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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鼠劫:秦相李斯的黑白人生-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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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蔡小吏(1)

  伴随着频频传来的马蹄声和铜铃声,两乘驷马车由远而近,前面是豪富出行用的辎车,上张伞形车盖,车厢四周围着褐色车帷,驭者站立执缰,神气活现。后面是妇女所乘的车,伞盖车帷色彩艳丽,并饰有翠羽等饰物。二车几乎是全速行驶,旁若无人,惊得路上的行人仓皇躲避,连在路边摆地摊的小商贩也禁不住将地摊上的货物匆匆后挪,唯恐被车轧上。
  转瞬间,车子已驰至眼前。一位瘸腿老者因躲闪不及,被飞车带来的疾风冲倒,头磕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顿时血流如注。驾车的驭者竟毫不在意,只是用两眼的余光扫视一下,然后便若无其事地拽动了缰绳,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至于车内的主人更是毫无反应,他们或许正透过车窗欣赏着路边的景色,或许正靠在舒适的车座上,悠然进入梦乡。
  街上没有发生大的骚动。人们只顾本能地躲闪着自己,寻找着自己的安全之地。离车远一些的地方,有人窃窃私语,面面相觑,悄声传递着压抑和愤怒。更多的人则是像傻了一样地呆愣在那里,直到两辆马车走远了,他们才从惊吓中醒来。随后,人群中传来怒骂声,并有两个年轻人上前将倒地的瘸腿老人扶起,替他擦干头上的血迹,搀着他离开了街市。
  这一切,都被一个身穿葛衣、足蹬麻鞋、略显土气的十几岁少年看在眼里。因为他正当年少,反应敏捷,躲闪得比谁都快,以至于险些把别人撞倒。他像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面,所以更显惊恐万状,骇然无主。他的眼睛睁得溜圆,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嘴唇有些发紫,禁不住喊了声:“啊,好险啊!”待他平静下来之后,好奇地凑近一位驻足路旁的中年男子,问:“车上坐的是什么人,怎么这样威风、这样无理,撞倒了人,竟扬长而去?”
  中年男子愤愤不平地哼了一声,说:“什么人?上蔡郡守,叫熊缺,咱们这里的土皇帝。他仰仗着自己是此地的最高长官,又和楚国国君同姓,沾着点儿王亲,每次出行都是这样横冲直撞,像发了疯似的,扰得鸡犬不宁,似乎不这样便不能显示出他郡守的威风。后面车上是他的妻妾,都是上蔡城中的美人。咳,是个官就比百姓强,就高出咱百姓一头,难怪人们都削尖了脑袋要当官!”
  少年听着,似有所悟,不住地点着头。他怔怔地站立着,认真咀嚼着这番话的含义,不由自主地转过脸去,倾听着那远去的车马声,陷入深沉的思索之中。
  这少年叫李斯,字通古,来自上蔡乡间。他门第低微,祖祖辈辈都是普普通通的百姓,他的祖父曾在上蔡城中一家私营的漆器作坊里为人佣作,制造杯、卮、盒、盘等生活用具,挣点佣金养家糊口。李斯听父亲说过,祖父的手艺不错,不仅擅长设计制作漆器、竹胎,而且有很高的漆绘本领,可以在漆器上绘制出许多精美的图案和纹饰。当年他曾与其他工匠一起制作了一件漆衣箱,黑漆箱上朱绘着凤、鹿、蛇、蛭等几十个动物图案,形象生动而逼真。这件漆器后来被送到官府,作坊主人因此得到重赏。但漆器的真正制作者却没有得到分文好处,祖父深感不平,一气之下还归乡里,发誓再不干这种受气的活计。
  李斯的父亲是个小商贩,经营自家织的席子和麻鞋,小本小利,小出小进。李斯的父亲和他祖父却性格相反,他逆来顺受,无冻馁之苦就心满意足。他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无怨无悔。在他看来,贫富都是命中注定,平民百姓吃苦受罪是上天和神灵的安排。人不能违背和改变自己的命运,命中一尺,难求一丈,有福的享福,有罪的受罪。
  父亲常常把这些看法讲给李斯听。他从不指望李斯能有什么作为,以为平民子弟就像屋檐下的燕雀一样永远飞不高。他的最大愿望就是让李斯学会编席织履,学会像他那样到市上去叫卖,以便将来能有口饭吃。
  对于这些说教,李斯一点也听不进去。他觉得,像父亲这样生活虽然没有什么风险,也不必过于操心费力,但也太平常、太卑下了。就这样活一辈子,岂不是空掷了大好光阴,虚度了宝贵的年华?
  

上蔡小吏(2)
相比之下,他倒很赞赏祖父那种耿直火暴的脾气,甚至觉得父亲有些窝囊愚钝。但他又感到,祖父不甘受辱,也只是激愤一时而已,拂袖而去的结果虽然出了一口闷气,却也因此丢了生计,吃亏的还是自己,作坊主没有任何损失。李斯曾经想过,要是他,一定要采取与祖父相反的做法:尽力去亲近、投靠作坊主,努力去争取他的信任,条件成熟时便取而代之。然后,再制作出比那漆木箱精美十倍的漆器,献给官府,甚至献给宫廷,以博得更多的赏赐,求取更好的前程。
  当然,李斯的这些想法没有告诉他的祖父和父亲,他怕二老生气,骂他不自量力,违逆长辈。表面上,他仍然言听计从地追随着他的父亲,用心地向父亲学习编席织履,也时常跟父亲担着席子和麻履到市上去叫卖。但是,每当他看到父亲用近于乞求的口吻向行人推销自己的产品,或受到管理市场的小吏厉声训斥的时候,心里总有一种被刺痛的感觉。他发誓,等自己长大了,决不做这种低三下四、受人白眼、收入微薄的事,他要像市场小吏那样专门管别人,决不忍气吞声地受别人管。他更幻想着离开乡间,到城里去闯荡一番,见识见识那梦幻中的天地……
  现在,李斯来到上蔡城中可算是如愿以偿。他是第一次来上蔡。他说服父亲的理由是:看一看城里市场行情,以便在适当的机会将席子和麻履运到城里来卖,多赚些钱。父亲起初不太放心,怕儿子走失了或出什么差错,后经李斯一再恳求,这才给他带上一些铜贝和干粮,让他上路了。
  李斯在上蔡城中举目无亲。但他却不感到孤独无援,倒像是出了笼的小鸟飞翔在广阔的天空,心情豁然开朗。他被上蔡城的繁华深深吸引了,他贪婪地欣赏着城中的一切,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和向往。
  在地广人多的楚国,上蔡称得上是一个较大的城邑。它是上蔡郡的郡城,而上蔡郡在诸郡中又是大郡。它虽不像旧都郢城那样车毂击、民肩摩,市路相排突,朝衣鲜而暮衣弊,但就建筑规模和城内人口而言,当是一般郡城难以比拟的。它早已超过了“城无过三百丈,人无过三千家”的旧礼制规定,甚至比得上早年诸侯国的国都。
  上蔡城的工商业也堪称发达。和某些大城一样,上蔡城内也设有固定的商业区“市”。市的四周有墙垣围绕,将整个市场围成方形。市场的围墙开有市门以供出入,三方设门,每面三开。市场内,众多的商肆按出售商品的种类集中排列,整齐有序。市内设有称作“廛”的仓库,那是专供商贾们用的。他们为了等待良机出售货物,谋取更大的利益,需要贮存大批货物,廛的设立为他们提供了方便。当然,存贮货物时他们必须缴纳一定的费用。
  市内的商品种类是比较丰富的。有木材、竹竿、皮革、铜、铁等生产原料,也有农具等生产工具。更多的是日常用品,有绔、袍、衣、裘等衣物,有谷物、牛羊、果菜、水产、调料,还有很多熟食出售。陈列出售的商品都用标签注明价格,以表明童叟无欺。据说,这是自古以来的老规矩了。
  置身在繁华的城区,李斯有些眼花缭乱。他东看看,西瞅瞅,仿佛这里的一切都那么新奇有趣,前所未见。他甚至忘记了饥渴,忘记了困乏。他心里在想,将来若能住在城里,就是露宿街头也心甘情愿。对于那些穿着整齐、策马乘车的城中富人,他更是羡慕有加。心想,像人家这样才算是没白来到世上一遭,这才是人的生活!父辈们整日吃糙米,穿布衣,没日没夜地劳作,有什么意思?
  李斯正是在这种妄自菲薄又倾慕富贵的纷繁心绪中见到前面那一幕的。他看到,威风八面的郡守比他曾经崇拜过的市场小吏更进了一大步,或者说,他们根本无法相比。市场小吏不过是管理一些小商小贩,而这郡守却是全郡的最高长官,上蔡郡的土地、人口、财富都是他一个人的,他拥有着这里的一切,也高踞在全郡人之上。这样的人才是高贵的人、值得敬仰的人,人生在世,当如此也!
  

上蔡小吏(3)
这样想着,郡守的形象在他心中赫然高大起来。他甚至不再觉得那马车横冲直撞太无理、太霸道,反而觉得这样够气派、够威风。对于那位被撞倒在地的老者,他先前曾大为怜悯并为之愤愤不平,可现在,他却不放在心上了。惊魂初定之后,只是凝神于马车远去的方向,细细地品味着这次启蒙性的人生教育,漫无边际地想得很远很远……
  二
  一个湿漉漉的黎明到来了。李斯睁开睡眼,举目窗外,只见朝霞灿烂,天气晴朗,心中为之一爽。又不由地想,此刻,父亲或许正在院子里编席子,或许已经草草地吃过早饭到集市上去了,或许正在田间劳作。在李斯的印象中,父亲是那样勤劳,那样精力充沛,从来不知疲倦。他一直对父亲的刻苦耐劳、勤俭持家怀有一种崇敬的心情,可现在,他却觉得父亲付出了太多,而得到的太少。哪像那高高在上的郡守,并不需流淌多少汗水就能衣锦策肥、钟鸣鼎食!
  李斯是昨晚投宿到这家下等客栈的。他身上带的铜贝不多,必须节省着花费。李斯还有个想法,打算在城中多逗留几日,以便不虚此行。
  一连三天,李斯都是毫无目的地在城中转悠。累了,就在路边坐一会儿;饿了,就吃口干粮,找口水喝。他不敢走近卖熟食的摊子,但熟肉和煎鱼的香味还是扑鼻而来,使他禁不住直咽口水。卑微的处境使他自惭形秽,无地自容。他恨自己的出身,也嫉恨那些富人,发誓有朝一日也要像他们那样,尽享人间富贵。
  李斯决定暂不还乡。他再也不愿过那种贫苦卑贱的日子了,就是冻死饿死也要倒在城里的土地上,与城里的鬼魂为邻。
  李斯离家时带的那点铜贝很快就用完了,他无力再在那间客栈中留宿,连吃饭也成了问题,百般无奈之下,便到处讨要,受尽了冷遇。但他咬着牙忍耐着,强令自己要坚持住。他时常以那个困窘发奋最后终于得到六国相印的苏秦来激励自己,并痴迷地想:苏秦凭口舌游说获取了功名,我为何不能一试呢?
  人在窘急之时往往会激发出超越平常的胆量和智慧。这天,李斯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贸然闯进了郡衙的大门。他挺着胸膛对阻挡他的门吏说,他是郡守的同乡,有要事拜见郡守。门吏见他这副打扮,摇头冷笑道:“何处恶少年,胆敢冒充郡守同乡,还不快滚出去!”
  李斯并不退缩,面不改色地说:“同乡就是同乡,那还有假?我方才说了,有要事禀报郡守,若是耽误了,你可担待不起!”
  门吏被激怒了,喝斥道:“还嘴硬,难道要我动手吗?”
  “反正我要见郡守,快去通报吧!”李斯站立不动,瞪着眼睛看着门吏。
  只见门吏向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三四个人如狼似虎地向李斯扑来。一顿拳打脚踢把李斯打得满脸是血,瘫倒在地,身上的葛衣也被扯得稀烂。但李斯仍不肯走,他死死地用手抓住郡衙的大门槛,并挣扎着挪动遍体鳞伤的身子,企图爬进门去。他已打定主意,今天算是豁出去了,如果死在这郡署的大门前,也就罢了。若是死不了,决不走开!
  门吏见他赖着不走,又是一顿暴打。李斯的身上不知挨了多少重击,身体仿佛已经不是他的了,头也昏昏然胀得厉害,但他的两只手仍死死地抓住那门槛,用断断续续的声音喊:“我……要……见……郡守……”
  又一阵拳脚劈头盖脸地打来。李斯恍惚觉得,他的头已经裂开了,胸腔内也在流着血,他已经完了。使他感到欣慰的是,那双手还抓在门槛上,手指盖已抠进木中。他昏昏沉沉地想,身子被打烂了尚不足惜,只要这十个手指还留在门槛上,能证明我李斯来过这官府一遭,也就满足了。
  然而,门吏是决不允许李斯留在这里的,即便他死了,也要把尸体拖出去。
  门吏真的以为李斯死了。因为李斯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连点呻吟声都没有。他想把李斯拖走,可是,两三个人却硬是拖不动,原来那双手紧紧地抠着门槛,像是长在上面一样。门吏急了,赶紧取来了斧头,用足了力气,高高地挥起——
  

上蔡小吏(4)
“何人喧哗?”这当儿,一个声音从大门内传来。门吏一看是郡守,不免有些惊慌,赶紧放下斧头,如实地禀报了一番。
  郡守熊缺大约三十上下,“国”字脸,留着“八”字胡须,身材很魁梧。他望着遍身血污的李斯,若有所思地问:“他说有要事见我,没说什么事吗?”
  “没……没有。”
  “他已经死了吧?”
  “死了。小人正想把他拖出去。”
  熊缺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转身便往回走。
  这时,李斯突然神奇地苏醒过来,他已听到了熊缺的说话声。他似得神力,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用手抹了抹脸上的血,睁大了眼睛问道:“郡守大人……你就是郡守大人吧?”
  熊缺被眼前这个死而复生的人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惊问:“你……你是人还是鬼……你要干什么?”说着,又瞅了瞅身边的门吏,门吏脸色惨白,浑身颤抖,更是不知如何是好。他作贼心虚地想,这少年是他打死的,如今死而复生,一定是阴魂未散,前来报复。他越想越害怕,禁不住直往后躲。
  李斯的神志还是清醒的。见此情景,他将计就计,装神弄鬼地说:“不错,我已经死过,但我的魂魄在空中飘荡时却被天神接住。他把我带到了天帝那里,天帝查过我的生死簿账,说是我阳寿未到,让我重返人间。临行还对我说,我今生将大贵,但得从小吏做起,然后才能腾达。我问天帝将在何处安置我,天帝说到下界自然知晓,于是将我从空中抛下,谁知竟到了这里……”
  楚国人都迷信鬼神,李斯这番“鬼话”使郡守和门吏一时都傻了眼,他们既狐疑又不敢不信。因为李斯分明已经死过,而对于死过一次的人怎能怀疑他没见过主宰一切的天帝呢?
  郡守熊缺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他定了定神,问:“你说过是我的同乡,有要事向我禀报吗?”
  李斯略微迟疑了一下,故作不知地说:“同乡?我哪里是大人的同乡呢?更无要事向大人禀报,我只是听天帝吩咐,要到大人手下做些事情!”
  熊缺又摸不着头脑了。正不知如何是好,只听门吏在一旁小声说:“大人,天意不可违,还是暂把他留下来吧!”
  熊缺沉吟了半晌,没有吱声。把他留下来?他能做什么?若是不留他,此人的来路又确实有些古怪,叫人摸不透。万一真的违背了天意,可非同小可,说不定会招来祸患。思来想去,只好说:“那就留下他吧。”
  李斯听罢,心里顿时乐开了花,浑身的伤痛似乎完全消失了。想到刚才这番连自己都心中没底的表演,禁不住要笑出声来。暗骂:何等蠢官,竟连此漏洞百出的装神弄鬼也识不破,将何以治理全郡,统驭百姓?他又有些后怕,万一方才被识破,说不定真的会一命呜呼,魂飞魄散了。
  李斯被人搀扶起来,抬进一间像是杂役住的房子里。又有人给他送来一陶碗清水,一块麦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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