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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古意 作者:掠水惊鸿-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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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隆基知道自从李成器出了宫,薛崇简就镇日不离他身边,淡淡一笑,向元沅使个眼色,元沅忙端过银盆为他洗手,又拿自己的帕子擦了擦。李隆业歪着脑袋打量元沅,见她上着藕色襦衣,外罩金线织成褙子,下身着白练长裙,头上戴着一只点缀阗白玉的簪子,面上薄施脂粉,翠眉上画着一对花黄,颊边贴一对花子,两个耳朵上各缀一只瑟瑟石的小坠子,如荡秋千般来回闪动。
李隆业觉得惊讶,笑着摸了一下她的耳坠,道:“以前都没觉得,你这么好看。”元沅面色微微一红,李隆基笑着道:“你先进去吧,叫他们整治些酒菜。”元沅应了一身,快步转身进屋,李隆业笑道:“三哥忒小气,便和我们说说话又何妨,都是熟人了。”李隆范在他额上一弹,笑道:“笨!槽糠之妻不下堂,三哥怕你拐了他的人去。”李隆基佯作呵斥:“你们越发没规矩了。”李隆业笑道:“三哥勿怪,我也不知怎么,这几天睡不着觉还不困,走路都想撒欢儿。”李隆基爱怜地望了一眼兴奋不已的弟弟,却道:“连这点定性都没有,可见书读得太少。”
到了晚间,李隆基回到房中,见元沅正坐在妆台前卸妆,她凑到镜子前用指甲去揭花子,却因为天冷,那鱼胶粘得紧,几次都不曾揭下来。李隆基微微一笑,道:“是这样。”他走上前抬起元沅的脸,凑过去在她颊边轻轻呵两个口气,正待为她揭下,忽见她紧闭着双目,两颊红得真如流霞朝华一般,心中觉得可爱,便用舌尖去润那花子,终将那小小花子带下。
元沅神魂欲醉,低声呢喃道:“明日……不要贴了。”李隆基笑道:“贴着,我喜欢看。”他忽然觉得这话有些熟识,似乎自己何时说过,凝神一想,也未想起。他一侧身坐在床上,揽住元沅的腰肢,在她耳旁笑道:“你猜今日四弟说你什么?”元沅将耳坠取下,道:“不过是取笑奴婢罢了。”李隆基斜睨着眼,笑道:“他说槽糠之妻不下堂。”元沅手一顿,道:“我哪有那个福分。”李隆基揽着她柔软腰肢,嗅到她身上似有似无兰麝幽香,情浓处也就无太多忌讳,拥着她缓缓躺下,笑道:“我说有就有。”
数日后薛崇简就发现,出了樊笼的李成器实在比他还忙碌。他本意要留在别墅中与李成器同住,太平却因为宫中近日事多,要时时带他入宫,将他留在身边。薛崇简几次出了宫直奔别墅,都扑了个空,李成器不是被李守礼邀到了新宅中,就是去拜访神都城中几个诗家大儒,即便偶尔在家,也被一干来拜访的故旧围着,两人竟是连单独说句话的功夫都少,他心中颇是抑郁不乐。
那日午后他答应了教三舅舅的儿子李重润骑马,心里又惦念着李成器,就带李重润一同来到城南别墅。婢女阿萝正把一箱箱书籍放到架上,见到他笑道:“二郎来得不巧,殿下刚被人叫了去。”她本是太平公主府上出来的,这几年跟薛崇简又混得熟,也并不甚讲究礼数,仍旧忙着手上活计。
薛崇简大为不悦,怏怏道:“今日又是谁?”阿萝笑道:“是一个叫崔湜的公子,说是当年殿下在东宫的侍读,送了这些书来,殿下和他谈得高兴,后来就随他出去了,连随从也没带。二郎,你当年也跟殿下一起读书来着,可认识那位公子么?他姓崔,又是官宦出身,不知是清河崔家,还是博陵崔家?”另一个宫女笑道:“小妮子春心动矣,你看人家生得俊美,就去打听人家的家世。”阿萝在她脸上拧了一把,笑道:“不知是谁故意把茶泼在人家手上,不就是想摸摸……”那婢女立刻红着脸笑骂一声,上前去握阿萝的嘴。
薛崇简听着少女们不着边际的绮念,心中烦躁非常,百无聊赖在屋内转了两圈,翻动一下那些书籍,见大多是诗文之类。又踱到案边,见案上用玉镇尺压着一卷纸,上头题着:臣崔湜谨奉。他拿过来随手一翻,看到半首诗:“……青楼明镜昼无光,红帐罗衣徒自香。妾恨十年长独守,君情万里在渔阳'1'。”笔势委婉含蓄,遒美健秀,深得二王精髓,想来是崔湜抄录的自己诗文。
薛崇简虽知他们文人也常常写些代闺情的诗自况,可这诗由崔湜送给李成器,便让他觉得心里憋闷。那些秀美字迹似乎满眼乱飞,后边的也读不进去了,随手抛在桌上。对李重润道:“他不在,我们走吧。”
李重润虽比薛崇简还大些,行止上却甚是拘谨,他看出薛崇简心绪不佳,轻声道:“要不……我们去找他?”他口音与京师颇为不同,虽然声音已经压得极低,仍是引得一屋婢女都诧异回头,有几人便轻笑起来,李重润骤然红了脸,低下头不敢再开口。薛崇简着恼道:“这是邵王,你们都要反了!”那些婢女见李重润腼腆秀美,只当是薛崇简的朋友门客,并没在意,却想不到这少年竟然就是当今太子的嫡长子,爵位尚在自家郡王之上,吓了一大跳,都忙跪下道:“奴婢叩见殿下千岁。”
李重润被薛崇简道破了身份,更加窘迫无地,他求援地轻轻一扯薛崇简的衣袖。薛崇简往常待下人都甚是随便,今日不知为何一股无名火起,且那些婢女又都是他家出来的,便拿出少主人的身份喝道:“都跪着!等寿春郡王回来,让他发落你们!”冷笑一声,便牵着李重润的手出去了。
李成器被崔湜带出去,两人也未骑马,一起坐了崔湜的车,崔湜笑道:“你想去什么地方逛逛?”李成器摇头笑道:“我这几日仰头看见天高云淡,已极是满足,并不急着逛。你若无事,就带我去拜访杜必简先生可好?”崔湜道:“殿下想见杜审言不必忙,近日卢照邻吃错了丹药,瘫了半个身子,正在老杜家调养,他一时不会离开神都。有一个极妙的去处,殿下该去看看。”李成器疑惑道:“什么地方?”崔湜神秘一笑道:“到了你就知道。”
进城后人声便渐渐喧闹起来,马车也行得缓慢,李成器耳听着窗外如煮粥般的种种吆喝,想起上次自己听到这声音,还是坐着皇帝的赐下的车辇去推事院。一时心中诸味陈杂,叹了口气,低吟道:“岁月逝,忽如飞。”崔湜猜中他的心思,握一握他的手道:“忘忧共容与,畅此千秋情。'2'” 李成器一笑,道:“惭愧。”
穿过几条坊巷,马车在一个街口停下,崔湜揭开帷幕笑道:“你自己看。”李成器探头过去,见远远一座恢宏府邸,朱门高轩,流金飞檐,门前车如流水马如游龙。那宅子看规制该是王府,只是李成器再思索不起哪一位贵戚住在这里,不解地回头望了崔湜一眼。崔湜清俊的嘴角勾起一丝略带嘲弄与鄙夷的笑容,道:“这是张昌宗的外宅。”
李成器这才恍然,他也约略知道张昌宗张易之兄弟得皇帝宠幸。崔湜冷哼一声道:“你看,那个人,便是梁王府的内史。” 李成器当年在宫中见惯了薛怀义的赫赫声势,也不愿深究,放下帘帷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崔湜摇头道:“殿下误矣,此二人出身世族,饱读诗书,远非冯小宝市井之徒可比。殿下可知这次召还太子,何人出力最多么?”
李成器听他言下之意,惊道:“难道是他们?”崔湜缓缓点头道:“此前狄仁杰已数度向陛下进言,古来无侄辈为姑立庙事,陛下也担心她身后不能血食,早已不欲立魏王为嗣。只是陛下怕的是立子之后终究会以唐代周,她人亡政息,这才幽闭皇嗣与殿下数载,迟迟难以决断。目下陛下春秋已高,且边患日深,人心不附,身后当有所托,传位皇嗣已是势在必行。狄仁杰等人屡次请陛下召还庐陵王,是为了强李氏而抑诸武,殿下之父为皇嗣数载,他们断然不会起废立之念。只是以皇嗣继统,二张则无功可言,他们劝陛下废皇嗣而立庐陵王,不过是为了渔一己之功罢了。”
李成器默默听他说完,又轻轻揭开帘子一角,望了望张宅门前冠盖如云,他隐约能猜出崔湜对他说这番话的用意,轻笑道:“澄澜,或许你有所误会,我爹让位与三伯,绝无一分勉强之意。你或许听说了当年的案子,那时候我爹确有机会离开皇宫,我当时心里害怕,知道留下是坐以待毙,内心隐隐也希望我爹答应下来,我爹只对兴昔亡可汗说了一句话,他说,吾虽不敏,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我在宫中关了三年,越来越明白他,这几日只看着鸥行水上,木落池边,便觉得心中平和,无复他求。三伯继位在我爹之前,以伦序论,此番便该由三伯来做太子,你那些话,以后莫再提了。”
崔湜笑道:“罢了,我只是说这二人左右朝政,让你小心防备,岂能离间你家骨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你不喜这腌臜所在,我们换个畅快耳目的地方去!”
崔湜带着李成器一路往南,出了城外便渐渐荒僻,眼见马车停在一片荒原处,崔湜命车夫停下,扶了李成器下车。李成器道:“这又是哪里?”崔湜笑道:“这是我下朝后常来之处,到了这里揽辔赋诗,可略拂胸中俗尘。”李成器笑道:“澄澜真是雅人。”
崔湜与李成器缓缓向远处走了几步,此时暮色已近,秋风摇摇,黄尘暗起,群雁南飞,凄厉之声直透长空。晚风吹得两人袍角猎猎而响,茫然有行于古战场之上的惊心。崔湜叹道:“试望平原,蔓草萦骨,拱木敛魂,人生到此,天道何论'3'。” 李成器一愣之下,方笑道:“君春风得意,弱冠之年便擢进士折桂枝,复有何恨?”
崔湜负着手道:“大丈夫生于世,或如霍嫖姚领八百骑横扫天下,或如张子房佐明主而开太平。像我这般,屈身于二张之流阶下,寻章摘句,虚度春秋,每每深夜思之,汗流浃背,惭愧无地。”李成器却不知崔湜功名心如此之重,劝他道:“来日方长。”
崔湜抬头笑道:“只顾听我牢骚,忘了给你带的好东西。”他快步反身回去,从车上拿下一个皮囊,那车夫帮着他们铺下一张革布,摆上些肉脯之类的下酒物事。崔湜一扬手中皮囊道:“这是我爹的友人从边关带回来的烈酒,与中原的佳酿滋味颇不同。”李成器见崔湜容貌秀美温婉若处子,骨里却有这等豪情,不由诧异笑道:“你想得好周到。”
他们席地而坐,崔湜将皮囊递给李成器,李成器饮了一口,只觉入口如刀,肺腑间熊熊似火烧,几乎要呛出来,忙吃了一块肉脯拼力压住。崔湜笑着将皮囊拿过,直接对嘴畅饮一口,却立刻咳得面红耳赤。李成器见他如此,强忍的咳嗽登时也迸发出来,两人都觉得有趣,一边咳一边都笑了起来。
那酒劲至烈,虽只有小小一囊,两人共饮,才饮了不到一半,便都有了酒意。秋末冬初夜色来得快,车夫为他们点起一堆篝火来,崔湜比李成器喝得更多些,熏熏然便支撑不住,依靠在李成器身上,拿着银箸想要击节做歌,席上却无酒壶盘盏之物。他醉眼迷离中看到火光映得李成器腰间宝带金光灿烂的,笑道:“把这个给我。”李成器极为叹赏崔湜的才情,知他来了诗兴,解下腰带放在他面前,崔湜以箸敲击宝带上的金銙,吟道:“疾风卷溟海,万里扬砂砾。仰望不见天,昏昏竟朝夕……'4'”
薛崇简带着李重润玩了一下午,李重润见他始终心不在焉,也就推说不可久在宫外,早早回去了。薛崇简又回了别墅一趟,见那些婢女皆跪得粉泪香融,李成器却还未回来。他实在按捺不住,便上崔湜府寻找,崔府家人说崔湜并未回来,不过告诉薛崇简崔湜有日暮出城南赋诗的习惯。薛崇简便又骑了马出城寻找,此时天气渐冷,晚间出游之人极少,平原上那一簇篝火极为惹眼。他策马向那火光行了几步,眼前所见让他恍若梦寐,他只当是自己看错,有些迟疑地揉了揉眼睛:那团顽皮火光在他眸中跳跃不止,如红色的帷帐,却又故意将那两个紧偎的身影影影绰绰勾勒出来。一个秀美少年将头枕在李成器肩头,口角含笑,双颊绯红,虽是隔得几步,薛崇简仍能感到,那双略微狭长的凤目妩媚地要滴下水来。
他心中轰隆巨响,胸口先是剧烈一痛,便如上次挨板子挨狠了,痛到极致反喊不出声,只肺腑间阵阵抽搐痉挛,直欲呕吐。他一时还想不清楚自己为何有这等感觉,只是茫茫然地奇怪,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那怎么会是一个男人的眼睛,一个男人怎会生出那样一双眼睛来?
作者有话要说:'1'崔湜《代春闺》,也有人说这首是他弟弟写的。
'2'两人引得都是曹丕的诗,前为《大墙上蒿里》,后为《于玄武陂作》
'3'江淹《恨赋》
'4'崔湜《塞垣行》
花奴来捉奸了。
我一直对崔湜这个人感兴趣,看他的诗文,其中不乏豪放的边塞诗,日暮出城赋诗的习惯也很有盛唐风骨,但是他却做了面首,用最卑贱的方式谋取仕途。只能说这个人是那个时代特有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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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四十五、娼家日暮紫罗裙(上) 。。。
薛崇简从暗处来,篝火旁的两个人便不曾看到他,崔湜一首诗已作到了收刹处:“一朝弃笔砚,十年操矛戟。岂要黄河誓,须勒燕然石。可嗟牧羊臣,海上久为客。” 他念毕浩然一叹,从李成器手中取过酒囊,鲸吸一口,又大咳起来。李成器为他轻拍背脊道:“澄澜有庾信长卿才调,来日必惊动天下,还该善保千金之躯才是。”
崔湜一喝酒,薛崇简才看见席间并无酒壶酒盏,两人显然是用的一只皮囊。他想到李成器往日极爱洁净,衣上纤尘不染,便是被羁囚中,饮食也只用自己的器皿。现在竟然和这人席地坐在遍地黄尘的荒原上,还毫不避嫌地用一只皮囊喝酒。他心里觉得好笑,李成器与崔湜重逢至多不过三五日,便已亲密如斯,原来他只对着自己的时候,才小心翼翼拘谨木讷。
身下坐骑似也感到主人情绪有异,扬蹄便要奔驰,薛崇简全身力气都用在一双手上,缰绳扯得那马长嘶一声人立起来,险些将他也抛下马去。李成器这才转过脸,看到薛崇简铁青着脸就近在身旁,不由一惊:“花奴,你何时来的?”
薛崇简双手火辣辣疼痛,也不知是否被缰绳擦出了血,若依了他性子,只想上前将那酒囊踢翻,只是现在浑身僵冷,骨头似被埋进了冰雪中,他想若是有人现在来敲得一敲,他一颗心都要如坠地的冰棱般碎成粉末了。他望着李成器,喘了几口气,才说得出一句:“我扰了你们雅兴。”
崔湜这才慢慢将头离了李成器肩膀,揉揉眼睛笑道:“是薛二郎?不才博陵崔湜,二郎可还记得我么?当年东宫侍读,二郎还累我吃了一顿板子。”
薛崇简对入学第一日记忆犹新,却早已忘了当年难友是谁,骤然被他提起,想到自己幼年的狼狈情形都被他看到,现在听来就如取笑一般。他深吸口气跳下马来走近一步,见崔湜醉眼迷离面若施朱,神情容貌与宫中的张氏兄弟都有些相似,一时恼羞成怒伴着憎恶皆涌上来。
李成器噗嗤一笑,道:“你们也算共过患难了,花奴,你来同饮一盅吧,一时我同你回去。”薛崇简冷冷望着他,听他提到“共过患难”四字,心中愈发刺痛:与你共过患难的人,你却忘了。他斜睨了一眼崔湜那双比少女还要白皙纤细的手,解下腰间马鞭,骤然向他手中酒囊抽去,崔湜吓了一跳:“哎呦”一声连忙脱手,手背仍是被鞭稍扫到,甚是疼痛。李成器和崔湜的酒意皆被这一鞭抽醒,李成器惊得站起来道:“花奴,你做什么!”
薛崇简待他站起,才发现他腰带已经解了,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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