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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天子-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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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伯伯,你这么大年岁了,怎么还干这样吃力的重活?
你的儿子、孙子呢?”
老人手中的斧子掉了,张大了眼睛:“老天爷,这是湖广口音哪!”“是的是的,我是湖广儒生。听老伯伯说话,也是湖广人?”“哎呀,乡亲!乡亲啊!〃老人一口湖广话,丝毫未改,望着熊赐履,张着没牙的嘴,亲热地笑了,用衣袖不住地擦眼泪。
“老伯伯,你……”熊赐履话未说出,老人大惊失色地喊了一声:“小心!“拽住熊赐履,一同摔倒在地上。一支响箭尖啸着从熊赐履身后飞过,把一只不知何时跑来的灰兔钉死在田原上。其实,箭离他们还很远,用不着这样惊慌的,可是老人已吓得浑身簌簌发抖了。
一马飞奔而来,骑者跳下马拾起灰兔,挂在马鞍鞒畔,随后牵马走了过来,竟是在茶亭同桌的那位满洲军官!他一见熊赐履也是一怔,跟着就爽快地笑了:“啊哈,咱们真有缘,又见面了!真对不起,射箭太急,你受惊了吧?”“处变乱而不惊,乃君子本色。〃熊赐履文诌诌的回答,使军官又笑了。他指了指说:“这位老人是你相识?”“不。素不相识。近在京畿,民贫如此,老无所养,令人心酸!“军官这才仔细看看老人,甚至走进那间不挡风雨的土坯茅屋转了一圈,出来后,面色大变,轻松和英武的气概不知到哪里去了,眉头紧蹙,默默无言。熊赐履面对这位满洲军官,也不知说什么才好。老人乍见一身戎装的骑者,十分害怕,现在觉出他并无恶意,也敢偷眼打量他了。
军官终于叹了口气,问道:“老人家,境况何以到这种地步?有谁欺负你了?“老人愁苦地望着他,口气中带着惊惧:“你?……”军官道:“老人家不要害怕,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旗下牛录章京……”熊赐履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他竟无端地红了脸,继续说:“但我舅父在刑部供职,有什么冤屈,你尽管对我说。〃老人疑惑地看看他,不敢开口。
“老人家贫寒到这种地步……我还有一位舅父在户部管赈济的福建清吏司做事,他专管周济贫民,总能帮你的忙吧?〃这位军官的舅父真多,也真有用。熊赐履又看他一眼,他装作没看见。老人却听懂了,〃扑通〃一声跪在他脚前,连连叩头说:“大老爷给小人作主!大老爷给小人作主!……”老人的湖广腔太重,年轻的牛录章京听不大明白。当老人滔滔不绝地诉说起来时,他就一点也不懂了。他摆摆手,要老人停下,说:“老人家是哪里人?〃熊赐履说:“章京大人,他是我同乡,湖广人氏。我来讲给你听……老人家,你讲吧,这位大人是一片好心哩!〃老人讲起自己的身世和遭遇,老泪纵横,岂不成声。
四十年前,老人家乡大灾,他孤身一人来到京师,从做烧饼、果子的小买卖起家,终于买地盖房、娶妻生子,家道很是兴旺。国变以后,京畿跑马圈地,他的几十亩好田尽被圈占,他到处哭号诉说,户部大人才给他换到凉水河边的沙质劣地,还分散在哩哩啦啦的三处地方。老人无奈,与两个儿子分了家,各种一处土地,勉强度日。不料顺治初年被旗下掠去的小儿子不曾死去,因为受不了主人家的毒打虐待,探得父兄消息,便逃了出来。第一次逃到二哥家,因逃人法严,二哥被当作窝主斩首;第二次逃到大哥家,大哥也因此丧命,他自己也因两次逃跑被主人家活活打死。三个儿子都没了,老人夫妇孤苦零丁,痛不欲生。但就是这样,厄运还是不肯放过他们。旗下一位参领看中老人的房地,强迫老两口投充,老两口不肯依从,那参领竟率人打上门来,硬指老两口窝藏逃人。老妻吓死了,老人被迫献出土地、房屋、财产,留下一条老命。如今一无所有,不得不在这破草屋里起身,借卖木柴换口饭吃……说到最后,老人声泪俱下,熊赐履的眼圈也红了。
牛录章京脸色煞白,黑眉紧蹙在一起,粗重的呼吸清晰可闻。好不容易,他才开口问:“你为什么不去上告?〃熊赐履叹气道:“他怎么告呢?逃人法是朝廷大法,谁敢不遵?听说朝廷里凡是反对逃人法的人,一概革职流徙,连大臣也不放过。一个小小贫民,能有什么办法?〃老人听懂了,连连摇头摇手道:“不敢告,不敢告。旗下人原本就厉害,更不要说人家还是皇亲!〃章京浑身一震:“你说什么?谁是皇亲?〃老人害怕了,急忙跪倒,连连叩头:“没有,没有!我什么也没有讲!……”费了好大劲劝解、安慰,老人才战战兢兢地吐露了实情:劫夺他财产的那参领的丈母娘,是个老早嫁给满人的蒙古格格,她的同母异父妹子,是当今皇上的贵人。
年轻的章京大人也给吓住了,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熊赐履瞟了他一眼,心里冷笑道:原以为你真有几分胆识,不想也是个孱头!
熊赐履的想法或许从他眼睛里透露了出来,章京看他一眼后,忽然羞恼得红头胀脸,大喝一声:“你笑什么?敢轻慢我?看我把你……”他猛地噎住,静默无语了。
“章京大人,〃熊赐履心气平和地说:“学生什么也没有讲。〃章京气恼地哼了一声:“你是什么也没讲,可是你的眼睛什么都讲了!”“我的眼睛讲了什么?”“你……你在怨恨圈地投充逃人法!”“哦,章京大人,圈地投充逃人法害民如此之烈,百姓能不怨愤?你不是亲眼看见了吗?〃章京语塞。熊赐履叹道:“民穷则国弱,民怨则国乱,千古不易之理啊币凰布洌戮┐笕讼似厍械匚剩骸澳闼凳裁矗俊毙艽吐淖怨俗缘胤⒒铀担骸八稍刂郏嗫筛仓郏认驮缬薪袒澹⒉环Ρパе浚筒欢飧龅览恚*〃章京大人望着熊赐履,好半天,突然笑道:“请教先生尊姓大名?〃熊赐履皱皱眉,严正地说:“姓熊名赐履,字敬修,湖广人氏,住南城龙泉寺边桃花坑……”“怎么,你就是熊赐履?〃牛录章京惊讶地脱口而出。这回,轮到熊赐履反问了:“你说什么?”“哦,没什么。听说过先生大名,日后一定要请先生赐教。
时间不早,先生可以回城了。”
“你呢?这位老人家呢?”
“放心,我自有办法。〃这位章京大人恢复了爽快,弯下身和蔼地对老人说:“老人家,我这里有马,请你坐上,我们一道去找那参领评理!〃说着,他得意地望着熊赐履,顽皮地挤挤眼儿。
熊赐履怀着惊异、敬佩、担心等等自己也说不清的复杂感情,望着马上老人、马下章京渐渐远去的背影。在夕阳的映照下,在瑟瑟的寒风中,那背影竟那般清晰,好象永远不会从平坦的原野上消失似的。
回城的路上,熊赐履心头萦回往复的,尽是今天一路的印象。可是,还有奇迹在等着他呢!
半夜,酣睡中的熊赐履被〃嘭嘭〃的敲门声惊醒。他家徒四壁,从不怕盗贼,而敲门声又响又急,也不象做暗事人的行径。他高声问道:“谁呀?〃门外有人答道:“请先生开门,有要事相求。〃熊赐履穿衣着鞋,点灯整容,一切收拾妥帖,才出去开门。他心里猛地一惊:借着暗淡的烛光和天上的微微星光,他看到从房门到院门,一直到竹篱外的大门口、路两旁,黑压压地站满了人。就门前的几位看,都穿着一式的黑袍号衣,头戴翻边皮帽,在黝暗的夜色中,更显得一个个高大魁梧,目光灼灼。
熊赐履心里害怕,但一想到君子不畏强暴、不畏权势的古训,便又挺起胸,一晃脑袋,故作镇静地问:“赐履一介寒儒,诸公到此何干?〃一个穿号衣的走近两步,陪笑道:“先生大喜。京师大富翁罗公想请你设馆府中。”“罗公?〃熊赐履诧异地重复一句。他历数自己在京师的交游,并没有一个姓罗的富翁,还是大富翁。
“罗公亲自驾临了!〃穿号衣的回头一望,慌忙率众人退后,让出中间的路,一个个垂手低头,摒息而立,神态十分恭敬。熊赐履本来很怕他们踩坏自己的草根、花苗,见他们这么有礼,又不禁点头赞赏了。
罗公快步走来,对着熊赐履拱手一揖,笑容满面地说:“熊先生,大名久仰,如雷贯耳,今日识荆,三生有幸啊!〃这一套文人初晤的套话,他说得很自然,也很真诚,熊赐履不得不答礼:“实在不敢当!请进寒舍一叙。〃罗公毫不客套,立即进屋。两人分主客坐定,熊赐履抱歉地说:“尊客来得意外,恕赐履不能茶酒相待了。〃罗公哈哈一笑,爽朗地挥挥手:“应当我向先生谢罪,搅扰了先生清梦,失礼之极!不过迫于情势,不得不如此。罗某虽然声势烜赫,但不喜人前招摇,选在入夜来访,先生不见怪吧?〃罗公黑眉黑须,长得很有气概,尤其一双眼睛,湛湛如秋水,灼灼似晓星,而且快人快语,爽朗洒脱,很容易令人产生好感。熊赐履连连逊谢,罗公开门见山,毫不客套地说:“听说先生道德文章早就驰誉乡里,如今更是名满京师。罗某有两个亲侄,苦于没有高士教诲,愿请先生为师。〃熊赐履摇头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我乃南方下士,何足为人师。况且我已设馆三年,早生厌倦,不日将归故里了。〃罗公非常诚挚地说:“家母寡居多年,望子成龙心切。但我兄弟均不争气,幼年失学,至今憾然。家母立意要使孙辈以文章道德立身扬名,只是名师难得,总不合意。如今得知先生声望,家母指名要请先生。为人子者,敢不从命?况且罗某对先生亦是钦佩万分,还请先生念我一片至诚……“熊赐履经不住罗公的再三恳请,也喜欢他那种豪爽的气度,便答应了。罗公大喜,说:“蒙先生高情厚谊,罗某一家感激不尽!〃他向熊赐履深深拜揖致谢后,直起身,对门外一声招呼:“来人,备马!〃几名精干旗人立刻进屋,向熊赐履请示如何收拾行李。熊赐履惊讶道:“今晚就去?〃罗公笑道:“先生不必惊怪,罗某办事向来喜欢干脆利落,当日事必在当日办完。今日罗某是亲来迎接先生的。〃熊赐履无法反对,只得由他。于是罗公陪同熊赐履骑马,几十名仆从提着灯,燃着火把,前导后从,热热闹闹地离开了熊赐履的桃花坑旧居。
走不到半个时辰,熊赐履就糊涂了,拐来拐去,都是他从未走过的道路,也辨不清东南西北。到了罗府大门,熊赐履又吃了一惊:好一所崇垣峻宇、灯烛辉煌的府第!他平生不曾到过这么富丽华贵的地方。但他牢记先贤教诲,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维持着君子应有的气度。
罗公将他送进一所幽静小院的上房,便告辞而去。几名俊秀的书僮立刻上来殷勤招待,端茶进水,铺床下帐。不多时,一名老仆跑到他面前,恭敬地禀告:“禀先生,府中人多事杂,地方阔大,家规极严。先生有何需求,请立时告诉奴才,奴才当为先生奔走。先生不可随意走动,不可离开此院,免得奴才们受罚……“熊赐履心中不快,真所谓豪门深如海啊!
次日,罗公领了两个小孩儿前来拜师。拜师礼十分郑重,光见面塾礼就是白银百两。这出奇丰厚的待遇,打消了熊赐履辞馆的念头。而且,两个弟子黑发卷卷,极为聪颖可爱,绝非他这几年设馆时的弟子可比。这样一来,熊赐履就接受了罗府家馆那必须牺牲部分自由但待遇十分优厚的条件。
罗公对熊赐履说:“因家母爱孙心切,不许他们早起。并请先生千万不要笞挞他们,有了过失请告诉罗某,自有家法处置。〃此后,两个弟子每日午后来馆读书,熊赐履便尽心教授。
罗公的供奉极为丰厚,还不时前来相陪说话。至于寄往湖广的束修,也从不需要熊赐履经手,每过数月便得母亲家书,告以〃已收银若干,望安心就馆,母平安〃。
—— 四 ——
人们不记得有哪一年冬天,象顺治十四年冬天那般和暖。
呼啸的刺骨寒风很晚才来临,地面和屋檐上的冰凌都存不住,一过午便化尽了。但是,这年冬天顺治皇帝从南苑发出的一道又一道谕诏,却象猛然刮来的卷地狂风,震动了朝野,不管心里对它赞同还是反对,全被它的猛烈和突然惊住了。满洲亲贵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
十二月,第一道谕旨下,重申停止圈地:“京畿百姓自圈地、圈房之后,流离失所,饥寒起身。良善者无以为命,丧鼓乐生之心;不肖者煽惑讹言,相从为盗,以致陷罪者多。长此以往,则国无宁日。此后仍遵前旨,永不许圈占民间房地。“次日,又有谕旨,命吏部开列因请宽逃人之禁而得罪流徙的言官;三日后,一道就逃人法专向满洲官兵的谕诏发下来了:“……朕念满洲官民人等,攻战勤劳,佐成大业,贫家役使之人,皆获自艰辛,加之抚养。乃十余年间背逃日众,隐匿尤多,特立严法。以一人之逃匿而株连数家,以无知之奴婢而累及官吏,皆念尔等数十年之劳苦,万不得已而设,非朕本怀也。年来逃人未止,小民牵连,被害者多。尔等当思家人何以轻去?必非无因。尔能容彼身,彼自体尔心。若专恃严法,全不体恤,逃者仍众,何益之有?
“朕为万国主,犯法诸人,孰非天生烝民、朝廷赤子?今后宜体朕意省改,使奴婢充盈,安享富贵。如有旗下奸宄横行,许督抚逮捕,并本主治罪!……”这道谕诏如同一次地震,激起了剧烈的反响。督、抚居然可以对旗下人逮捕、治罪!这不是破天荒的事吗?有的人奔走相告,喜笑颜开;有的人如有所思,深自反省;有的人神色沮丧,长吁短叹;更有人愤愤不平,哭到家庙告祖。总而言之,它触动了每一个人,不管他是汉是满,是旗人是贫民,朝野一派沸腾。
顺治皇帝仿佛不理会这些已刮得很猛的风,接着又下了一道谕旨,就象在沸油里溅进了水,简直炸开了。他批下吏部上奏的官员稽考功过的题本上,要求选拔确有学问才能的人进部院各衙门,替下一批颟顸无能之辈。使人们激动的不仅是这道谕旨本身,而是由吏部传出的皇上亲自点到的那些〃确有学问才能〃的人名录:杜立德、李霨、王崇简、王熙、王弘祚、冯溥、孙廷铨、伊桑阿……老天爷,除了伊桑阿,全都是蛮子文士!唯一的一个正黄旗满洲人伊桑阿,也是顺治九年中式的进士!哼!文人们都交好运了!……大雪纷纷,总管太监吴良辅领着小太监吴禄骑马从南苑赶回大内。吴良辅貂帽风衣,吴禄披了件斗篷,踏着雪顶着风,急急忙忙北行。
走到前门棋盘街闹市,酒楼上飘来的阵阵酒香阻住了吴良辅的马蹄。他在一间宽大的门脸前下了马。这是一处带楼座的酒馆,高悬着〃杏花村〃的黄杨木底松绿大字匾额,檐下吊了一串系着红绿绸子的牌幌,写着十几样名酒:玫瑰露、状元红、竹叶青、莲花白、苹果露、五加皮、黄连液、佛手露、史国公、雪花白、茵陈露等等。
吴良辅把缰绳扔给门前冲他点头哈腰的酒馆伙计,领先上了酒楼。吴禄惴惴不安,东张西望,几乎跟不上吴良辅的脚步。老板恭敬地引他们进一间小小的雅座,酒、菜霎时便到。吴良辅脱去风衣貂帽,开怀畅饮,并招呼吴禄动筷子喝酒。
吴禄不到十八岁,是个伶牙俐齿、眉清目秀的小太监。他十岁入宫,在大内万善殿内书堂读过书,专为在御前侍候受过训练,这是许多太监一辈子也巴望不到的福分。这正是总管太监吴良辅赐给的恩惠,他对吴良辅自然感激不荆大约是因为同姓,加上这孩子乖巧、会奉承,吴良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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