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裙钗记-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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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个人闷闷地喝了些杯子里的残酒,这时酒劲涌上来,两颊微微泛红,沈亭之看着她笑道:“别告诉我你喝酒了,不过乔迁新居,喝酒庆祝更实在情理之中。”蓝杏冷笑道:“我确实要庆祝呢,庆祝我终于成了个小妾。”“莫非你切切念念想做的是名门太太?”沈亭之笑道,他见蓝杏变了颜色,又赶紧道:“有时候呀,我还真恨我自己是个唱戏的,没什么地位,,不能让我的蓝杏名正言顺做回阔太太。”蓝杏轻轻拨开风吹到脸上的头发丝,笑了:“原来你只懂我这些。如果我要的只是这些,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沈亭之面上微现失望之色,笑道:“聪明人哪里会那么容易去懂?”“正如你啊。”蓝杏笑了,把头倚在沈亭之怀里,手背绕到他背后环抱了他,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低低地闻到他衣服间一股熟悉的味道。

  爱一个人不过是片刻间的事,之前是忐忑与猜测,之后是适应与厌倦,她对他的刹那之爱已经过去,相信他也是,但他们为着彼此的目的,还得这样假以爱的名目相处下去。

  好在那小公馆各方面都不错,中午的阳光柔黄黄的,夹在空旷明亮的房子的尘埃里,不免让人觉得,微微的风尘劳碌中,居然有这样一个明亮的所在。蓝杏和冬蕙收拾着屋子,蓝杏忽然对沈亭之笑道:“我和你之间终于有一个见证了。”沈亭之微笑着问:“见证?”“这房子至少是你我爱过一场的见证。”她说这话,不觉就有了些凄迷的意味。“那么写点诗文,来庆祝新居之见证?”沈亭之笑了。“行了你,别卖弄了,”蓝杏道,“我知道你是不会给我什么保证的,结婚那就更不可能了。”沈亭之看着她半天没说话,人之间的匆匆聚散或许总有一种倥偬慌张的美丽,他这样自诩风流名士的人当然肯尝试,可蓝杏到底是旧思想,不可能答应玩笑似的一场聚散,现在太平无事,他可以慷慨陈词,安稳住她,他日事情发生转折,所谓的“大限来时各自飞”,他觉得还是抽身而退最好,所以目下,他倒显得痴情,笑道:“好端端说这些做什么。冬蕙,找只笔来。”冬蕙递了支钢笔给他,他皱眉道:“恐怕写出来的字太细了。”但也不再说什么,朝着雪白的墙壁上写道:“亭之蓝杏,遥看已识,共筑屋檐,岁月静好,此心安稳。”蓝杏道:“卖弄什么鬼把戏?好好的糟蹋墙。”沈亭之道:“你知道哪几个字,读出来我听。”蓝杏白他一眼,道:“我一个字也不认识!”沈亭之笑道:“那么我读给你听,你要听懂喽。”蓝杏捂着耳朵跑出去,道:“不想听。”

  她跑到院子里,倚在门框上玩弄头发。沈亭之跟过来,一只手杵着门框道:“你瞧这院子好不好?街很背静。”蓝杏走到院子中央,仰头看南墙跟一排细竹,细细的竹叶印在淡蓝的天空里,是泥鸿的爪印,一个一个,走到太阳的阴影里,成了浓郁里的阴翠,秋天的气象已经过去了。“这里从前住的是什么人?竹子是他种的么?”蓝杏问。这里从前就是一个男人养小妾的地方,但沈亭之不能说,只是支吾道:“老人住的罢。”“怪不得这么有闲情。”“所以我说这地方好。”沈亭之道。“好,当然好,省得被不想见的人找上门。”蓝杏淡淡的来了一句。沈亭之隐隐约约觉察到是在说他和茶楼老板的事,面上仍然装得一派天真,道:“哪会有什么无聊的人找我们?”蓝杏看着他的眼睛道:“但愿。”她其实都料想得到,要他在她与那老板之间选择,他八成是选那老板。她知道他是个“不过如此”的人,在任何时候都能俯首,都能低眉,但那屈服只在别人的世界里,在他的生命里,他精确的拿捏一切,完成自己的苟且贪欢,与蓝杏刚好匹配。

  他又是一两天的不去霭若春,呆在小公馆里安逸了不少时光。蓝杏和冬蕙一起做饭,他吃了便赞好。蓝杏有一刻,不免呆呆地想,蓝核从前吃她做的饭菜,又有种什么滋味。年少的恋,是最难忘的,全然不像现在这般得事事顾虑,她有些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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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躺在床上,玻璃窗上一滩广阔的夜。绒布窗帘上一串串白线坠子,是一窠臼的星,全朝她奔袭过来。外面有细细的叫声,“唧唧”的一声飞快地移出窗子,沈亭之说是蝙蝠的叫声,她疑惑了很久。桌上的闹钟在黑暗里走着,滴答滴答很清脆,怪不得人家都说时间如流水,就这样滴着过去,汇流入汤汤的年华里,一片滔滔的白,回忆里的事全成了闪烁流动的影。看看睡在身边这个人,面上有一种宁静,这个人或许并不是真实的?一场相伴,一种眷恋,两个陌路认识的男女,两个肉体的相依相偎。流年汩汩东去,平凡男女的平凡欢爱,在喧闹繁杂的人间背后,或许,只不过顷刻净化成一抹烟花……她轻轻吹气,他额上的几缕头发动了动。从被子里,她又把手伸过去搂着他,两个人的皮肤,肉贴着肉的暖湿的气味,头发里的发油香,下巴上的淡巴菰味儿,他是不可能属于她的,可他是她最后的人,抓得住就好,抓不住只有算了……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十四回   各逞心机缘底事 自感情怀终见弃
第十四回   各逞心机缘底事 自感情怀终见弃

  茉儿在小圆桌旁教儿子识字,虽然她也大字不识几箩筐。五四以后,连小孩子的教育都很重要,她真搞不懂。她在纸上写出“一、二”,苦口婆心告诉口齿尚不清楚地儿子:“一横是一个一字,两横是一个二字。”然后指着“一”问儿子:“这是什么字?”小孩奶声奶气道:“一横。”茉儿急道:“一横就是一字!再说一次,是什么字?”“一横。妈妈——”他只顾玩着她的|乳头。茉儿看着孩子,他的脸像青玉一样的透明,孩子的皮肤都是这样的,渐渐长大了,皮肤就成了搪瓷一样的硬白。不近人情的长大,如同茉儿自己美丽的梦,是牙膏管里挤出的牙膏,放在空气里风化久了,成了僵硬的一条,原先的寒香还是有的,但已经刷不出泡沫了。她心里微微有些怨意。

  邵家财从外面回来,扭开过道的灯,一面脱外套,一面道:“房子找好了,熟人介绍的,便宜一些。”他的侧脸在昏黄的光线里显出少有的喜悦,粗俗的喜悦。他要搬新家了,他发了。他到银行做事没多久,叔叔就重病回老家休养去了,一转手,银行交给了他,手头很快就敛起一笔钱,天上掉下金元宝,没把他砸昏,他很清醒地一步一步走,换掉旧家当,置办新房子,体体面面做回有钱人。他没忘从前跟茉儿信誓旦旦的保证过他会发财。有了钱,手脚自然放开了,除了银行的生意,他又倒腾了三几辆卡车,给政府拉货,收了官家的钱,他还私带货物,到黑市卖出,这回好了,想不发都难。

  茉儿听了哼了一声,道:“出去找房子费了那么多功夫?” 邵家财点了支烟,不疾不徐朝烟灰缸里点点,道:“你瞧外面天气,刚还飘了一阵雨。我去买这个了,”说着从兜里取出一个钻戒,扬扬眉,“三克拉,克拉,懂么?”说着接过茉儿的手要给她戴。小孩在那儿拨着他的手,哼哼道:“爸爸、爸爸……”邵家财不理他。在那淡白的光线里,两个人都显得异常乏味,如同铅笔涂鸦在纸上的人的轮廓,疏疏落落,没有感情。她的手指虚胖,像一截邋遢白胖的蚕身子,戒指戴了一半就戴不下去了,再没比这更尴尬的事,她夺过手去,勾着身子喃喃道:“哟,好像我就不配戴似的。”邵家财瞥了一眼她,她的头发乱纷纷披着,花布衫上密匝匝的牛肉色碎花,怀里的孩子“啵啵”吐着口水,她完全成了老掉的妇人,连初次见面时那点作态的挑逗性都消失了,他骨子里一阵不舒服,慌乱地拿起玻璃杯,一口饮尽里面的水,想要把这点厌恶压下去一般。喝着水,鼻息呼出的热气把玻璃上蒙了一层雾,稀湿的人气却像蛾子吐的丝,把他包围了,他明白了,他总是这样作茧自缚。这戒指,他还买了一个四克拉的送给他的旧情人。端详着茉儿,多么不同的女人,他不由想。

  茉儿好容易把手指塞进戒指,张着五指问邵家财:“你瞧瞧,好看么?”邵家财懒洋洋嗯了一声,茉儿马上改了颜色,冷笑道:“终究比不上人家戴得好看哪!我说你出去做什么了,原来是代我去问候你的旧情人了。”邵家财大声道:“我真是吃力不讨好,哪又来这么一通胡说?”茉儿拔下戒指道:“送我个玩意儿,我是不是就该感动得要哭,跪在你面前千恩万谢?有钱没钱,你连一次像样的婚礼都没给我办过!”“办,自然办,风风光光的,等你的孩子长大了,要他给你拉着婚纱,咱们补办一次婚礼,来个‘老来俏’!”邵家财冷笑道。“好得很,”茉儿不甘示弱,“别忘了叫上你那半老的徐娘做我们的女傧相!”邵家财一时气的说不出话,孩子一脸懵懂地乱动,艰难地从茉儿怀里挣脱,扶着桌凳,步步为营,从案下铁饼干筒子里摸出块芝麻糖,一边吃,一边看着这两个莫名其妙的大人,芝麻像宿雨,扑簌簌地掉。

  半晌,茉儿忽然笑着伸出手拉住邵家财的手,拇指摩挲着他的手背,“家财,咱们不说气话,没意思透了。我有个想法,最好的。”她这样久违的温柔倒让邵家财有些吃不消,不由道:“你说。”“你知道我一直耿耿于怀的是什么,就是刚刚说的,我这人别的没什么,要面子你是知道的,你我结婚,都没正大光明的举行仪式。”邵家财不耐烦的打断道:“办!多说什么,花钱的事你最拿手!”“你听我说,我知道你心里有多不乐意,我们交换条件,我既然这辈子要风光,也不会委屈你,随你跟你的情人过去罢。”邵家财一愣,茉儿笑道:“没什么所谓,面子上,我和你还是和和美美的夫妻,私底下的事,谁管得找呢,各自快活而已。”

  邵家财勉强笑道:“今天怎么了,净说疯话!”

  茉儿淡淡道:“你要当它是疯话也没办法。”说着径自走坐落里坐着,在那哄孩子,脸上沾着一些极细小的光亮,虽然没有一束照到心里面。她理想中的自己应该就是这样爽快的,对邵家财,她也不可能恩断义绝的无情,她想着,她爱他或许还甚于他爱她,这样的决定,是赌气,也是赌注,她真想知道这个不再倚靠蓝家人过活的男人现在又是怎样一种心境。两人各自沉默了会。小巷里浮起杂七杂八的声音,他们都当了耳旁风。邵家财无故地倒吸了口凉气,仿佛天气很冷一样的,牙缝间的龋齿隐隐作痛,他很坦然地说:“既然你提出来,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全依你。”茉儿看着他的脸,心里涌起一种悲哀,他这话把她说成了罪魁祸首,自己好像还有点心不甘情不愿一般,占尽了好处还把湿布衫套在她头上。“好,”斜对面衣柜上的镜子里,她的表情显得很镇静,但围困在那一方镜子中,脸离得很远,眉眼里闪烁的绝望却端然在近前,低低的发髻线下面,脸颊上透着酒糟的红影子,她发了狠,“我全要最好的。” 

  冬之前夜,秋凉未尽,蓝核生了小煤炉,搭着手蹲在那儿取暖。纪太太穿过院子进来,双手合十道:“楼上真冷,明天我去找人缝张厚点的被子。”说着走到蓝核的地铺前,伸手一摸,又笑了,“顺便也把你的被子带去,你不嫌晚上冷呀?”蓝核笑道:“不敢麻烦您。”纪太太瞪他一眼,道:“总跟我客气——你身边有个女人管你么?没人管!还不领情?”她对他挤眼儿笑了,白净的小窄脸在炉火光里,显得异常娇俏,像是白色瓜子仁,从前的旧事全做了磕下来的瓜子壳,连同着从前的生命碎片,黑黑白白,一扫帚统统扫开了,现在剩下坦白的一张面孔,只待细细咀嚼。蹲在地上,她玉色折褶绸裙就塌在了地上,蓝核道:“仔细裙子弄脏了。”纪太太回头看他一眼:“我以为你看不见呢。”说着起身拍落灰尘,暖哄哄热闹的气味。她是故意的。蓝核心中热出一股恍惚。

  “我就说你,当时还不要那鸽子,现在照样喜欢得很,不舍得放掉了。”纪太太顺手搬了个凳子过来。

  “其他鸽子跟它有个伴。”

  “它有伴,可怜我蓝弟没有伴。”纪太太说着打开一只网兜,取出一个个橘子放在炉边儿上,“微微烤一下,热乎乎的好吃。”“不,”蓝核笑道,“你得把它烤得很烫,再把外面的焦皮剥了吃,那才好吃。”“真的?我试试。”纪太太像个孩子一样,果真照做了。暗沉沉的前堂屋里,蓝莲花瓣状的火苗从锅子四周舔上来,一伸一缩错动四散,碎散的火星轻轻炸响在厨房里,有种回味不及的干脆温暖。蓝核偶一起头来看纪太太一眼,她的脸脸被炉火被映成微青色,很讽刺,在别人,那脸色看上去不健康,在她,那脸色却显出一种清洁的贞亮。在某一瞬间,他的心动了动,觉得那样深幽的眼睛和沉沉的眼皮非常好看。

  “简直烫!”纪太太吃了一丫烫的橘肉,被烫了嘴唇,一边吸着气,一边不失时机的瞥蓝核一眼。眼风如白鸽,倏忽飞起,栖到蓝核心底。“但舒服,就像冬天吃火锅,图的也是这个舒服。”蓝核微微笑道。

  两人默默吃橘子。

  纪太太的影子被炉火光斜斜映在墙上。她搬来蓝家这一久,倒也不施粉黛,面上往往只抹一层清油,于是连那影子看去都有些薄瘦。她嘴唇上的一道薄棱在墙面上留了影,长眼皮的深痕也在影子上微微突出,于是整个影儿便带了几分深目狭唇的情味。蓝核无意中看到,不由笑道:“你墙上的影子在哭。”纪太太一愣,别过脸要看,蓝核阻止道:“别动,别把影子破坏了,我讲给你听。你的侧脸正映在墙上,有一只灰白色的蛾子也落在墙上,正停在影子的脸上,好像你流了一大滴眼泪。”纪太太大笑起来,道:“你把蛾子赶走了,我在这很快活,犯不着流眼泪。”停了一会,忽然转开话锋道:“听说你姐姐要补办婚礼,叫你去做傧相呢,谁是伴娘?”“出去过的那个。”——这是蓝核现在对蓝杏的称呼,名不正言不顺,微微有些怨气,他也不提她名字,像练功里的一摆手一移步,他想要这样蜻蜓点水的轻松。

  纪太太笑道:“蓝弟也来一次预备的结婚?”

  “我没有那排场,两个人实实在在过,谁说非得要那排场。”“谁不是这样,我那时候结婚,就在家里摆了几桌酒席。我现在要跟谁过,酒席都不用,只要那个人。”说着,手就开始不老实,越过炉子,握着蓝核的手。下面蓝色的焰,上面玉色的手臂,映得苍白透明。“纪太太……”蓝核面色勉强,瑟缩地挣脱了。他自己都不懂,怎么这会子“娇羞”起来。

  纪太太眼里马上有了点凄迷的意味:“我真是傻,哪能耽误你。我一个寡妇……”话也没说下去,眼泪就滚滚的下来了,拽出巾帕,她在离眼睛很远的地方擦着,她暂时不想把眼泪全擦干净,好作出泪流不尽的样子,她真没什么资本了,眼泪是女人最后的武器。蓝核也不劝慰她,默默静坐,脸上辣辣的烫,这种情形只让人难堪,如果蓝七奶奶再不失时机的出现,戏可就收不了场了,他知道她这种女人,那时候污他个调戏寡妇,真叫他以后没法子做人。

  “纪太太……”他勉强笑道,“你先别急,静下来想想。”他看着她的眼,迷蒙的泪光,模糊了眼底一个莺飞草长的世界,但也并不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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