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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夭 作者:君子在野-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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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仙儿一身宽袖道袍,头戴混元巾,正带着几名道徒从天边缓缓而来,身旁一位手持净瓶,面容慈善的白衣妇人与他同往,正是南海观音,一干大小仙家在后面跟随。
祥云在殿宇屋脊的正中停下,并不接近,诸位故人与龙渊相视而笑,互相行礼问候,一时祥云漫天,佛光大盛,颇有将天庭搬至人间之态。
南海观音从净瓶中抽出柳条,朝龙渊身上点了几点,笑道:“明辨是非,心怀善念,才能妖邪不侵,帝君历劫数百载,终于冲破心魔,可喜可贺。”
“净水虽不能补全修为,总比血肉之躯好些,望帝君往后多行善事,我等在仙界摆宴,静候帝君大驾。”
龙渊颔首称是,众仙不便在人间久留,相谈片刻便驾云离去,等身边只剩了那老仙儿,龙渊一把扯住他的胡子往殿内走,斥骂道:“你这老东西,折腾了我这么久,就等着这一天吧。”
老仙儿却一边哎呦一边跺脚,翻白眼道:“不知好歹,这些年我为了你的事几乎跑断了腿!今日老朽是特意奉旨前来伏魔的,三十万天兵天将在你殿前守了一夜,静听殿内摧枯拉朽,若你有一念之差,当即粉身碎骨,永世不得超生,局势何其险峻!好在你能冲破魔境,得道顿悟。”
又道:“心魔滋生厉鬼,你生性冷情自负,看似清净无求,却不知这正是心魔之源,手握重权而不知心存仁爱,也不知人命与真情之可贵,若有一日略加撩拨,轻则连累天下苍生深陷战乱之苦,重则堕入魔道,酿成灭天大祸!为仙时你有万载修为能强行压制本性,然魔障不破,终究算不得圆满,倒是天帝的办法好,你负了一只狐妖,便罚你来人界尝尝这红尘诸种无奈别离,求不得之苦,什么时候学会慈悲,什么时候让你回去。”
他说的轻巧,但龙渊想起方才的数十万天兵和昨夜厉鬼哄诱之语,深知其中利害,当即深深作揖,谢道:“这是大恩,我记下了。”
这个郑重的谢还没有说完,那老仙儿得意的捋须笑道:“别谢别谢,老朽自得其乐的很。”
“老朽见帝君自负了一辈子,从来没有认错的时候,也从来没有低头的时候,此番被那小公子整的如此憔悴,操碎了心却换来一个被人厌弃的下场,实在有趣,有趣至极!”
龙渊被他顶的噎住,却一句辩驳之言都说不出来,想起自己与公子寒走到现在的地步,不由心中凄惶,过不了多久他便要重回天庭,那小公子却时日无多,从此怕是缘尽了。
人间千回百转,总是误会和遗憾,手眼通天也算不出人心变化,龙渊往后退了一退,苦笑道:“此生实在对不住他,都是我咎由自取罢了,拜托仙翁一件事,往后若有什么对他好的,你就去办,至于因缘如何,我还是不问了。”
老仙儿见帝君被折腾的连说话声都小了,乐得哈哈大笑,对龙渊摆手道:“他的命数我也不知道,按说他助你度劫,对天界有大功德,又心性善良,理应投生个好人家享清福。但他受人摆布了一辈子,总得有个自己做主的时候,天帝的意思是全凭他的心意。”
“依我看,你俩闹成这样,以后肯定没戏,没戏唱啦!”
老仙儿卖了半天关子,把龙渊急的上火,终于遂了心愿,凑到他耳畔低语了几句话,掩口道:“天机不可泄露,你要是说走了嘴,可就不灵了。”
龙渊听完,本来就皱着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老仙儿把话带到了,就要起身告辞,刚走到门口,龙渊忽然赶上来,扯住他道:“还有一事。”
“那白狐死了二百余年,不知身上的毛发指甲,或者骨骼等物是否还能托地仙们寻到?我实在想替他把三魂七魄凑齐,我欠他一条命,更欠他一句抱歉。”
龙渊拱手作了个揖,恭敬道:“拜托了。”
老仙儿思忖了一会儿,应道:“姑且一试。”
说罢挥了挥拂尘就走了,这一走,可就真的再没回来过。
此后一切照旧,龙渊依旧做他的皇帝,只是政事更顺手了,当日仙家显灵的事被爱嚼舌头的宫人传的沸沸扬扬,众人皆道当朝皇帝有神仙点化,更有天兵护佑,对其愈发恭敬。
龙渊释放了被赶到北郊的叛军,不仅没有责罚,还拿出国库银子安抚,让他们回家去,种地的种地,做买卖的做买卖;承天殿的宫人也没有获罪,此事传出,百姓皆赞皇帝仁厚。
浮生山中小院的日子也一切照旧,龙渊再没有东行,只是时不时差手下送些吃食用具,那桃妖见两人信守约定,也就不再阻挠,但无论宫人送来什么,公子寒只是把东西用匣子装了,随手搁在后院里,从来没有动过。
三年后的一个冬天,浮生山传来公子寒病重的消息,龙渊日夜兼程赶赴山中小院,到达时公子寒还没咽下最后一口气,龙渊想进屋看他,棠溪和桃妖儿一同拦在门口,说公子吩咐了谁都不见,龙渊急得一人甩了一个巴掌,冲到病榻旁,公子寒鬓发皆白,面颊呈现死者的灰气,瘦的只剩一副骨架,一双眼睛满怀不甘与愤恨的盯着屋顶,仿佛在责怪龙渊不遵守他的遗愿。
龙渊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解释,只是紧紧攥着他枯瘦的手,一遍遍在他耳边重复:“你等我,你等着我。”
公子寒的目光流露出讥讽之色,然而龙渊毫不介怀,把这句话反复说到哑了嗓子,说到公子寒彻底闭了眼,他还不依不饶的在棠溪和桃妖的哭声里念叨:“你等我,一定要等着我,你再等我最后一次!”
棠溪以为龙渊悲伤傻了,在他拉着尸体不撒手、又念了一整天后,终于忍不住端了一盆冷水当头朝龙渊浇下去,结结巴巴道:“公子已经走了,不可能再等了。”
龙渊挂着满脸水珠回头对他怒目而视,棠溪一下子闭了嘴,他想,即便傻了,皇帝还是皇帝,狠起来还是会杀人的。
不顾两人的极力反对,龙渊带着一身冰渣子离开时,还是带走了公子寒的遗体,听说不久之后,龙渊公布了先皇一直隐居于山林,近日才新丧的消息,长安举办了一场规模空前宏大的丧仪,举国百姓为先皇戴孝,据说有百姓感念公子寒恩德,一月不食荤菜,也有人为他修庙建祠堂,数月不穿红衣。
公子寒的棺椁被以最高仪制葬于陵山,每天都有百姓来山下遥遥祭拜。
后来又听说了一桩奇事,浮生山的碧桃在山中废皇离世那日忽然尽数开放,仿佛吐出了一生力气,每一根枝条都压满花苞,花朵大而旖旎,呈现血般的正红色,此时正值隆冬腊月,漫山遍野的赤红花朵衬着皑皑白雪,远远望去,直叫人触目惊心。
然而从那之后,漫山桃树一夜枯死,浮生山从此再不开桃花。
过了不久,皇帝龙渊用一封八百里急诏,从将公子寒隐居多年的六弟淮王从蜀中招进都城,淮王性情平和敦厚,一向与世无争,但这帮亲王在做皇子时都很看不上乞儿龙渊,明里暗里欺负过他不少次,听说他要见自己,淮王吓得在长安城外几次想要服毒自尽。
没想到,龙渊并没有要他的命,反而接他进宫,处处耐心提点,像当年辅佐公子寒一样,用了一年时间将政事逐渐转手给这位年轻的亲王。
公子寒去世一年零两个月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里,龙渊差人将承天殿打扫的干干净净,一切按照十多年前两人共同生活时的样子布置,摆了一桌当年公子寒喜欢吃的小菜,吩咐宫人守住殿门,将玉玺和朱笔端端正正的放回锦盒,然后一个人钻进被衾,听着窗外的鸟鸣,静静安睡。
宫人们闯进内殿时,龙渊已经去世多时,身体冰冷,表情却很安详。
宫人掀开绸被,发现他身边放着一件旧锦袍,面料华贵,花纹朴素,保存的十分完好。在宫中侍候多年的嬷嬷看了一眼就失声叫出来,说这是当年寒公子的东西。
龙渊的手伸出被衾外,五指微微蜷曲,像在等一个人来牵着,新来的宫人不知内情,悄悄询问这是何意,老嬷嬷便像唠家常一样,一边为龙渊换寿衣,一边将二十年前一个禁忌的故事讲给后来的人听,小宫女直咋舌,偏着头问:“先皇的魂魄真的还会来接陛下吗?”
老嬷嬷被阳光刺得眯着眼睛,手里的动作一停,唇边露出一丝玄秘的笑容,轻轻道:“会,你们不知道,当年先皇在世时,对咱们陛下有多好……”
龙渊到底有没有等到公子寒,没有人会知晓,然而有一件事却清清楚楚,当年那从长安街头带回来的小乞儿,为这江山付出了自己的一生。
龙渊辅政七年,在位十一年,期间国泰民安,无愧先祖。
他一生无妻无子,按照遗诏,皇位传给公子寒的六弟淮王。
同样遵照遗诏,龙渊的丧礼进行的悄无声息,一口薄皮棺材收殓尸骨,趁夜葬于浮生山一间敝旧小院的葡萄架下,坟头没有立碑,每年有几拨侍卫被遣来轮流看守,因为东海离都城太远,又过了些年,便荒芜了。
知晓内情的村中百姓把这名生前威名四海的皇帝引为传奇,故事一代代传下去,每传一次就篡改一点,直到出现了一个神乎其神的版本,说这位皇帝本是天神下凡,腾云驾雾,能掐会算,伸手能驱纵天兵与鬼兵,念一句符咒就能呼风唤雨,就连当时那漫山桃花,也被传为花中妖孽。
这个故事听起来荒诞不羁,但比那些自以为了解真相,又爱评论政事的长安城百姓口中所言,多少还可信一点。
第二十九章
却说公子寒殡天前的最后半年,随着天气转凉,他的身体越来越不中用,一点儿风都经不得,天天躺在榻上,闻着身上发馊的味道,盯着窗外的一角天空出神。到最后水米不进,只能睁着浑浊的眼睛喘气,但头脑还清醒,回想锦衣玉食的少年时代,恣意风流的青年时光,对比如今的孤寡和贫困,更觉得痛苦难捱。
重病了半个多月,终于万念俱灰,偏偏这条命如裹脚布般又臭又长,一直熬到入冬,最后一口气还没咽下,小院却来了一位客人。
龙渊来的急切,身上卷着凛冬的寒气,肩头的落雪尚未融化。
公子寒心中凄惶,心说自己活着时他不来相见,死前送别又有何用处?再说他有满宫在他身下婉转承欢的娇妻美眷和俊俏少年,自己这骇人的残躯,若与他相见,岂不是连最后的回忆都毁了?
示意棠溪赶他出去,龙渊却一把攥住自己的手,伏在耳畔说:“你等着我。”
公子寒一怔,只想狂笑三声。
何等讽刺!何等可笑!你负我一生,有何面目在我临终前要我再等着你?我哪有时间,就算还有,我又怎会一蠢再蠢,此生为你不得善终,连轮回转世都不得安宁?
终于维持不了多年强装出的平静,悲愤、讥讽、懊悔、绝望等千般滋味涌上心头,逼得人五内俱焚,公子寒胸口剧痛,心想若还有一丝气力,定要坐起来与那乞儿拼个你死我活,质问他为何忘恩负义,为何始乱终弃,为何自己一腔赤诚,换来他冷漠如斯?
你等着我,你一定等着我,你再等我最后一次。
龙渊一夜未睡,泣血般在榻前翻来覆去的说着,念到喉咙喑哑、双眼赤红,仍不依不饶。一直说到公子寒连声喟叹,从榻上慢慢坐起来,绕到他身后,亲了亲他的发顶,回答道:“我此生过得不堪,心里确有万千遗憾,却也不悔,你不要难过。”
说罢从背后圈着他,将侧脸枕在龙渊肩头,依依道:“你要是舍不得,就留下陪我几天,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
龙渊仿佛没有听见,根本没理睬自己,棠溪却放声大哭起来,叫道:“公子已经走了,不能再等了。”
公子寒一惊,抬头一看,果然榻上躺着一具干瘪肉身,面色灰白,两腮深陷,全身衣裳又旧又脏,泼泼洒洒溅满了药汁。而自己已经双脚离地,身躯格外轻盈,他回头一看,只见黑白无常二使并排站在窗外,朝他勾了勾手指,阴声道:“时辰到,上路吧。”
原来自己已经死了,死相如此难看,死前连一句完整的话也没有说出来!公子寒悲从中来,捂着脸呜咽了一会儿,对龙渊哀声道:“我走了,你一个人好好过。”
说罢拭去眼角泪痕,走到院外,对鬼差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道:“请无常为我戴枷,即刻就可启程。”
那黑白二使长得十分骇人,阴森森的说话声也让人毛骨悚然,但却并不凶恶,互相对视一眼,那白无常表情有些古怪,对公子寒道:“你本是帝王,身份尊贵,就不用锁了。”
公子寒不由疑惑,心想都说阴曹地府是最公平的所在,怎么死人也有尊卑之分、待遇有别?转念一想,难道他们认为自己富贵,想索要一些钱财?当即又深深行了个礼,愧疚道:“不瞒无常,我虽做过帝王,但临死过得困顿,恐怕要亏待了二位。”
那黑无常也十分礼貌,还了一个礼,道:“公子误会了,我等拘过的魂魄千千万万,常听他们说起公子做皇帝时十分仁善,心存敬意才对公子格外优待些,并不是贪图钱财。”
又道:“公子是否还有心愿未了?我们可等待一段时间,公子若有事,尽管去办。”
公子寒更为惊异,心说原来人间的志怪小说都是胡写,黑白无常哪像传说中那般苛刻?除了长相吓人,行为举止却是最谦和有礼,看样子还是人心愚昧,只知道以貌取人。
自己确实想再看一看龙渊,但见黑白无常如此恭敬,却不好意思让他们等了,当即回答道:“生老病死乃是常事,我并不介怀,就不耽误鬼使的工夫了,请无常为我带路。”
黑白无常听他这么说,透过窗扇朝小屋瞥了一眼,面露犹豫之色。两人交头嘀咕了几句,对公子寒道:“那便上路吧,此去山高路远,公子又如此瘦弱,咱们不如走的慢些,若有哪里的景致美丽,公子大可停步观赏些日月,等游玩腻了再叫我们,也是可以的。”
公子寒无言以对,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阳寿未尽,这两位鬼使拘错人怕责罚才出此下策,但又不好明说,心想活着躺如死尸,死了倒能任意飘荡,还不如死了吧。于是也不点破,跟在无常身后慢悠悠的走。
此去山高路远,可真是远,公子寒一直以为同天的死者没有一千总有八百,鬼差却只有两位,为了节省时间,人一死,应该片刻就到地府。此次自己死了,才知道原来地府有十万八千里路,远到两位无常得轮流押送,一位带自己赶路,另一位就拿着鬼册不知去了哪里,等他赶回来,带路的这位再接过鬼册消失。
公子寒被无常带着,白天赶路,夜晚在敬鬼的庙宇休息,逛了五岳奇山,看过长江黄河,游览了苏杭风光,还大模大样的坐了一回游船泛舟西湖,更别说登览黄鹤楼,拜过孔子庙,挤在人堆里逛庙会,兜兜转转的也不知跑了多少地方,终于公子寒憋不住,问鬼差道:“敢问无常大人,咱们还要走到什么时候?”
问完有点心虚,想到两位如此受累,自己还抱怨,实在不该,又赶忙补充:“我并不是嫌路远,只是怕耽误鬼差的时间。”
当时押送他的是白无常,两人正在庙里,一人抓着一只供奉的甜桃在啃,白无常闻言有些不自在,偏过头敷衍道:“快了,快了。”
又急忙转移话题,坐到公子寒身边,问他:“这位公子待人如此和善,长得又清秀,生前想必很受人喜欢,不知公子可否讲些经历?人间儿女情长让人肝肠寸断,我无缘体会,但也爱听些故事。”
公子寒那时已经跟无常混熟了,一点也不觉得他们面相可怕,便叹了口气,道:“这故事讲出来,真要让人笑掉了大牙。”
说罢便把怎样结识龙渊,怎样与他一同长大,一起读书练剑,后来继位,平叛,九死一生,两人情意日笃,相互扶持的故事讲给无常,讲到动情处眼露温柔,仿佛还在宫中与龙渊日日相伴,后来说到他篡位夺权,把自己弃置在山中小院,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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