偷摸摸地拿去洗,一边洗一边哭。
再也回不去了。
总有这麽一个人,风风火火地闯到你面前,把好端端的一切搞得天翻地覆、再也回不去了,这才穿好光鲜整洁的衣物,朝你挥挥手:「再见了小草。」
第三章(中)
我那天开始拼死躲著端阳,我不去上课,不去学校,连学校附近也不敢去,整天跟著一群小混混在街上四处閒逛。砸过单车锁,偷过包,抢过钱,只要瞅准了目标,十多个人一哄而上,能撂倒好几个成年人。
我大多时候都是在看风,有时候也动手。开始还怕得厉害,後来就胆子大了,哪怕是偷东西被人抓了正著,也能死不认帐,扯著嗓子吼:「干什麽!你以大欺小!算什麽英雄好汉!」
旁边的弟兄跟著帮腔:「快来看啊,打人了,出人命了!」
只要看的人多,哭的声音响,最多也就是挨上两巴掌。
我那时候昏了头,以为这样赚来的,也叫血汗钱。
到了太阳下山的时候,我们倒把挣的钱都凑到一块,李哥拿两人份的,其他的按人头分下去,空钱包随手一扔。
整片天空都变了颜色,猩红的太阳钉子似的斜斜地钉在头顶,闷热阴魂不散。十几个人在马路边上一字蹲开,互相张望著,越觉得没意思,越要咧著嘴笑上一阵。
李哥这时候才会说:「散了吧。」
我们就伸著懒腰,打著哈欠站起来:「散了散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聚会的小广场东南西北都有大道,每条道都有岔路,我们一哄四散,装作获益颇多的样子约好明天再来,但总有人不会再来了。
我走在路上,在心里偷偷地唱歌。有几次身边跟著一、两个兄弟,走著走著,他们突然回头,问我:「钱宁,是你在哼歌吗?」
我才知道我不小心唱了出来,连忙粗著嗓子申辩:「没有的事。」
回到家里,先得把鞋上的泥擦了,把衣服弄脏的地方洗了,掏出课本随便画一画重点,装作上过课的样子,然後才能钻进被窝。
我妈深更半夜的时候才会回来,每次都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慢慢地打开门,慢慢把高跟鞋褪下来。她偶尔会发现我在黑暗里还睁著眼睛,也会问:「最近的课难不难?要好好学。」
我模糊地应一、两声,等著她多说几句话,直到疲惫的鼾声响起来,从来等不到下文。
端阳还是会出现在我梦里。有时候是好梦,他喊我钱宁哥哥,拉我的手,从口袋里掏出各式各样的糖;有时候是噩梦,他穿著校服,站得远远的,用厌恶的眼神看我。
七月的时候,我妈突然问我:「你们什麽时候放假?」我胡乱诌了个日子,她又问:「快考试了吧。」
我愣了半天,不知道要从哪找一份成绩单来哄她,只好换上一身校服,跑到学校想打探消息,一进门,发现我的座位坐了别人。
教室里坐得满满的,却没有我的位置。
我站得笔直,腿却在发抖,硬是跑到空置的教室,搬了一张桌子回来。
老师进门的时候,发现教室里多出了一张桌子,於是看著我嘲弄道:「钱宁,站起来。」
我站起来,恶狠狠地看著她,脸上不肯露出别的表情。
她还不肯罢休:「站到後门去。」
我不肯动,每块肌肉都绷得紧紧的,她不再搭理我,就这样上完了一堂课,课上说的每一道题我都不懂。
下了课,我被老师揪著耳朵拽到了办公室。不大的房间里塞了十二张老师的办公桌,彼此用挡板隔开,那老太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斜睨著我说:「我昨天刚给你妈打了电话。」
我朝她龇了龇牙:「我怎麽不知道我家装了电话?」我过了好半天才想明白,自己又怯怯地补了一句:「是她公司的?」
那女人居然冲我笑了笑:「我让她来学校,现在正跟训导主任聊著呢。」
我从头凉到脚,突然把她的办公桌用力掀翻,拔腿往办公室外面跑。桌上的热茶冒著白烟,泼得到处都是,老师被烫得跳了起来,拼命伸长了手,想抓住我的衣领。
我刚跑出去,就听见走廊上有两个老师边走边聊:「最近有个少年犯罪集团的案子,看画像好像有我们学校的学生。」
「真是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我一呆,就被人揪住了後背的衣服。她把我重新拽回了办公室,所有的老师都站得直直的,朝我金刚怒目。我直到这时才发现端阳也在,他坐在老师的位子上,拿著红笔,帮著批阅试卷,他一向成绩好。
看见他呆呆地坐在那里,我忽然有了抬头挺胸的力气,站得比谁都直,眼神比谁都狠。
总有那麽一个人,你从不在他面前哭。
我被我妈领了回去,她现在什麽都知道了。整个晚上,她看著我发呆,一句话不说,我坐立难安,轻轻地唤她:「妈。」
那盏灯用了好久,灯泡顶部的玻璃已经烧得焦黄,灯光从没有变色的地方微微透出来,照亮了一小块圆形的地面。
我站得急了,一不留神,脑袋在灯泡上磕了一下。吊灯被我顶得左右乱晃,我们像是坐在旱船上的人,光影就是波浪。
我妈终於笑了,她问我:「钱宁,你真的偷过钱包?」
我看著她,用力一点头。
她又问:「不去上课,整天在街上混?」
我犹豫著点头,牢牢盯著她的眼睛,每一根神经都在提防,只要她一动,我保证第一时间向後窜。
「勒索低年级的同学,砸单车锁,还打老师?」
我只是朝她泼茶,没打,我哆嗦著嘴皮子,揣测狡辩的後果。我妈又笑了两声,我额头都是汗,什麽也猜不透,就在我发愣的一刹那,她像豹子一样地扑过来,扬起手掌,兜头盖脸地扇了我两下。
她打得真狠,只一巴掌,耳朵就嗡鸣起来,鼻腔一热,涌出两道滚烫的鼻血,再一巴掌,扇得我满眼金星。她来回扇了我十多下,我两边脸上又烫又麻,几乎不知道痛了,这才回过神,想从她巴掌下钻出去,又被拽回来往死里打。
我哭得撕心裂肺:「你打死我啊!往死里打!」我说完这两句,声嘶力竭,两片肺叶像是被抽乾了,深吸一口气,才把後面半句哽咽著吼出来:「你当初为什麽要生我!」
她声音都吼破了,又尖又细:「我就不该生你!」
她站了起来,往後一仰,正好瘫坐在铁架床上,我们两个的世界都在天旋地转。
我听见她说:「钱宁,我只养你到十八岁。」
我的眼泪一下子又淌了下来:「要是我死在外面呢?」
我等著她来可怜可怜我,哭了半天,她还是一动不动,我反而不哭了。我从地上爬起来,拎著开水壶,往脸盆里倒了半盆热水,和著水管里的凉水,把脸上的鼻血仔仔细细地擦了,自己煮了个熟鸡蛋,剥了壳,按在脸上敷。
墙上钉著铁钉,挂著一面巴掌大的镜子,镜子里面的我眼睛里全是血丝,脸颊高高肿起,破皮出血。
我一拳打在镜子上,不解恨,又扯下来,在地上砸,用脚蹍。
我是猪狗不如,她难道就没有一丁点错?这操他妈的命难道就没有一丁点错?
那天晚上,我裹著床薄被,蜷睡在地板上,从里冷到外,在梦里都打著哆嗦,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突然又被她摇了起来。我妈拧著我的胳膊叫我披衣服,然後洗脸,刷牙,拦公车,天才蒙蒙亮。
这车坐到半路,我实在忍不住了,惊慌失措地问她:「我们要去哪?」
我妈像押解犯人一样按著我:「给你找了新学校,你在那给我好好待著。」
我隐隐约约地猜到了什麽,可不愿意信:「是寄宿学校?」
她不肯看我。
我又说:「周末能回家吗?」我把家这个字念得特别重,「过年呢?妈,过年能回家吗?」
我妈看了我一眼,眼睛居然也湿了:「咬咬牙,就苦三年。」
我不知道该说什麽,把头埋在膝盖上,老半天才抬起头,掰著指头算:「我过几个月就十四了,三年之後是十七,马上就十八。」我闷笑起来:「只养我到十八岁?你这妈当得还真轻松。」
她背对著我,肩膀微微发抖,只看著窗外:「我管不了你,我请人帮我管。」
我们再没有说过一句话,中途换了几次车,一共坐了十二个小时。到了地方,果然是一所封闭式管理的学校,两米半高的墙,上面还架著一米高的铁丝网。
我妈把换洗衣服交给我,在後面推了我一把:「去吧,都安排好了。」
我又打了个哆嗦,眼眶一红,把衣领立起来,头也不回地冲进那道铁门。
她在後面叫了我一声:「钱宁。」
我冲得更急了,学校光秃秃的黑砂跑道被太阳烤得烫脚,树影铺天盖地地压下来,我眼前看不到一点光。
这是我跟戴端阳的第二次不告而别。
第三章(下)
零一年的一个秋天,外面刮著风,下著大雨,绿化带的叶子被风一浪又一浪地揪著,渐渐地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杈。又薄又利的碎叶子在风里打著旋,刮在人的脸上,简直能割出一道血痕。
我在这鬼天气一步步顶著风挪回宿舍,刚一松懈,手上的伞就被一阵风吹得倒掀过来,人被伞拽得往後连退几步。
我费力地收好伞,把被雨淋湿的头发拨到脑後,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拧开门,这才看见宿舍过道上摆著几个崭新的塑胶脸盆,把路都给堵了。
我靠著门发了一会呆,舍友招呼了一句:「来新人了。」
我顺著他指的方向看去,有个人跪坐在我上铺的空床上,用力抖著被褥,看见我进来,动作突然一顿。
我一眼就看清了他五官的轮廓,那张白皙漂亮的脸,在黑暗里发著光,这麽多年了,我居然还记著他。
许多荒唐事,明明忘得乾乾净净,可是当这个人再一次活生生地出现在你眼前,所有的忘记都成了笑话。从他身上挪开视线,彷佛用光了我一辈子的力气。
舍友从旁边推了我一下:「不去打个招呼?」
我没听见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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