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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陌上桑-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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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字写得七歪八扭不说,十个里边,倒有九个半是错的。
  另半个,缺着。
  我顿觉肩头担子沉重之余,不免暗自想:
  就他这水平,他哥哥
  堪忧。
  他中国字不灵光,中国人的聪明脑瓜倒不是盖的,仿佛我肚子里的蛔虫一般,立刻出声:“在美国时我没好好学,我哥哥可比我强多了,”他打量了一下我,“你都不见得有他厉害。”
  我挑挑眉,不以为意。
  姑妄听之。
  我算是看出来了,这小子对他哥哥,有一种莫名的崇拜情结。一提起来,就像水龙头开了闸,说个没完没了。果然,他两眼放光无限自豪口沫四溅地:“想我哥哥当年”
  我急忙力挽狂澜:“唔今天先来段《将进酒》,回头再来聊”
  第一次的“想当年”历时一个半小时,第二次也险险越过一个小时。
  恕我不敢再领教。
  眼前这个向来视李白为最高偶像(很难得超过其兄)的毛头小子果然被成功转移了注意力,极为兴奋地打开了书本,闭上了嘴巴。
  我松了一口长气。
  俗话说,寓教于乐。
  再俗话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所以,逐渐逐渐地,在龙斐阁的强烈要求下,我开始有选择性地带他出去,由他开口与人交流,再指出其中的谬误。一日,在归佛寺赏桂花,不巧碰到乔楦。她先是瞪大眼睛,随即一把把我拉到一边:“约会啊,看不出来哎,桑筱,还真的开始”
  一个大喘气之后:“挣上小美男的钱了?”
  一脸的艳羡。
  我朝不远处有点莫名所以的龙斐阁送去一个安慰的眼神,又回头瞪了她一眼:“少瞎说。”说得这么暧昧不堪。
  她倒是不以为意,依然啧啧有声:“帅哥啊帅哥,简直就是元彬第二,怎么姐姐我就碰不上这么优秀的学生?”接着,又想到什么似的,“不过,话说还是那天坐在他身边的西装帅哥更成熟够酷有味道”她勾上我的肩,嬉皮笑脸地亲了一口:“怎么样,熟的话,帮姐姐我留意留意,啊?”
  我看着她,哭笑不得。
  正是此人,从大三开始,天天在宿舍叫嚣着要赶在黄昏来临之前把自己销出去,几近入魔。早知今日,当初大一大二的时候何必鼻孔朝天,一副视身边男生为粪土的模样。还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跟从一开学就苦苦追求她的团支书宁浩搞得视同水火,一见面就冷嘲热讽没完没了。
  但是,我还是冥顽不灵地认为,这两人之间,不算完。
  所以,我拍拍她的脸:“先搞定贞子先生再说。”
  这句话是有典故的。
  这两人,吵架吵到不过瘾,或是火爆到灵感源源不断的时候,就为一两句自认为精辟之辞,居然不惜深更半夜爬起来电话互殴。
  所以,此为贞子小姐,彼为贞子先生。
  都是大大的有名。
  说来也奇怪,我也算好个周末在龙家进进出出的,但是,居然从来没见过龙斐陌。
  以致于有一天,当我在给龙斐阁讲课的时候,一抬头,吓了一跳。
  有一个人站在门口,眼光犀利地打量着我。眼神似乎还略带诧异。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身边的那个原本就有些心猿意马的人立刻欢声叫道:“哥,你回来了?”
  门口那个人踱了进来,淡淡地“嗯”了一声,旋即开口:“我出国这阵子,家里怎么样?”
  “挺好。”
  龙斐陌暼了我一眼,皱了皱眉,随即吩咐道:“斐阁,你跟我上来一下。”

  第3章

  我枯坐在客厅里,楼上一片寂静。
  我百无聊赖地到处看,龙家兄弟俩住的是三层别墅,客厅空间很大,几乎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是在一面墙上,错落有致地挂着好几个大大小小的动物标本。想当初,龙斐阁十分自豪地对我指点道:“这是snipe,一种动作很灵活的小鸟,要猎获很不容易,那是苍鹭,那边是麋鹿,还有都是我哥在美国的时候狩猎来的。”他翘起拇指,“他有狩猎许可证,枪法很准。”
  我晕头转向地分辨不出是什么,只觉得不舒服,下意识地对那个看上去原本就十分冷冽的男子,更多了一份莫名的畏惧。
  突然,楼上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我侧过耳朵去听。
  听了半天,只听到模模糊糊的:“是我我不喜欢能不能”
  我想了想,再想起龙斐阁在泰国餐厅里说过的话,若有所悟。想必,他聘我做家教,是背着其兄的。看得出来,他从小娇生惯养的,这种偷梁换柱的事,想来不会是头遭。
  正想着,有人徐徐下楼。我抬眼一看,是龙斐陌。一会儿功夫,他已经换了一身休闲装,外罩V领羊绒衫,果然像上期财经周刊上写的那样:面如冠玉,挺拔潇洒。
  他很轻松地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你好,俞小姐。”“你好。”他看着我,口气听上去仍然很平淡:“对不起,我不知道斐阁原来这么自作主张。”我也看着他,平静地:“没关系。”
  他的目光闪了闪,竹节般的手指在沙发背上有节奏地敲着,依然不疾不徐地;“坦白地说,我不认为,你会比我先前给斐阁请的老师合适。”话里的逐客意味甚浓。
  我笑了笑:“我也不认为。”
  我一直在等他这句话。
  从大二开始,前前后后我也给好几个老外做过家教。不要以为老外个个都大度好说话,小肚鸡肠唠唠叨叨的也不乏其人,但基本上,从一开始不可避免的小小摩擦,到后来的渐渐磨合,大多数都算好聚好散。
  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
  他的目光又闪了闪,略带玩味地看着我阖上书本,整理着手边的东西,冷不防问道:“我能不能问一下,”他抿了一口手中的茶,闲闲地,“能让斐阁回掉北大复旦的资深教授,你总该有自己的一套教学计划吧?”
  咄咄逼人是吧?我把书装进包里,站起身来,干脆地回他:“没有。”连对不起二字都欠奉。
  他扬扬眉,话音依然平缓地:“没有?”
  我埋头整理完东西,阖上背包,拉上拉链,不客气地:“你不是也学过么?你不会不清楚学语言需要环境,天赋,还有努力吧?”我耸耸肩,“光靠老师教,是教不会的。”接着,我又补了一句,“有很多东西,书本未必教得到,就算书本教得到,总还有个体差异。”堂堂加州大学企业管理硕士,不一样又倨傲又目中无人?
  不知为什么,我很讨厌他脸上那种淡淡的似有若无的讥讽。
  所以,我的态度同样不算善意。
  没关系,尽管炒了我吧!
  一直没有人应答我。甚至,他脸上的表情都没有丝毫的改变。
  我看了看表,跟桑枚约好了陪她去看电影的,时间快到了,于是,我看向沙发上敛眉品茶的那个人:“对不起,我还有事。”我转过身去,“再见。”
  应该是不用见了。
  快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听到一个声音:“俞小姐――”
  我顿了顿,有些诧异地回过头来。
  沙发上徐徐站起一道身影,他举起杯来对着我微微一扬,平静地:“下周见。”
  我轻轻推开大门。
  看门的老徐朝我友善地笑笑:“怎么,桑小姐又来啦?”这个老实人总是分不清我姓甚名谁。
  我朝他扬了扬手:“安姨还好吗?”“还不错。”他裂开嘴,“就是一直盼着你来。”我有些惭愧地笑:“这两天忙。”说着,一直朝院子里走去。这是一家地理环境很幽静的私人养老院。安姨正在屋子里等我,她的气色很好:“桑筱。”我端详了她一下:“安姨,你好像胖了一点。”一边说,一边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她:“我带你到外面走走。”
  坐在院子里呼吸新鲜空气的安姨快活得像个孩子,她时不时深吸一口气,或是伸手去采身边的树叶。我坐在一旁看着,微笑。快五六年过去了,安姨也老了。从我记事时候开始,她就在俞家做事,负责为全家打扫卫生,有时候也接送我们上学。
  整个俞家,她是待我最好的人,好吃好喝的,总要给我留一口,遇到我被打骂,她总是忍不住出面为我说情,哪怕自己受委屈。她没有子女,却待我胜过亲生儿女。我对她的感情,比对爸妈深得多。
  所以,我十三岁那年,当我回到家,发现安姨突然不见了,对我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忍不住问妈妈,得到的是漠然的一瞥。忍不住问爸爸,得到的是狠狠的一记眼光和不耐烦的回答:“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管!”
  那时的我,失去了唯一的庇荫,躲在被窝里一个人哭,被大人责骂,被桑瞳嘲笑,十三岁的我,擦干眼泪,暗中发誓:长大后,一定要找到安姨。
  一年后的一天,友铂四处张望之后,神色诡异地偷偷塞给我一封信:“桑筱,除了我,没有别人看到。”他挠挠头,“我猜给妈看到后多半会扔掉。”
  我打开来一看,先是开心,随即难过。
  信是安姨的哥哥写来的,说安姨回了老家,开始挺好,只是前阵子出了车祸,伤得很重,截肢后只能坐在轮椅上,家里环境不好,希望俞家能够念在以前的情分上资助一二。信的语气写得很辛酸,我想,如果不是山穷水尽,那个以前我曾经见过的看上去很憨厚的中年男人不会写这样一封信来。但是,我知道,就像友铂说得那样,这封信是得不到回音的。
  我回房数了数所有的积蓄,决定帮安姨。我按信中提到的地址,跟安姨联系上了,并跟她的家人合力,把她送到了这家养老院。我无力照料她,但在这里,有专人伺候,她的生活应该没有太大问题。
  所有人包括乔楦都不知道,这么多年来,家里每月拨给我的钱的大半,都用在了安姨的费用上。
  安姨停下动作,看了看我:“桑筱,你瘦了。”“嗯,最近有点忙。”她俯身从轮椅一侧的袋子里拿出一堆什么东西:“前阵子赶着给你织出来的手套和围巾,你试试,”她帮我戴上,“天越来越冷了,你在外面,要当心受凉。”她的一双眼睛,温暖而洞察地:“桑筱,工作好找吗?”我笑了笑:“不,一点儿也不。”
  投了好几份简历出去,都是石沉大海。
  她沉默了片刻,拍拍我的手:“别急,再等等。”
  我点头:“放心,我知道。”
  她端详了一下我,叹了一口气:“桑筱,你都二十二岁了,不要总打扮得这么素这么不讲究,”她的神色有些黯然,“要不是我拖累你”我止住她:“安姨,不要这么说。”她又叹了一口气:“桑筱,你越来越”
  她突然止住了,没有再说下去。
  “笃笃笃”,有人敲门。
  躺在床上看书的我看了看表,半夜十一点多,谁啊?
  我爬了起来,打开门一看,不由皱眉:“这么晚,还喝这么多酒,臭气熏天的,想熏死我啊?”门口站着的,是我那个向来倜傥风流的哥哥,俞友铂。
  他仿佛没听见,径自绕过我进了房间,大大咧咧地一路躺倒在我床上。我捂住鼻子,跟过去使劲拉他:“这么晚找我有什么事,快说。”
  深更半夜酒气熏天的,准没好事。
  果然,他睁开眼斜睨我:“怎么,嫌我酒气大?”他没好气地,“还不是因为你!”
  “因为我?”这可奇了。
  他一翻身坐了起来,正色看我:“桑筱,你知道我今晚被谁拉过去喝酒?”
  我朝他翻白眼:“我又不是神仙,怎么知道?”
  “何、言、青。”他加重语气,“我被言青拉去喝酒,他喝得酩酊大醉。”
  我笑了笑:“是吗?”当初年少无知的时候,用尽所有想象力都无从想像,自己也会有听到这个名字完全无动于衷的一天。
  “‘是吗’?你们两个人算怎么回事?”友铂皱着眉头重复了一遍,尔后神色严肃地,“桑筱,言青是我介绍给你认识的,你们一个是我妹妹,一个是我朋友,莫明其妙就分手给我看,我就一局外人,不好说什么,但是”
  他叹了一口气。
  我看着他,心里一动。是,没有友铂,我不会认识何言青。
  我十六岁那年,两个浑身臭汗的十七八岁少年,骑车从慢慢走路的我身后追上来,友铂吊儿郎当地:“嗨,桑筱,给你介绍一下,我刚认识的球友,何言青。济仁医院何舯坤老先生听过吧?他爷爷,”他宛如讲相声般,“现任院长何临甫知道吧,他爸爸。”
  都是本地赫赫有名的人物,好像跟我们家偶有来往。
  那个看上去有点陌生的少年,有着一口洁白的牙齿,笑起来很像那个港星黎明年轻的时候,温暖而略带一丝羞涩地:“你好。”
  迎着阳光的我,不可避免地眼睛微眯了起来,光晕中我的脸微微一红。
  我祈祷着没人看到。
  十七岁那年,江南的梅雨季节,我收到一张小小的纸条:听友铂说你想学骑车,明天下午到学校旁边的小广场来,我教你。
  当天晚上,年少的我生平第一次失眠。
  第二天,小广场上,我战战兢兢跨上车,身旁有一个温和的声音:“别怕,我会一直扶着车。”
  我低头,不敢看他,但是,我能感觉到他眼底隐隐的笑意。
  我有点发窘,只顾向前骑。
  我心底有着一丝丝甜蜜,因为他的那句话――
  我会一直扶着车
  我从来没有体会过那样的温暖。
  后来几天,我天天溜出去学车,逐渐地越骑越顺,有一天,转好几圈之后,突然,我想起什么,往后看去,果然,那个人含笑抱着胳臂,远远站在广场的另一端。
  “哎哟――”一时没掌握好平衡,我大叫一声,摔下车来。
  那个身影急急跑过来,我瞪着他,小声咕哝着:“骗子!”
  他跪坐在我面前,低低地笑。
  突然,天空飘起了细雨。他一把拉起我,向着附近的小亭子跑去。雨越下越大,交织出淡淡的烟雾。我愁眉苦脸地,有些懊恼地,看看外面一刻不停的雨水:“怎么办,学不了车了”
  一转眼,他正专注地看着我。
  我微微一窒。
  他伸出手来,轻轻拨开我额前被淋湿的头发,随后,他的头俯了下来:“你可以不学车。”我眼睁睁看着他的脸在眼前放大:“傻瓜,有我呢。”
  十七岁那年的雨季,那一天,那个亭子里,淡淡的栀子花香中,一个男孩子吻了我。
  他真正对我表白是寄给我的一封信,里面只有一张纸条,一行字:
  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李清照的词,我会心地笑,微微脸红。
  后来
  后来,背着父母,我们悄悄谈了三年的恋爱,直到我念大一。
  后来,他固然没有消失在茫茫人海,但是,一夕间突然变得沉默,莫名的沉默,还有心不在焉,我十分无措,但是,只能无措。
  再后来,出现了另外一个女孩子。我遭受了亲情和爱情的双重背叛,我的心痛,我的心灰,没有人能知道。
  天底下的爱情,大抵如此。
  所以,现在面对友铂,我只是淡淡一笑:“感情淡了就是淡了,没了就是没了,”我起身给他泡茶,“没有什么对错。”友铂接过茶,又叹了一口气:“话虽然这么说,但是,言青看上去”他略略踌躇了一下,“很不开心,他浑身上下都颓废,桑筱,这不像他。”
  不像他?
  又如何?
  我站到窗前,看着窗外修长的竹条在夜风中轻轻摇摆,听着竹叶沙沙作响:“哥,可不可以不再谈他?”我转过身来, “我没有办法改写过去,但至少”
  我平静地:“我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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