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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呻吟-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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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上元心里更凄惶。出不齐苗的土地,能打几颗粮食呢?他一家子没有余粮,一年到头跟着粮秋走,打不下粮食,挨饿的第一家,便是他翁上元一家。
他找到三叔翁息元,“三叔,苗子出得不齐。”
“知道,旱嘛。”翁息元心情也不舒展。
“咋办呢,不能坐等老天下雨啊。”翁上元焦急地说。
“你说咋办?你有让老天下雨的点子?”翁息元瞥了翁上元一眼。
“栽,挑水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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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得挑多少水?”
“不管挑多少水,横竖就这么一条活路啊。”
翁息元沉吟片刻,“嗯,也只有这么办了。”
村里的所有劳力就都去挑水栽苗子。
这是个苦活啊!山区的地都在坡梁之上,要翻山越岭。素日里轻身出工,如果精气神弱一些,都会大喘不止,更何况挑满满两桶水。那也得干啊,保苗就是保命啊!翁上元是认识最坚定的一个。他起得最早,睡得最迟。白天挑水挑疲了,他在土炕上趴一会儿,翻起身来,披星戴月接着挑。
翁息元拦着他,“上元,你出夜工,怎么给你记分呢?”
“三叔,还想什么记分不记分呢,多保几棵苗子是几棵苗子哩。”
他对淑芳说:“这阵子多做干的吃,不在乎省那几粒粮食,吃得足实些,多几分体力,多挑几趟水。”
他的肩膀挑肿了,扁担不能从膀子上卸下来,一卸下来,再上肩时就疼痛难忍。用肩太狠了,肩上的皮磨破了,扁担上肩不上肩都疼;他就用盐水杀,让疼痛走上极端,直至麻木。
刘淑芳心疼他,说:“悠着点儿吧,上元,天塌了有大家呢。”
“不,淑芳,谁不比咱家底厚呢?养苗就等于养你呢。”
……
天太旱了,栽上的苗子,只活了一小部分,大部分都死了。
大家伙都累得没心气了,干脆也就不挑了。
翁上元苦苦劝大家,大家都不捡他的茬儿,“上元,歇了吧,你能拗得过天。”
“拗得过。你们要不愿意挑,我挑,我就不相信,一条扁担能把人压死。”翁上元扯着嗓子说。
大家就干脆不吱声了。
众人在坡梁上躺倒了身子,看着翁上元走下山去。
翁上元挑着一担水,吃力地往坡上爬。大家伙看着他,看着那么崎岖陡峭的山路上,挪动着蚂蚁般的一个翁上元,感到很滑稽,很可笑,大家不由得笑起来。但笑着笑着,一个人的眼里流下泪来,大家伙儿的眼泪就都流下来了。
空气里一团阴郁与忧伤。
翁上元到了跟前,开始栽一棵苗子。一桶水浇下去,哧溜一下子,水渗得没影儿了,地皮上冒起一股白烟儿。
翁息元上前拦住他,“上元,别栽了,纯粹是劳而无功!”
翁上元嘴角上的一丝微笑就霎地凝固了。他拎起另一桶水,兜头盖脸就淋到翁息元身上了。
翁息元抹了一把糊住眼的泥水,“你淋我有啥用,你淋我出气要是能淋出雨来,你就白儿黑介地淋,让你淋个够。”
翁上元象塌了腰的狗,一下子蹲在地上不吭声了。
翁息元递给他一支卷好了的叶子烟,他狠命地抽起来。烟抽完了,他站起身来,拎起两只水桶就甩下山涧里了。
两只水桶在山石上碰撞着,咚当,咚当……
众人都站起来。
响声停了,众人就又都坐下了。周遭一片死寂。
翁息元装模做样地朝山洞里看了两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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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得,又十块钱没(尸求)的了。”
那时的水桶便宜,五块钱一个。

雨一直没有下来,庄稼的叶子耷拉着,收成大减已成定局。
翁上元和刘淑芳开始合计自己的日子。
米缸里有限的一点粮食,留给未成年的翁大元,两个大人寻找些替代品。
首先想到的是一种叫羊角树的灌木,这种灌木的叶子可以吃,历来在灾害年景都是上好的食品,活人多矣。
翁上元出工,让刘淑芳带着翁大元去持羊角叶。
刘淑芳也真是能干,不到半天就捋回来一大麻袋树叶。
她架起大锅烧沸水焯那叶子,悼过了,用水桶装了到井上去,用凉水投。投了一过,又一过……直到洗树叶的水没了颜色。把树叶放到嘴上嚼一嚼,虽满口苦味,但反复咀嚼之后,可以品出淡淡的甜味,这就算“投”好了。
把树叶挑回来,放入大缸里,用盐水渍上,上面压上大大的渍菜石。渍上个把星期,便可以食用了。食用时,烧好了辣椒油,把树叶调拌得均匀,放入饭盆端到饭桌上去,人开始食用。
翁上元大口地吞食羊角叶子,把肚子塞得满满的,便有了一种被夸张了的饱的感觉。吃饱了树叶,舀了一瓢凉水灌下去,心里便有了几分惬意。
“老天倒底还是可以活人哩。”他心里说。
树叶吃食几顿尚不显形,吃过几天之后,身心便显得不受用起来。其症状,刚吃下的时候,有温饱感;撒过几泡尿之后,肚子就瘪了,一种隐隐的饥饿感便乘虚而入。白日感到身子无力,但还可坚持;待到长夜漫漫,饿肠翻滚,便很是难挨了。所以,每晚,翁上元吃下树叶之后,便早早地躺到土炕上去,减缓消化的活力。
翁大元吃了玉米粥后,有了无限活力;当大人们躺下了,他仍没有睡意,在土炕上翻滚戏玩,搅得大人心烦。
“烦。”翁上元说。
“烦。”刘淑芳也说。
“大元,别折腾了,睡觉,你爹明天还要出工。”刘淑芳好声地劝。
没有劝住,仍是翻滚腾挪、嬉笑音长。
“啪”地一声,翁上元的重巴掌就掴在了嫩嫩的小屁股上,儿童一阵沉默,之后便哇哇地哭起来。
刘淑芳把儿子揽进怀里,轻轻地拍抚着。
儿童终于没了声息。以为是睡着了,移近来一看,儿童的两只小眼儿圆圆地睁着,盯着黝黑房梁,幽幽的似夜鼠。
“孩子招谁惹谁了,咳!”刘淑芳轻轻喟叹着。
身边的翁上元也翻了一个身。咳,也是一声叹。
……
再到吃饭的时候,刘淑芳说:“上元,你也吃几口粮食吧。”所谓吃几口粮食,就是喝几口玉米面子粥。
“不吃。”翁上元跟谁赌气似地说。
“吃吧,粮食吃完了,找人去借点儿。”刘淑芳说。
“找谁去借?”翁上元问。
刘淑芳知道三叔翁息元那儿这几年存了不少余粮,但她不敢往下说,便不吱声了。就依着翁上元的犟脾气,让他吃他的树叶。吃完树叶,翁上元上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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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真是应了老辈子的俗话:穷忍着,富耐着,睡不着瞎眯着。”翁上元调侃着:“瞎眯着吧。”
“瞎眯着。”刘淑芳应承着。
半夜,刘淑芳翻了一个身,耳朵似乎听到了老鼠啮啃的声音。她睁开眼,啮啃之声更加清晰,就在土炕之下,不远的地方。她捅了一下翁上元,发现翁上元的被窝是空的,不禁喊了一声:“上元。”没人应声,刘淑芳心慌起来,支起身子,点上了煤油灯。
在昏黄的灯光下,她看到了地上一个惨白的身影——
那正是翁上元。
他精赤着身子,半蹲在老腌菜缸跟前。老腌菜缸里腌的是咸萝卜,是农家吃粥时的咸菜。此时的翁上元,正贪婪地啃食着一只咸萝卜。他朝刘淑芳毗一毗牙,他其实是朝刘淑芳笑了一笑,但昏黄的灯晕下,牙齿的白光,酷如鲁之呲牙。刘淑芳心里咯噔一下。定睛一看,翁上元的腰背瘦了许多,但仍显得精壮有力;他的皮肤很白,灯光下,泛着惨白的光泽。小腹间一片黑黑的体毛,森森然直刺眼目;他的男根软沓沓地垂着,虽疲惫却也硕大有分量。看着刘淑芳注视的眼光,他并不去遮掩,只是专注地啮啃那只咸萝卜。吭哧,吭哧,他咬噬着刘淑芳的心——
“在日子面前,有这么精壮玩艺儿的汉子,怎竟也这么无能为力呢?”刘淑芳很困惑,心里生出一股悲哀。 萝卜啃完了,翁上元咕嘟咕嘟地喝下一大瓢凉水,长出了一口气,他惬意极了。
翁上元上了炕,捏了刘淑芳奶子一把:
“咱干一次。”他说。
“还有那闲心?”
“闲着也是闲着。”
“还干得动?”
“干得动!”
翁上元在刘淑芳身上激烈地动着,刘淑芳一点儿感觉都没有。汉子满足地嘘着气,她直想哭。

雨到了去暑时节,才稀稀沥沥下了两场。但玉米与谷物的果实已座定了,下两场与不下两场,其结果都差不多。下雨的时候,人们已感受不到心情的喜悦,窗外的雨兀自地下,窗内的人兀自地沉默。美好的事物如不能适其时,也便没有了美好的价值。
翁息元把面色沉郁的人聚在一起,“雨好歹下了两场,救不了春庄稼,倒可以救一些秋庄稼,大家振作一下,种一些伏天的地萝卜巴;明年要是再旱,地萝卜还可以帮人度度荒。”
“你怎么不盼点好,你怎么知道明年还旱?”翁上元不满意他三叔说的话。
“该来的,你躲不过,不是谁盼好不盼好的事儿。”翁息元说。
人们懒洋洋地去种伏萝卜。
秋后,粮食没收多少,地萝卜倒收了不少;把缨子当菜吃了,地萝卜深深埋在地窖里。人们心里没底,明年旱与不旱,实在是不由人。
山里的收益是与粮食的产量挂钩的,收成不济收入便无几。年底,翁上元就又没有算出现钱来。
翁上元没钱过年。
翁上元去找父亲翁太元借钱。
翁太元说:“我岁数大了,钱花一分少一分了,你怎么还好意思跟老头子借钱。”
“实在过不去了,只有找您借;别看您是我爹,既然是借,到时候一定还。”翁上元说。
“既然是借,为什么不朝旁人借?你成心涮你爹是不?”翁太元有些不近人情。
“您怎么这么说,难道我不是您的儿子?”
“谁说不是了,你们哥们儿多,都跟我张嘴,我还受得了?我不能不留点心计。”翁太元接着说:“我岁数大了,管不了那么多,你们都是七尺高的汉子,遇事得自己找出路。”
翁上元委屈极了,但又无话可说,悻悻地站起身,准备走。


“爹,您怎么就忍心难为我哥?他已经是很要强了,咱村里人都夸呢。”翁上元的妹妹翁七妹有些看不下去,替翁上元说话了。
“都夸,都夸有什么用?他怎么没给自己挣个好日子?”翁太元的话有些伤翁上元的心,翁上元的脸都红了。
“怎么怨我哥呢?都怪这年头不好。”翁七妹把翁上元拉出门去,说:“爹老了,就认得钱,你再说他也不会借给你,白呕气。”她从衣襟里掏出一张票子,“这是五块钱,三十晚上吃顿肉,就算过年了。”
就这样,翁上元用他七妹的五元钱割了一块猪肉、称了二斤白面,期待着大年三十快快到来。快快到来的含义就是快快过去,熬过年去,再苦的日子也不会让人伤感。年节伤人啊。
大年三十晚上,刘淑芳早早地弄好了一锅粉条炖肉,等着翁上元收工回来。肉香在农家小屋里回旋着,翁大元不停地嚷嚷要吃肉。刘淑芳不停地劝着:“大元,听话,等你爹回来咱们一块吃,让你吃个够。”
翁大元虽然不再嚷嚷了,但心里总也放不下那锅肉。刘淑芳出门了望的一个功夫,翁大元从肉锅里抓了一把肉片子,塞进嘴里大嚼。这一切被回身进屋的刘淑芳发觉了,她啪地一个巴掌打过去,打在正躲闪的翁大元的脖梗上;翁大元未曾咽下去的一口肉,“噗”地就被打出来了,吐在不远的地方,依然呈现着诱人的模样。
翁大元愣了,想哭又不敢哭,想动又不敢动,愣愣地盯着地上的肉。
刘淑芳心里一酸,溜出门去,留下儿童伤悲地闻着肉香。
看母亲久久不回来,翁大元禁不住肉的诱惑,把吐在地上未曾嚼烂的肉又捡回嘴里咀嚼。香啊。

又到了春种时分,还未曾下过一场春雨,地墒不够,种子播下去,也不会发芽,白白浪费籽种。
“队长,这地还种么?不如把种子分了,当口粮,吃几顿饱饭,饿死了也舒坦。”有人说。
“不种咋着?咱农民的本份就是种地,自然要种。”翁息元说。
“这老天不下雨,种了也白种。”
“种不种是咱们的事,下雨不下雨是老天的事,咱只能管好自己的事。”翁息元激昂地说着,让人感受到一种逼人的力量。
这种力量并不是来自翁息元,这是一种祖训,人们都知道这祖训的含义,只不过是作为队长的翁息元把这种祖训转化成了队长的指令而已。
人们无言。
无言的人们跟着翁息元去播种。犁杖耕过的地方,冒起一股白烟,人们把金色的种子撒进这股白烟之中。汗在人们的脸上流淌,飞尘迎面而来,汗水很快就凝固了;便是满脸的沟壑,满面的沧桑。村人们不知道等着自己的是什么,他们也不想知道那是什么,种子撒进地里,他们就甘心了,就踏实了,已别无所求。  种子下地以后,果然仍没有雨来。很少一部分不屈的种子发了芽、拱出地面;骄阳之下干枯了那瘦弱的两茎叶片,伏在地上,像死者的两绺乱发。
人们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人们开始节粮,以翁息元号召他们种出的地萝卜充饥。地萝卜吃光了,就去吃树叶;翁上元吃过的羊角叶还算树叶中的“上品”,羊角叶捋光了,就捋杏树的叶子,甚至臭椿的叶子。有些精明人,在各条山沟的阴处种些耐旱的倭瓜,盼星星一般盼着能结出几颗倭瓜来;倭瓜吃到嘴里又甜又面,可做细粮哩。
爱卖弄的女人们坐在一起,攀比节粮的成绩——
“我们家都十天不吃粮食了,也没感到肚子空得慌;照这样下去,粮食可以吃到年关,饿不死。”一个婆娘说。
“你们家爷们儿可真贱。”一个说。
“我们家爷们儿才不贱呢,这叫能吃苦。”一个反驳说。
“那你们家的爷们儿还挑得起杆子么?”一个问。
“咋这么不正经,挑起挑不起,碍你哪儿疼?”一个骂道。
两个婆娘翻滚在一起。都抓对方的痒痒肉,俩人乐邪了,像鸡公被人踩了脑袋,往腔子里乐。
……
望着邪开心的两个婆娘,刘淑芳心里极不是滋味。她和翁上元啃地萝卜吃树叶,并不是为了节粮,他们本无粮可节;不管吃什么,都是正正经经地为了日子。
翁上元吃树叶吃得脚都肿了。每天晚上吃完树叶躺到土炕上,并不是为了瞎眯着,一沾炕便昏昏沉沉地睡去,眼皮都没力气抬一抬。她知道,这样的汉子,树叶子不能再吃下去了,再吃下去,如果饿脱了形,力气就再也不好还原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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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无论如何,翁上元得吃粮食,即便是欠一屁股债欠一大堆人情也得吃粮食。
去哪儿搞粮食呢?大家伙的粮食也没有几粒了,真正有余粮的,就只有三叔翁息元。
一想到跟翁息元借粮,刘淑芳心跳得就厉害:三叔跟上元之间有一股说不出的劲儿,三叔对自己也总是皮笑肉不笑的,让人不好捉摸。那年还他钱的时候,他就说买粮给咱存着,难道他早就掐摸着咱的命脉?如果真是那样,就太可怕了。跟三叔借粮的婆娘有好几个,都借出来了,但她们还是神神叨叨地说翁息元的粮可不好借,啥意思呢?她是翁息元的侄媳妇,只要她张嘴,粮食肯定顺当地到手;但怎么跟翁上元说呢?他的犟脾气,宁愿饿死也不会跟他三叔借粮的。还是瞒着他吧。
不管怎着,还是跟三叔张这个嘴吧。刘淑芳下了决心。
白天在村口遇到三叔翁息元,她马上低下头,“三叔,跟你借点粮,上元的脚都肿了。”刘淑芳终于说出了口。
听到刘淑芳借粮的请求,翁息元异常兴奋:“借,借!不借别人也得借给我侄媳妇啊。”
“别让上元知道。”刘淑芳小声说。
翁息元一乐,“知道,这我早知道。晚上你来吧,我等你。”
刘淑芳想说点什么,他摆一摆手,走远了。

翁息元听到刘淑芳借粮的请求,心里兴奋得怦怦直跳;好像他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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