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蛙-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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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个民兵跟着下去。
声音从洞里传上来:洞里没人!
你姑姑急火攻心,身子一歪,晕了过去。
陈鼻真是有诡计啊,父亲说,他家房后不是有片菜园子吗?菜园子里有口水井,水井上有架辘轳,地洞的出口在井里。这么大的工程,也不知他是怎么完成的,那么多的土,也不知他弄到哪里去了。利用陈鼻和陈耳缠住你姑姑的机会,王胆爬到出口,拽着辘轳绳子爬了上来。真也难为了她,父亲说,那么个小人儿,挺着个大肚子,竟然能拽着绳子从深井里爬上来。
你姑姑被人扶到井口,气得跺着脚大叫:我怎么这么笨呢?我怎么这么笨呢?当年我父亲在西海医院就领着人挖过这样的地洞!
你姑姑被人抬走,住进医院。你姑姑感染了白求恩当年感染过的那种病毒,差点送了命。她对共产党忠心耿耿,共产党也对她不薄,为抢救她,听说把最贵重的药都用上了啊!
你姑姑住了半个月院,伤没好利索就从院里跑出来,她有心事啊,她说不把王胆肚子里的孩子做掉她饭吃不下,觉睡不着。责任心强到了这种程度,你说她还是个人吗?成了神了,成了魔啦!父亲感叹地说。
陈鼻和陈耳,一直在公社关着。有人说吊打拷问,那是造谣。村里干部去看过他们,说只是在一间屋里关着。屋里子有床有铺,还有一把暖壶两个杯子;吃饭喝水都有人送。说吃的跟公社干部一样,白面馒头,小米稀饭,顿顿有菜。说爷俩都白了,胖了。当然,不是让他们白吃,要收他们的钱。陈鼻做生意发了财,有钱。公社与银行说好了,把陈鼻的所有存款提了出来,有三万八千元呢!你姑姑住院那些日子,公社派工作组进村,开社员大会,宣布了一个政策:全村的人,凡是能走路的,都去找王胆。每天每人发五元钱补助,就从陈鼻那三万八千多元里扣。村里人,有不去的,觉得这是不义之财;但不去不行,谁不去就扣谁五元钱;这一下子,齐打伙的,全出去了。全村七百多号人呢,第一天就出去三百多,晚上回来就发“补助”,一下子支出一千八百多。公社还说了,发现王胆并把王胆弄回来的,奖赏两百元;提供有价值线索的,奖赏一百元。这一下子,整个村子像疯了一样啊,有拍巴掌称快的,有暗中难受的。父亲说,我知道有那么几个人是真想得那两百元或一百元赏钱的,但大多数人,并不真心去找,在村外的庄稼里转几圈,吆喝一阵:王胆,出来吧!再不出来你家的钱就被分光了!——吆喝一阵之后,便钻到自家地里干活去了。晚上当然要去领钱,不去领钱就要罚款呢。
没找到吗?我问。
到哪里去找?父亲道,估计是远走高飞啦。
她那样一个小人儿,一步只能挪两柞,何况还拖着个大肚子,她能跑多远?我说,估计还是在村里匿着。——我低声道,没准还在她娘家藏着呢。
这还用你提醒?父亲道,公社里那些人贼精贼精的,恨不得将王脚家挖地三尺,连炕都给掀了,怕王胆在炕洞里藏着呢。我估计村子里没人敢担这个责任,藏匿不报,罚款三千呢。
会不会一时想不开?河里井里的,没去看看?
父亲道:你低估了这个小女子啦!她的心眼子,全村的人加起来也不如她多;她的心劲儿,比七尺高的男儿还要高。
确实是这样,我回忆着王胆那生动美丽的小脸蛋儿,和那脸蛋上时而狡黠时而倔强的神情,担忧地说,她怀孕快七个月了吧?
所以你姑姑急啊!父亲说,你姑姑说啦,不出“锅门”,就是一块肉,该刮就刮,该流就流;一出“锅门”,那就是个人,哪怕是缺胳膊少腿也是个人,是人就受国家法律保护。
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王胆的形象:身高七十厘米,挺着一个硕大的肚子,昂着精致的小脑袋,挪动着两条细细的小短腿,胳膊弯挎着一个大包袱,在布满荆棘的荒岭野路上,跌跌撞撞地奔跑着,一边奔跑,还一边回头张望,被绊跌倒,爬起来,继续跑或者,坐在一个大木盆里,以农家搅拌大酱的木板做桨,气喘吁吁地摇着,在滔滔大河上漂流着
三
母亲葬后三日,按旧俗是“圆坟”的日子。亲朋好友们都来了。我们在坟前烧化了纸马纸人,还有一台纸糊的电视机。距离母亲的坟墓十米,就是王仁美的坟墓。她的坟上,已经长出青翠的野草。按照一个本家长辈的吩咐,我左手握着一把大米,右手握着一把谷子,绕着母亲的坟墓转圈——左转三圈后右转三圈——一边转圈一边将手中的米、谷一点点撒向坟头,心中默默念叨着:一把新米一把谷,打发故人去享福——女儿跟在我的身后,用小手向坟头抛撒谷米。
姑姑从百忙中来了,小狮子背着药箱,跟在她的身后。姑姑的腿还有点瘸。几个月不见,她似乎更老了。她在我母亲坟前下跪,然后放声大哭。我们从来没见到过姑姑这样哭过,心中感到颇为震撼。小狮子肃立一侧,眼睛里也噙着泪水。几个女人,上前劝慰姑姑,并拉着胳膊,将她拽起来,但她们刚一松手,姑姑又扑跪在地,哭声更为汹涌。那些本来已经停止哭泣的女人,受到姑姑感染,又都跪到坟前,拖着长腔,呼天嚎地起来。
我弯腰去拉姑姑,小狮子在一旁低声说:让她哭吧,她憋得太久了。
我看着小狮子,看着她关切的神情,心中感到一阵温暖。
姑姑终于哭够了,自己爬起来,擦干眼泪,对我说:小跑,杨主任与我通电话了,说你想转业?
是的,我说,我已递上了转业报告。
杨主任让我劝你,还是不要转,姑姑说,她已跟你们干部部门说好了,调你到计生办工作,当她的部下,提前晋升副营职。——她很赏识你。
这已经没有意义了,我说,我宁愿去掏大粪,也不会去干计划生育工作。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姑姑说,计划生育也是党的事业,是重要工作。
您给杨主任打电话吧,说我感谢她的关照,我说,我还是回来好。家里撇下老的小的,这日子怎么过?
你先别把话说死,姑姑道,认真考虑一下。姑姑说,能不离开军队,最好不要离开。地方工作难干。你看看杨心,看看我,都搞计划生育工作,可她细皮嫩肉,优哉游哉,我呢?上蹿下跳,血一把泪一把,成了什么模样?
四
我承认,我是个名利之徒。我嘴里说想转业,但听说可以提前晋职,听说杨主任赏识我,心里已开始动摇。回到家与父亲说起此事,父亲也反对我转业。父亲说,当年,你大爷爷对杨司令有恩,治好了他的腿,还治好了他夫人的病。现在他是那么大的官,跟他攀上关系,你的前途能差得了吗?我嘴上反驳父亲的说法,其实心里也是这么想的。我们是俗人,小小老百姓,有攀龙附凤的想法,也是可以原谅的吧。所以,当姑姑又来找我谈话时,我的态度就变了。所以,当姑姑提出要我与小狮子结婚,我虽然依然拿着王肝痴恋小狮子十几年说事,但心里的防堤,已经开始崩溃。
姑姑说,我没有孩子,在我的心里,一直把小狮子当成亲女儿。她人品端正,心地善良,对我忠心耿耿。我怎么可能把她嫁给王肝?
姑姑,我说,您肯定知道,从一九七〇年王肝写给小狮子第一封情书,到现在已经整整十二年。十二年里,他一共写了五百多封信,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而且,他为了表示对小狮子的爱,不惜出卖了自己的妹妹。当然,他也出卖了袁腮,他也出卖了王仁美,要不,你们怎么能知道袁腮非法取环,你们又怎么知道王仁美和王胆计划外怀孕?
实话对你说,姑姑道,他那些肉麻的信,小狮子一封也没看到,全被我给扣下了——我跟邮局马局长说好了,这个人的信,直接送给我。
但他对你们的工作,还是立了功的,我说,从他爹结扎开始,他就帮着你们,这次,他又大义灭亲,连自己的亲妹妹都举报了。
这样的人更不能嫁,姑姑愤怒地说,为了一个女人,竟然出卖朋友,出卖妹妹,你说这样的人能靠得住吗?
可他毕竟帮了你们的忙!
那是两码事!姑姑语重心长地说,小跑,你记住,人哪,什么都可以当,就是不能当叛徒,无论有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也不能当叛徒。古今中外,叛徒都没有好下场。——包括那王小倜,尽管他得了五千两黄金,但我敢打赌他最终不得好死。你今天为了五千两黄金投奔国民党,明天有个什么党给你一万两黄金是不是又要叛变?所以啊,王肝向我们提供的情报越多,我心里越鄙视他,他在我心里,已经成了一堆臭狗屎。
但是,我说,姑姑,要是你不扣压王肝的信呢?小狮子是不是有可能被打动,甚至早就与他结婚?
不可能,姑姑说,绝对不可能。小狮子心气很高。这些年来也并不是只有王肝迷她,迷她的人,起码有一打,有的是干部,有的是工人,但小狮子一个也看不中。
我摇摇头,表示怀疑,我说,她长得实在是有点
呸!姑姑道,你是什么眼光?!有好多女人,乍一闪现,很是漂亮,但仔细一端详,处处都是毛病。小狮子呢?小狮子乍一看的确不怎么好看,但她耐看,她是越看越好看。你大概没认真地端详过她吧?姑姑这辈子,天天和女人打交道,最清楚什么样的女人珍贵。你还记得吧?你刚提干那会儿,我就要把她介绍给你,但你和王仁美好了,我满心里不同意,但新社会婚姻自由,我一个当姑姑的,也只能顺情说好话。现在,王仁美腾出地方来了——当然我内心里不希望她死,我希望她长命百岁——这就是天意,天意注定,你跟小狮子有这段夫妻缘分。
姑姑,我说,不管怎么说,王肝是我发小的朋友,他跟小狮子的事,大人小孩都知道,我要跟小狮子结了婚,众人的唾沫能把我淹死!
这又是你犯糊涂了,姑姑道,他爱小狮子,那是他剃头挑子一头热,小狮子并没说要跟他好。小狮子嫁给你,那叫做“良禽择木而栖”。再说了,爱情这事儿,跟哥们儿义气无关,这事儿绝对自私。小狮子如果是匹马,王肝看上了,你当然可以让给他,但小狮子是个人,你爱上了,抢也要抢过来。你在外边闯荡了这么多年,看过那么多外国电影,脑子怎么还这样死板呢?
即便我同意了,我说,可小狮子
姑姑打断我的话,说:这你就放心吧,她跟我这么多年,她心里想的什么,我是一清二楚。我跟你说句到家的实话吧,她爱的就是你,王仁美如果不走,她会独身一辈子。
姑姑,你让我考虑几天吧,我说,王仁美坟头上的土还没干呢。
考虑什么?姑姑说,夜长梦多!王仁美如果在天有灵,也会拍双手赞同。为什么?因为小狮子心好。她的女儿,能遇上这样的后娘,也是造化!而且,姑姑说,根据政策规定,你和小狮子可以要孩子,我希望你们能生双胞胎。跑儿,你可是因祸得福啊!
五
与小狮子的婚期确定。
一切都在姑姑的操持下进行。我感到自己像一根漂浮在水面上的朽木,推我一把,便往前蹿一蹿。
去公社进行结婚登记时,是我与小狮子第二次单独相处。
第一次单独相处的地点,是姑姑与小狮子的宿舍。都是星期六的上午。姑姑把我们推到屋里,便带上门出去了。屋子里有两张床。两张床中间,安了一张三抽桌子。桌子上堆放着落满灰尘的报纸和几本妇科书籍。窗外是十几棵粗壮的葵花。葵花开了,有蜜蜂在上边采花粉。她给我倒了一杯水,便坐在自己床沿上。我坐在姑姑的床沿上。屋子里有一股香皂的味儿。脸盆架上有一个红灯牌脸盆,脸盆里有半盆浮着肥皂泡沫的水。姑姑的床凌乱不堪,被子没叠。
姑姑是一心扑到工作上啊。
是的。
我觉得像做梦一样。
我也是。
你知道王肝的事吗?他给你写过五百多封信。
听姑姑说过。
对此你有什么想法?
没有想法。
我是再婚,还拖着一个女儿,你不嫌弃吗?
不。
要不要跟家里人商量一下?
我没有家。
我用自行车驮着她去公社机关。道路上刚铺了一层破砖烂瓦,自行车蹦蹦跳跳,很难掌握。她坐在车后座上,肩膀靠着我的脊背。我感受到了她的分量。有的人好驮,有的人难驮。王仁美好驮,小狮子难驮。我奋力蹬车。链条断了。心里咯噔一声:不祥之兆!难道我跟她也到不了白头?断链条落在地上像条死蛇。我提着链条,茫然四顾。道路两边是玉米田,有几个妇女,在喷洒杀虫粉。喷粉器“嗡嗡”响,好像防空警报。那些妇女披着塑料布,戴着口罩,蒙着头巾。这是残酷的劳动,但一团团烟雾从碧绿的玉米田中腾起使这残酷劳动有了几分诗意——好像腾云驾雾。我想起了王仁美。王仁美胆大,连蛇都敢捉。她提着蛇的尾巴,就像我提着自行车链条一样。王仁美也干过喷洒药粉的活儿,她与肖下唇解除婚约后不久即被学校辞退。她的头发里有浓烈的药粉味儿。她笑着说不用洗,这样不招虱子不招蚊蝇。她洗头时我提着壶从后边给她浇水,她低着头吃吃地笑。我问她笑什么,她笑得连脸盆都弄翻了。想起王仁美我心中充满歉疚。我侧目看一眼小狮子。她特意穿了一件崭新的红格子短袖翻领衬衫。手腕上戴一块闪闪发光的电子表。她真是丰满啊!她脸上抹过珍珠霜之类的东西,香气扑鼻。她脸上的粉刺似乎少了些。
离公社机关还有三里路,只好推着车走了。
在公社屠宰组的大门外,我们遇上了陈鼻。陈鼻背着陈耳。
陈鼻一见我们,陡然变了脸色。他的目光使我无地自容。他背着孩子转过身,显然不想理我。
陈鼻!我还是叫了他。
哎呦,我还以为是哪来的大人物呢!陈鼻语带芒刺地说。他恨恨地瞪了一眼小狮子。
把你放出来了?
孩子病了,发烧。陈鼻说,其实我也不想出来,有吃有喝的,在里边待一辈子才好呢。
小狮子关切地上前,伸手去摸陈耳的额头。
陈鼻转身躲开她。
赶快去医院吊瓶,小狮子说,起码三十九度。
你们那是医院吗?陈鼻悻悻地说,你们那是屠场!
我知道你恨我们,小狮子说,但我们也没有办法。
你们怎么没办法?!陈鼻道,你们的办法多着呢。
陈鼻,我说,别拿孩子赌气。走,我陪你一起去。
谢谢,伙计,陈鼻冷笑道,别耽误了你们的好事。
陈鼻我怎么跟你说呢?
你啥都别跟我说,陈鼻道,我原以为你是个人,现在才明白你不是。
随你怎么说吧,我把几张纸币塞进他的衣兜,说,赶快带孩子去医院。
陈鼻腾出一只手,摸出钱,扔在地上,道:你的钱上有血腥气。
他背着孩子昂然而去。
我怔怔地盯着他的背影,看着他一步步远去。我弯腰捡起钱,装进农兜。
他对你们成见很深,我看一眼小狮子,说。
这要怨他自己,小狮子不平地说,我们的满腹苦水对谁诉?
办理结婚登记手续,按说还需要有部队的介绍信,但民政助理鲁麻子笑嘻嘻地说,不需要了,你姑姑跟我打过招呼了。万小跑,我儿子也在你们那个部队当兵,前年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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