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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略 作者:欧俊呈-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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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下一惊,这才正眼望向他。却见他的笑意很快隐去。

我与楚王共处一室,深谈至夜,即便连母后都未及禀明;
他……定不是因为“弯刀”二字而猜测,定是得了什么确实的消息……可……他又如何知晓?!

不等我回神,陈平已侧开了身子,让出了通往太极殿的通路,轻挥袍袖,他躬身向我道:“太子殿下,请。”

我颔首致意,只见他的身影在树影下如斑驳的琥珀,似乎想隐于暗色中,却不知自己的光华已沾满了月辉。

望向他的眼神仍是谦和温厚,心中防备却更盛了。
心念一转,我索性试探道:“不知……父皇和丞相可曾定好了破敌之策?”

他轻佻薄眉,走到我的身前,俯□来低声在我耳边道:“皇上准备兴十万大军,御驾亲征。”

我心下一怔,却看到他近在咫尺的面庞,吐气如兰;我退一步作揖拱手,向他垂首致意道:“孤多谢郎中令提点。”

“太子殿下言重了。”他的眼睛虚成一条弯弯的细缝,上挑的眼角内,如藏着玄色的琉璃。

我缕了缕衣襟锦袍,昂首向太极殿走去。他在我的身后,只是路上的一抹靓影。

前路苍茫,是福是祸……我并不知晓。我有一颗不甘的心,和不死的念想……我曾在心中立誓,不愿母后身上沾满脏血,如今它已化成我内心的执念。

这份期待和念想能陪着我走多远,也许不到血溅颈项,我不会停下脚步。
从前刘盈的生活,于我便如行尸走肉;我早已落入死地,如今背水求生。

或者死亡,背负一切;或者活下来,承载所有。这才是男人的生活。
听着宦者禀报……应着一声一声通传……我有些恍惚。

这是活棋,还是死棋……

是生地,还是险地……

也许只有执子行步,等到一切结束时,方才能大白天下。

我恭谨入殿,对着父皇的方向跪拜叩首:“儿臣参见父皇。”父皇身边的萧何微微一怔,忙退在一边,侧身避过。

烛光下父皇的身影高大,遮住了我眼前的光亮,逆着光望去,只见他额间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些,鬓角也染满了寒霜。
殿中如早间一般仍是摆放着一张巨大的沙盘,如今上面已经插满了标记的小旌旗,看来破敌之策正如陈平所言,是定下了。

父皇朝我走来,夜中的脚步声愈发清晰响亮,他皱眉,声音沙哑疲惫,掩不住不耐:“你怎么又来了?”

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自然是来请战的……

这样不平静的天下,子代父出征,本是著孝道的常事。东汉末年袁绍三子便曾向袁绍请战攻曹操,袁绍不但欣喜应允,还分了三人兵马粮草……

额上渗出细汗,我再次理清自己的思路。

抬起凝在地上的双眸,我看着父皇一字一句地铿锵正言道:“父皇平定四海,中兴霸业,天下莫敢不从,万民莫不归心。今有人于此,却妄自尊大,不遵父皇号令,陷百姓于水火,失天下之信义,弃徳背主,枉顾大义,逆天作乱!儿臣身为太子,夙兴夜寐,不敢独善其身,却愿为父皇献策,还望父皇成全儿臣,让儿臣为父尽孝,为国尽忠。”

父皇一怔,伸手将我拉了起来,掌中满是硬茧,他牵着我走向他的皇座。撩开袍袖,他放松下来靠坐进龙椅中,有些好笑地看我,语中不乏轻侮:“你……有何策?”

我正色道:“父皇九五至尊,为天下贵。燕地偏鄙,臧荼这等宵小鼠辈,怎劳父皇亲临征讨?待儿臣率兵一万,半月之内,便可班师回朝,为父皇贺。”

父皇闻言,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响亮的大笑,肩膀不停地颤动,他目光灼灼地望向我,眼中却无丝毫笑意:“一万?你知燕王何人?昔项羽帐下大将……”
说罢他站了起来,在我身边踱步:“他在燕地屯兵足有八万之众,号称二十万。你一黄口小儿,拿什么灭他?”

我沉默半晌,终是缓缓开口:“儿臣请太傅随军出征。”

“胡闹!”父皇看着我,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说出口后我反而没有适才紧张,沉下气,我恳切地道:“父皇若出征,自然是马到成功,劈山通道,无坚不摧。可如今燕王一役,其他诸侯唇亡齿寒,恐自己如燕王一般被父皇驱军直入,弹指灰飞烟灭。恐惧中忧疑之虑暗生,稍有贰心,起兵共反,那又如何是好?若您引兵离京,他们便可星夜帅轻骑驰骋帝都……还望父皇三思……”

父皇横眉怒目,指着便我骂:“朕已命樊哙萧何留守,岂惧了他们?”

我道:“父皇何曾惧了他们?是他们惧了父皇才是。父皇守殽函之固,威慑天下,只是……杀鸡又焉用牛刀?”

父皇行至龙椅边,手掌缓缓地摩搓着龙椅上纹路上蜿蜒的玄龙,雕琢中眉飞色舞,嚣张盘踞。
他再次坐了回去,沉默不语。

一时间太极殿中尽是静谧,我面上却不禁发紧了。

我求助似地望向萧何,他垂着眼似乎没有看见我的目光,半晌,却见萧何缓缓趋步上前,躬身向父皇献策道:“皇上,当尧之时,舜为司徒,契为司马,禹为司空,后稷为田官,夔为乐正,垂为工师,伯夷为秩宗,皋陶为理官,益掌驱禽。此九官,掌天下之盛;尧不为一焉,然尧垂拱而治,为天下王,而此九人为臣。凡帝王者,无需事必躬亲,太子有此壮志,忠勇可嘉,乃天下孝子之典范,皇上何不试之?”

父皇挑眉看我,过了一会儿才道:“你可以带楚王去。不过你为三军统帅,建成侯吕释之为副统帅,楚王只是随军,没有职位……虎符你和建成侯各执掌一半。一万兵马太少了,朕给你三万兵马!平叛事不宜迟,明日就起行吧……”

闻言我怔怔地愣在那里,我从没想过,我竟如此容易便取得了兵权。
我也不曾料到,我如此轻而易举……便踏进了这片万劫不复之地。

我伏地叩首拜谢:“儿臣遵旨。”

父皇看了我一眼,示意让萧何出殿,又屏退了宦者,这才向我招手道:“盈儿过来。”

我步履如常地走过去,心中却微微有些忐忑。

他深深地看着我,伸手摸着我的头,说不出的感觉黏在我的皮肤上:“你是朕的好儿子,也是朕的骄傲。你这次请兵出征,朕心甚慰,然朕亦有忧虑……”

“父……父皇……”

他叹了一口气,将我领到了一处暗室,却见壁上悬挂着一柄寒光烁烁的青铜剑,剑柄长而销铄,气势逼人,似曾相识。
我猛然忆起,母后也有一把与此相似的剑,经我之手,托于张良,转赠楚王。

“盈儿,这柄剑你见过么?”他背手望去,似乎勾起了回忆。

“儿臣没见过,不过儿臣倒是在母后那里见过一柄成色相似的,只是小巧些。”我小心翼翼,规规矩矩地作答道。

他微微一笑:“那是雌剑镆铘,这是雄剑干将。”

我不禁微怔,却又听父皇续道:“今日,朕要将这柄天下雄兵赐予你。”

说罢他取下剑转身向我走来,眉宇间尽是成竹在胸的韬略,内室只是咫尺,他却似乎看尽了天下:“若是楚王随军之中有反意,你……径自执此剑杀他!”

耳中如重剑相击,我机械地深叩在地,双手高举,冰凉的剑柄触到了手心,是歃血的青铜。

我抬首,竭力让自己显得平和,口中只是称道:“儿臣……遵旨。”

父皇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他摸着我的头,声音深沉:“如今各诸侯王,封地兵将具在,三心二意者,不占少数。如今国家初立,为我大汉尽力的功臣也不少。他们跟着朕,是因为能享功名利禄,然功劳有大小,赏赐有多寡,爵位有高低,他们自诩的功劳,跟朕能赏他的功劳,许多都不能相合。朕建汉以来,他们争权夺利不止,若安抚不当,皆会投奔诸侯王作乱。不仅如此……昔日六国之后,皆为战国王族血脉,如今亦不可掉以轻心……你请兵出征,实是解朕燃眉之急。”

我低下头,仍沉寂在刚才平地惊雷中,尚未回神。

我竭力掩去自己的表情,父皇的话语响在耳边,我却过了好久才神游般地开口:“父皇莫忧,儿臣愿为父皇披坚执锐,上阵杀敌……”

他一掌拍上我的背,叹道:“若是楚王真能为你所用,这一仗父皇便无所忧虑了……你下去吧……”

额头贴在大殿冰冷的石板上,我再次叩首,这才起身躬行退下。

身后跟着两三名宦者,我缓缓地踱步在宫内的亭台楼阁的廊边,月色阑珊,树影微晃在脚下,如魑魅的黑影……

楚王……楚王……

父皇竟早已起了意,要杀楚王了……

黑夜中一盏盏明烛,耀眼火热,却不知何时会在劲风中熄灭,只留下如灰黑的余烬,便如我追逐的梦境……空乏,凄厉而没有结局……

回到未央宫,走进母后的内室,却见周围一个宦者宫娥也无,只有她形单影只坐在案前。听我跨过门槛,她抬眼望我,目中尽是血丝,我忙趋步过去走到她面前,迟疑半晌,终是唤道:“母后……”

烛光下她似乎一下子苍老了好几岁:“是你向你父皇请兵出征?”

我悄悄牵起她的手,薄茧微微划过我的掌心,却未能传来让我安心的炽热,她的掌中,尽是冰凉,我低声道:“是。”

她闻言紧闭了双眼,牢牢地抓住了我的袍袖,哑声道:“你……你为何不和母后商量……”

我不禁黯然。她问我为何——因为机会稍纵即逝;因为即使我请求,她也不会答应。楚王气焰如火,已然危急。我若不用他,便成不了大业。我又心有所图,定不会安心荣华,坐享富贵,尸位素餐。

可我若用他,他的危急,便是我的危急。

总要有人破此死局……

我伸臂抱紧她:“母后放心,父皇已准了。而且父皇说了,只要楚王在,这仗定是无虞。”

母后睁开了眼睛,赤红的双目深深地看我:“盈儿……你怎么这么傻?你父皇自取燕地尚需十万雄兵,却只给你三万,为何?”

我心下默然,没有说话。

“今日你父皇予兵权于你,使楚王燕王两强相争,但……这三万兵马稍有败绩,伤的便是你的清名。到那时,你父皇若再想做什么都有了名头,天下不会再指责他废长立幼。一石三鸟之计,便是你,楚王,燕王……你平日熟读兵法,岂看不出?”

我心中苦笑,我何曾不知今日父皇授我兵权的意义,掌兵本就是双刃剑。可若是赌桌上不下注,便永远也无法开盘。

时间会涤荡去我的锋芒,困境将折损去我的志气,我的内心也许会在这权力场中泯灭麻木……周易上说危机危机,便是在危险的背后,隐藏着机会。

我在她面前跪了下来,这是我人生的第一仗,也可能是最后一仗。我退无可退,拼死一搏,尚有活路。我决然地道:“儿臣何尝不知。可正如母后所言,福祸相依。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母后凝视着我,缓缓从怀里取出一只黄玉麒麟,裹在娟帕中交于我的掌心:“它数次救母后于危难之中,你戴上它罢,祝我儿马到成功。”

“多谢母后。”

她牵起我的手,轻声道:“你舅舅自会听你的号令,我已着人吩咐了他,唯你是从。兵符一事,也得防着楚王……”  
 
我在烛光下将娟帕打开……

只见上面的腾龙浅滩升天,翱翔天际,不再受泥泞桎梏……竟是母后一直在绣的那张锦帛,我原以为她是绣了送给父皇,没想到她竟赠了我。

……

那夜没有梦境,刘建在摸进我的寝宫时被守在外面的宦者拦下,我坐在床上,招手让他进来,他着了一件里衣,便爬上了我的床。我将他按在我的胸膛上,他这夜乖乖的,只是睁着乌黑的眼睛靠在我的怀里……

心下忐忑,思绪却早已飘远,我不再回忆过去,而在思考今后。

坐在床上,我仿佛听见了金戈铁马中铿锵的刀剑声,和那北漠雄壮的号角……

黎明前的黑暗中,我起身,刘建在背后抓住了我的手,回头只见他咬着嘴唇望我:“太子哥哥……真的要去打仗了?”

我点点头:“好好听话,等我回来,再别去找戚夫人麻烦了,一切从长计议。”

最后仍是忍不住提点。

……

第二日,父皇在城楼上送走了我。

皑皑的黑雾中,淡淡的朝色里。

我佩剑纵马,前方有未知的路途等待着我,那将会是我的战场。可是离去之前,我却还想见一个人。
若是我不能回来,这便是最后一眼;若是我铩羽而归,那时的我,也不再是今日的我了。

经历了真正的杀戮,我不再会迷茫,不再会焦虑,从此每一次挥下屠刀,我都不再会皱一个眉头;到了那时,我还能记住那份最初的恩情么?我并不知晓。

我在城楼下,仰面望向与父皇同来送行的百官,却没有发现那抹熟悉的清雅,心下不禁微涩。

城门下,我仰头喝干了送功酒,酒碗碎在地上,我纵马而立,脑后束起的黑发散在清晨的烈风中。目光扫过一排排肃立的军容……心中如开刃的剑,割开了扑面而至的寒意,饮着藏在这队人马身后的血雨腥风。

我的舅舅吕释之和我的太傅楚王皆是甲胄尽身,提刀立于我的身后。

直到最后,他仍不曾来送我;回想起那双温润的双眸,我心下自嘲一笑。

我对父皇抬了抬缰绳示意,一个转身,马蹄飞扬。






16

16、第十六章 背叛 。。。 
 
 
这次出征,朝中大臣多赞我至仁至孝。

仁义的大用,于世人是准绳。于我,则是利刃,终将割开挡在我面前的这片皑皑的雾色。

如今我以仁孝之行,代父出征。
如今我以天下大义,披坚执锐。

燕地处北,千里路苍莽,行军途中一座座山川在视野中先升起,再没落……秋日的烈风骤起,卷起漫山遍野的旌旗。

耳边马嘶声连绵不绝,视域中苍穹辽阔,天地雄浑……似乎也影响了我的心境。
拉紧辔头,我回首望去,只见他们手中的兵刃身上的铠甲,在秋日的艳阳下闪着粼粼的白光,远远看去,就如一条浑身披鳞的银龙,蜿蜒于山峦叠嶂间。

在长安时心中郁结的如坠深渊不安感随着进军的路途渐渐减弱,看着身后的兵马将士,胸中也渐渐升起了豪气。

不禁有放纵了自己的妄想……但愿世事风云里,终有一天,这江山千里的艳阳山色,数万甲兵,只在我的掌中,熠熠生辉。

前面是探路的前军,中军中将校尽在,保护我的侍卫受恶来统领,也不远不近。

吕释之如楚王一般,一直纵马跟在我的身边,他是母后的二哥,我的舅舅——他与母亲冷肖刚毅并不相像,却是国字面庞,浓眉怒目。作为最初便跟着父皇打天下的吕氏族人之一,他建有战功,如今已封建成侯。这些兵士皆是他操练而成,步伐有力,踏着脚下的山川,随着我去向不知生死的远方。

偶尔我问起,吕释之也会为我指点江山,跟我讲路途上的气候天象;我也谦逊地笑着频频点头,暗记地容地貌。

行路三日间,前面蜿蜒而出一条清澈的溪流,军士们纷纷下马饮水。

我也跨下战马,走到旁边山顶的空旷处暂为歇息,楚王跟在我的身后。我席地而坐,楚王皱眉,却也撩袍坐在我身旁。他今日身着紫的战袍,纵马奔驰间,于苍翠的群山中更显得英姿挺拔,卓立不群。

远远地看见吕释之提着水袋从山下向我们走来,面上是为臣的恭敬,他行至我的身前,将水袋呈给我,躬身问我道:“臣让人准备了銮驾,殿下稍作休整,再行启程,旅途劳累,殿下不如坐车?”

我一愣:“吕将军,你看见过坐在车里出征的主帅吗?”

吕释之躬身微微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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