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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古意 作者:掠水惊鸿-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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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成器来此处本就十分气怯,被她一拜更是面上发红,心中甚是尴尬,稍稍侧过身子,低声道:“不妨,你起来吧。”那妇人从未见过有人到了此地,还这般腼腆拘束,心下暗觉好笑,又想起外间传言,料想这少年郡王定是出笼不久来尝鲜的。

她将李成器引入一间小堂,随即有小婢摆上鸡头米、柑橘等吃食,她笑道:“公子稍候,奴婢这就去叫都知来。”李成器被她笑地浑身不自在,抬头看那堂上匾额,用飞白书龙飞凤舞写着“昭阳”二字,笔意虽然刻意模仿皇帝,神骨都差得甚远,底下题的却是梁王武三思的名字。

这显然是因着此间主人的姓氏,将她比做飞燕,李成器心中骤然升起一阵厌烦鄙夷,在那张高椅上坐不住,便站起来在室内踱步。他失神一笑,他知道自己所作所为都十分荒诞离谱,被旁人知道,还不知要怎样惊诧讥笑。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为何一定要来此地,见一见薛崇简口中的赵卿卿。

李成器正犹疑不定,便听见环佩叮咚,裙摆逶迤拖地,沙沙做响。他转过头去,见一个十八九的绝色女子抱着只小小熏笼含笑而来,下身的紫色罗裙如凤尾一般拖在身后。虽在初冬之季,她上身只着一件袖子到肘的薄衫,露出一抹晴雪般莹洁的酥胸,两端新藕样丰腴手臂,臂上叮叮当当戴着两串长长的玉臂支、金跳脱。她两片樱唇用紫色口脂点染的玲珑娇小,展颜一笑间,颊边翠钿金粉闪烁,忽然刺痛了李成器的眼睛,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李成器记得,薛崇简衣领上的口脂印迹,也是这艳丽如血的紫色,他只觉连魂魄都颤了一颤。他藏在袖中的手死死握住,掌心阵阵刺痛。他这一颤不曾逃过赵卿卿的眼睛,笑着走上一步,道:“郎君冷么?妾为你暖暖。”李成器鼻中闻得那股暖香扑近,忙又退了一步,道:“不,不用。”

李成器的身后是张高椅,已无可再退,赵卿卿几乎是站在他怀中,她微微一怔,抬起一双妙目笑道:“郎君不是带着百匹缠头来见妾么?”李成器将身一闪,离她远一些,红了脸道:“久闻赵都知雅善横吹,特来求教。”赵卿卿又是一怔,有些难以置信地笑道:“郎君就为了一支曲子?”李成器默然不语,他心底其实明白花奴昨日来,是带着一半报复的恶意,一半做戏的,却仍是在他夸耀赵卿卿吹笛技艺的时候,觉得烦躁难安。

赵卿卿将手炉放下,转身去壁上取了一只竹笛来,道:“郎君想听什么?”李成器道:“都知捡熟的吹一支就好。”赵卿卿妩媚一笑,在坐床上从容跪坐,柔软腰肢倾侧,立时便成了一幅仕女图画,她将笛子凑到唇边,稍稍送气,一串明丽繁华如百鸟鸣春般的音乐便跳跃而出,她虽在吹奏中,眼睛仍是不断瞟向李成器,见他先是闭目十分认真的聆听,在曲子将终时嘴角稍稍舒缓出一丝笑意,已不似初来时那般拘谨。

赵卿卿吹毕,轻笑道:“可入得了公子法耳么?”李成器淡笑道:“都知的技艺确是上乘,只是——可惜了。”赵卿卿道:“可惜什么?”李成器道:“这支《春莺啭》,是当日高宗皇帝晨坐闻莺声,命乐工白明达谱入曲中,因此这只曲子是以臣敬君,最后一段应为‘臣音’的‘商调’转为‘君音’的‘宫调’。都知大约是以为此曲描摹春光,故而将商调转为了属木的‘角调’,岂不知这样一改,徒然热闹,成了庶人之风,却失了原曲的气度神采。”

赵卿卿脸色微微一沉,道:“宫中的善才师傅就是这般教的。”

李成器微微一笑道:“那必是她难以驾驭高亢之声,故意躲闪省力。”他从腰间摘下那只紫玉笛,那笛子材质原本是极品,李成器在宫中数年来无事就以它消遣度日,此时打叠精神吹奏,更是金声玉润,如昊天深处传来的一丝天籁,动人心魄。到此地步,赵卿卿心下已知这少年郡王来此的用意与旁人不同。她默默凝瞩望着渐入曲境的李成器,他站在那里,就如一座玉山,手臂微动间白色绫衫的衣袖随着飘拂,似是缭绕玉山的浮云。赵卿卿唇角忽然滑过一丝冷峭笑意。

待李成器吹完,赵卿卿笑道:“原来公子是高人,今日是妾有福,待妾去换一只笛子,好生请公子指点,公子少待。”她翩然而出,对门口两个小婢道:“替我好生款待公子。”李成器本无意好为人师,他听过赵卿卿的笛子,便知她虽然娴熟,但比起自己尚远不及,花奴听自己吹了许多年,应当能够辨别。原来他是故意骗自己的,李成器微微一笑,心中稍稍宽松了些,不好这样甩手就走,又在高椅上坐了下来。

不一时便听见赵卿卿高声笑道:“今日韶乐成,凤凰至了!”另有一女子的声音笑道:“八妹妹是凰,殿下是凤,还该吹凤求凰才是!”

李成器听着笑语嫣然脚步纷杂,心下暗叫不妙,霍然起身,已被一大票人迎面堵住,他头上嗡一声响,赵卿卿身后跟着数名女子,皆容妆艳丽,想是她同行姐妹,最糟的是,魏王武承嗣之子武延基、梁王武三思之子武崇训带着一帮少年子弟,赫然也在其中。

武崇训笑道:“殿下原来也是卿卿的入幕之宾,怎得也不说一声,早知殿下要来,我们今日断然不敢来造次打扰。” 武延基笑道:“你这说见外话了,殿下既然来了,便由我们做东,替殿下与卿卿摆一桌合卺酒!”几个少年皆起哄道:“正该如此!”便上来搀扶李成器。

李成器在烟花之地碰上了熟人,又羞又悔几乎要晕过去,急得只欲夺门而逃,却被几个人牢牢挟持住了手臂,推搡着向内拥去。那管事见大事不妙,忙也上前想将李成器抢夺出来,武崇训等人有意羞辱李成器,哪里还管他是不是太平公主府的人,一脚将他踹倒在地。那管事在却也不是软弱之辈,登时扑上去厮打起来。

薛崇简正在一家宫妓家饮酒,一个女子匆匆进来笑道:“花郎七妹,快去八妹妹家看热闹了。”薛崇简带着酒意醺醺笑道:“哪里有此处热闹?”那女子笑道:“可当真是破天荒头一件,那个寿春郡王去了八妹妹家,恰撞上武大郎那几个魔王,为了八妹妹掀翻了醋坛子,正厮打呢,可不热闹么!”薛崇简一时耳朵发木,道:“你说——哪个郡王?”那女子道:“就是相王的嫡子,宅家的孙儿寿春郡王呀,还是你表哥呢!原听说是云端里的一个人物,从来不沾惹我们,竟然也……”

她一句没说完,薛崇简已跳将起来,将酒杯掷在地上,一步跨过酒案,将杯盘碟盏尽数带翻在地,大步就向赵卿卿家冲去。他到时正赶上屋内闹得不可开交,自家的管事正被几个少年踢打,武崇训与武延基各挟着李成器一条手臂,李成器一只袖子被扯破,腰间丝绦早不知去向,领子也扯在一边,面红耳赤狼狈万状,叫道:“你们……你们放开我!” 一干妓女在旁笑得前仰后合。

薛崇简一言不发,挤上前去看准武崇训,挥拳向他面上狠狠打下,武崇训并未提防,被他打得仰翻在地,险些将李成器也扯倒。武延基惊道:“花郎,你疯了……”薛崇简一挥手臂勾住他脖子,以角抵之术向下一转,武延基也被撂翻。薛崇简扶了李成器,两人目光一碰,李成器见薛崇简眼中尽是迷茫,羞惭地无地自容恨不能立时死了,转过脸去不敢看他,在百忙中心中仍是作痛:你果然在这个地方。

武崇训倒在地上,捂着鲜血长流的鼻子,怒道:“别让他们跑了,给我打!”那些纨绔少年哪里管得天高地厚,登时上来捉薛崇简的手臂,薛崇简手臂用力一擎,将二人震开,背上却又痛了几下,已是中了几记乱拳。耳旁听得哎呦一声,李成器捂着面颊眼现痛楚之色,薛崇简一回眸间,见不远处一个少年举着弹弓偷袭,登时心下大怒,骂道:“龌龊!”从自己腰间蹀躞带中摸出几枚琉璃弹丸,向那人奋力一掷,正中额头。

这时与薛崇简饮酒的一干少年才赶到,他们皆是羽林卫中的勋贵子弟,唯恐天下不乱的,见自己朋友吃了亏,哪里肯罢休,一哄而上,顿时呼叫声、杯盏跌碎声响成一片。薛崇简向一个人低声道:“替我教训他们,我先送了表哥走,明日请你们!”那人正与人扭在一处,笑道:“见外!你且去!” 

薛崇简一手搀扶了李成器,一手提拽了自家的管事,快步出门,将他们推上马车,自己一扬鞭子奔驰而出,耳旁还听着屋内打斗吵嚷不止。他直到奔出了明义门,犹自有些恍惚,若非身上数处仍在隐隐作痛,真以为是一梦醒来,看见月明如水,华灯初上。

那管事虽然挨了打,但毕竟都是拳脚伤,且那些少年们也不敢伤他性命,是以喘息一阵也就无大碍了。他爬出车来,向薛崇简道:“郎君,让奴婢来吧。”薛崇简向旁让了一让,诧异道:“你带他来这里做什么?”那管事鼻青脸肿,低声将李成器今日遭遇诉说一遍,最后苦着脸道:“殿下不过为听一支曲子,哪里知道会遇上这干冤家……”

薛崇简费力思索半晌,才依稀记起自己昨日酒醉时,向李成器提过赵卿卿。他怔了半晌,转头去看纹风不动的帷帐,虽然所见只是一片用金丝绣成的鸳鸯花纹,他却依稀似能见到车中人低垂眼睑的羞赧之态。他先是惊奇,继而轻轻一笑,回过头来,此时车刚出明义坊,正入了东都最繁华的南市,市坊两边的娼家纷纷挂起红色灯笼,管弦纷纭嘈杂,无数歌咏浓情蜜意的声音揉在一起,飘入云中。偶然一句钻入耳中,虽然不得要领,仍是甜得人浑身骨头都似浸入了蜜酒中。

在这最艳俗的灯火深处,薛崇简的迷茫多时的心,却渐渐明净通透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脱线,凤奴也跟着脱线起来。
这章打架,下章打人。




48

48、四十七、罗帷翠被郁金香(上) 。。。 
 
 
薛崇简将李成器送回别墅,李成器下了车边直向屋内走,婢女阿萝迎出来,正要笑着行礼,忽然见李成器头上幞头不见,衣衫被扯得凌乱,面颊上竟还带着一块青紫瘀伤,神色也甚是难看,不由惊道:“殿下这是怎么了?”李成器身心俱疲,只想找个地方将自己藏匿起来,摇摇头道:“你不要多问,预备热汤,我要沐浴。”

身后薛崇简应声笑道:“我也要洗。”

李成器回过头来,目光却是与薛崇简一碰立即闪开,低声吩咐道:“给他另开一间浴室。”他一刻也不敢再与他相对,快步转入内室,薛崇简愣了愣,却是望着他的背影哑然失笑,对阿萝道:“你去弄些冰来,预备给他敷脸。”阿萝打量薛崇简,见他也是衣帽不整,奇道:“你们这都是怎么了?遭了劫贼不成?”薛崇简笑道:“不干你事,干活儿去。”

他负着手在室内转了一圈儿,忽见书案上玉镇尺旁,丢着一卷纸。拿起来一看,依旧是崔湜的诗稿,摊开的也是前日晚上自己翻的那一首,不承想这两三日李成器连碰都不曾碰这东西。他再次看到“君情万里在渔阳”时,心境已与前一晚迥然不同。

他无事可做,便又慢慢踱出屋来,也不知是他心中带着暖意,还是今日格外暖和些,已到十月,夜风尚不甚割人面。薛崇简在回廊上坐下,看着自己脚边的白石台阶上,滚落了一颗颗的银浆,被廊下灯光与天下月光映照,闪着水晶一般的冷光。院中薄薄的湿润雾气中,飘着微涩的花香,似是幽冷的菊花,又或是早开的梅花,在夜中难以辨明,清苦之气却如舌底藏了一点碎茶,让他不由想细细咀嚼。

在这似明似暗的朦胧月夜中,他对着天上一轮清辉微微笑起来,他记得很久以前的那个梦,梦里那会笑的月亮,也如现在一般近,近得镜子一般,照亮他心底一切企盼与思念。他轻轻抬手去抚摸身旁的白石栏杆,如冰如玉的寒意轻轻渗入他指尖。他将食指与拇指慢慢摩挲,让那湿润之意在肌肤间化开,渐渐被他的体温暖得温热。如同许多次,他珍重地擦去那人的泪水,那一刻肌肤的接触,便是将两颗心跳契合在一起,便是他捡起的落落月华。

因皇帝已立太子,突厥出兵的口实不攻自破,大周以狄仁杰为副元帅,士气又足,突厥也就在河北等地劫掠一阵,一时并未有大举动。皇帝的心境渐渐好转,对待自己的子女也略显得亲切些,今日宫宴陪伴的只太子夫妻、相王与太平公主,外加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侍奉。虽然已到宫门下钥时,众人见皇帝兴致尚好,也都不说破。

一个内侍匆匆上来,向坐在皇帝下首的张易之耳语片刻,张易之先是脸色讶然,继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皇帝瞥了他一眼,道:“什么事?”张易之今年刚满二十岁,生得白皙俊美,比弟弟张昌宗的稚气柔媚,尚多了一份书卷清雅气度。他向皇帝笑道:“是个笑话,说出来供宅家一乐。便是方才,明义坊内寿春郡王、花郎、崇训、延基为了一桩风流公案大打出手,两边各有人助阵,几乎砸了半条街。太常寺报到内侍省,说都是贵戚子弟,他们不敢扣人,问内侍省怎么办。”

他提到几人名字,殿上诸人都以为自己听错,太平望了一眼李旦有些苍白的脸色,最先开口:“你说寿春郡王?可是弄错了?”张易之笑道:“应当错不了,据说此事正是因为寿春郡王而起。寿春郡王去明义坊找一个女子,不妨武家两位小郎君先到了,两边谁也不肯干休,就打了起来。恰巧花郎在隔壁,带着人来为寿春郡王助拳,才成了群殴之势。”

他话未说完,李旦已羞惭到了极致,耳听母亲一声冷笑,更是浑身一颤。皇帝道:“旭轮,你们出宫几日了?”李旦低声道:“回阿母,已经七日了。”皇帝“珰”一声将筷子架在一只小小的鎏金麒麟架上,道:“先前他求朕,说什么他们学问未成,想要出阁读书。原来读书读到到娼家去了!”

太平和李旦心中都是一震,极怕皇帝以此为借口,再将李成器兄弟复召入宫。李旦站起身道:“是臣疏于管教,请阿母责罚。”太平忙笑道:“必是花奴那小奴才不学好,将凤奴引去的,我回去一定重重罚他。”

皇帝冷冷道:“腿在他自己身上,他不去,谁引得了!”

皇帝如此说,李旦更是无地自容,李显略显慌乱地望望母亲,又望望弟妹,忙站起身道:“阿母息怒。”

张易之含笑道:“汉诗云,‘不意金吾子,娉婷过我庐。银鞍何煜爚,翠盖空踟蹰。’几位郎君正当青春年少、意气风发之时,偶然举动轻狂,风流慕色,宅家也当体谅的。“

皇帝道:“他们去明义坊,倒也罢了。朕气的是,前方几十万异姓将士,尚知国难当头用命血战,我们自家的儿郎子,民之膏血养出一身力气,到头来,为个娼妇跟自己兄弟打架!”

太平心中登时明白,令母亲愤慨,乃至担忧的,是李武两家势成水火,在她身后,她的侄辈终难被李姓所容。她忙笑道:“花奴和大郎他们从小打闹惯了,今日打明日和的,女儿回去查问清楚,若真是凤奴花奴起的衅,女儿一定让他俩跟大郎赔罪。”

皇帝道:“退回去十年,你这话也说得过去,旭轮,凤奴快二十一了吧?”李旦额头隐隐冒出冷汗,道:“回阿母,是,他是腊月的生。”皇帝冷笑道:“朕还当你已经忘了。”李旦扑通一声跪倒:“臣知罪,臣回去一定重重责罚这逆子。” 皇帝冷然道:“今日已晚了,朕就不叫他进来了,你带内侍省的刑监回去,将他杖责三十,其余三人,各罚俸半年。你们回去,都拿朕方才的话问一问自己儿子,居心可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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