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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光响亮-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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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目光落到信笺上,继续阅读苏超光的信件。她想从来信中对苏超光有一个大致的了解,以免见面时闹出笑话。我发觉姐姐突然滋生盼望的心情,这种心情像禾苗一样,在她的身体内部慢慢生长。
我提醒她为苏超光准备一份礼物,这份礼物不一定昂贵,但必须别致,必须出人意料,并且能代表爱情。她说她已经准备好了。我想看一看她准备的礼物,她不让我看,故意做出神秘的气氛。
杨春光在我们去北京之前,赶回来跟牛红梅办离婚手续。办完手续后,他们站在兴宁区人民政府的门口握了大约两分钟的手。他们暗暗使劲,总想使对方的手疼痛。彼此都疼痛了一下,手指离开了手指,他们发出友好的微笑。牛红梅由微笑发展到大笑,由量变到质变。她的笑声使马路上的汽车停了下来。杨春光站在一旁说,这有什么好笑的,离婚有什么好笑。
走出北京火车站,我看见一双手、两双手、许多双手举着纸板,我在纸板中间寻找牛红梅三个字。我的目光越过一块又一块纸板,没有看见牛红梅的名字被人举着。我们随着人流往前走,走了大约十米,我看见拥挤的人群之外,有一块纸板被人高高地举着,上面写着牛红梅的名宇。这块纸板比别人的纸板高出一倍,所以我能在很远的地方看见它。
我的目光沿着纸板往下滑,我看见粗壮的手臂,人头呢子大衣,呢子大衣的下摆盖住一颗人头,人头下面是一件棉衣、棉裤、大头皮鞋、水泥地板。这块纸板之所以举得如此之高,是因为它是由两个人共同举起来的。举纸板的人坐在另一个人的肩膀上,当他看见我们时,他从另一个人的肩膀上跳到地面,他像是突然缩小了一倍,由高大变得平凡而普通。他先付给另一个人20元钱,等那个人走开了,他才转过身来跟我和牛红梅握手。他说他叫边鼓,欢迎我们到北京来。他是苏超光的朋友,昨天下午,为了那部冲刺金鸡奖的影片,苏超光被导演临时拉到保定去补拍镜头去了,预计今天晚上或明天赶回北京,我们的吃、住和游览由他负责。
这个名叫边鼓的人身高不足1米6,比牛红梅还矮半个脑袋。如果你把他的眼睛、鼻子、耳朵、嘴巴分开来看,没有一处不优秀的,但是当它们组装到他的脑袋上时,却夸张变形了,他的面孔与国外许多现代派画家笔下的面孔极其相似,好像是有什么重量长期压迫他的面部,那些绷紧的肌肉会因重量的消失,在某一瞬间突然恢复到正常位置,而这一瞬间似乎永远不会到来。
他拦了一辆黄色“面的”,把我们拉到电影制片厂附近的一家宾馆。我和牛红梅分别住进三楼的两个单间。房间里有暖气,我们把身上的棉衣脱了下来。边鼓坐在牛红梅的房间里,和牛红梅聊天。边鼓说他是从陕西来的自由撰稿人,每天靠一把剪刀加浆糊为各地的晚报、小报提供影视拍摄动态和电影明星的照片,以及介绍影视明星的文章,偶尔也与别人合作写写剧本,现在苏超光他们正在拍摄的电影《唱遍天涯》,就是他和另一位北京的作家合编的。他的嘴巴里吐出来的名字,常常会把我吓一个大跳。那些我在电视里或报纸上看见过的明星,现在就在他的嘴里滚动着。他每说一个演员的名字,就用右手拍打一下他左边的胸膛。他的胸膛像一面鼓,被拍得咚咚地响,仿佛拍得越响,他说的话就越真实。
为了陪我们,他在三楼也订了一个单间,他说钱都是苏超光留下来的,不花白不花。
我遵照他的指示,在共进晚餐时点了几个好菜。他说点吧点吧,反正苏超光有的是钱。
用罢晚餐,我们仍然回到宾馆牛红梅的房间。边鼓坐在沙发上没有离开的意思,他继续说演员们的轶闻趣事,他的嘴角堆积了两团白色的泡沫,我都为他感到累了,可是他还在说话。我说如果你有事的话,可以走了,你陪了我们半天时间,也挺累的。他说不累,一点也不累,苏超光反复告诫我要陪好你们,我怎么能不陪好你们呢?
牛红梅从她随手携带、有备无患的坤包里,抓出一把红豆递给边鼓。牛红梅说我们什么也没带,就带了一口袋红豆。边鼓双手接过红豆,说这就是王维诗里写过的红豆?
牛红梅点点头。边鼓说这就是用来表示爱情的红豆?牛红梅又点了点头。我们以为他拿到红豆后,会知趣地走开。谁知他又以红豆为话题,说了两个多小时。他离开牛红梅房间后,我们累得连洗澡的力气都没有了。
第二天,边鼓带我们去颐和园。我们爬了佛香阁,荡了昆明湖的舟,晚上回到宾馆,边鼓去找苏超光。苏超光还没回来。我对边鼓说,他怎么能够这样,他把我们骗到了北京,自己却溜了。边鼓不停地搓着他的手掌,说他也有他的难处,他得听导演的。你们再耐心等一等,或许明天他就回来了。如果他不回来,我陪你们去游长城。你看怎样?
边鼓用讨好的口气,征求牛红梅的意见。牛红梅说你问我弟弟。我说他再不回北京,我们也不玩了,我们回去。边鼓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一会儿拍脑袋,一会儿摸下巴。他说怎么能够这样呢?你们刚来就想走。你们连长城和故宫都还没有玩,怎么就想走了。
很早我就听到边鼓的敲门声,我没有开门。牛红梅早就起床了,她把口袋里的红豆散发给宾馆里的服务员。那些年轻的服务员抓住红豆,就像抓着爱情那么兴奋。边鼓叫服务员打开我的房门,然后他跟着服务员走进来。他掀开我的被子,说快起床,我带你们去找苏超光。
我们跟着边鼓出了宾馆,进了电影制片厂,左拐10米,再有拐20米,再往前走30米,我们来到一排低矮的房屋前。边鼓指着一扇破烂的门板说这就是苏超光的宿舍。边鼓拍了一下门板,同时叫了一声苏超光。屋子里没有任何声音。我们估计里面也不会有什么声音,边鼓只是拍给我们看一看,以此证明苏超光真的不在北京。边鼓抬起右脚,开始踢门板,他每踢一下,就骂一声他妈的苏超光。门板摇摇晃晃,差不多被他踢破了,一些粉尘和朽木脱落到他的皮鞋上。我说我们走吧。边鼓说他真的不在,我们与其在这里踢门,还不如去逛一逛天安门,去逛一逛故宫。
这天晚上,边鼓拿着苏超光发自青岛的一份电报给我们看。苏超光说他们摄制组已被导演拉到了青岛,为了赶镜头,他恐怕一两天还回不来。他委托边鼓照顾好我们,并保证在春节前赶回北京。我们只好跟着边鼓。去长城游玩那天,牛红梅忘了穿棉衣。出门时谁都没注意,一直上了旅游车,边鼓才呀地叫了一声,说牛红梅你怎么没穿棉衣?
牛红梅也是这时才发现自己没穿棉衣,她望了望车窗外的雪花,再看看自己的身子,说不冷,我一点也不觉得冷,哎?我怎么一点也不觉得冷。也是从这一天起,我才知道牛红梅不怕冷。她穿着一件毛衣,在八达岭的长城上走来走去,一点也没觉得冷。她还扒开砖头上的雪花,去辨认砖头上的字,去看谁谁到此一游了。
第二天,边鼓又接到苏超光的一份电报,他说他们摄制组飞到上海,他希望我们玩得开心。再过一天,苏超光又来一份电报,他说他们已飞到福州,恐怕要在福州过春节。
他让边鼓为我们买两张返程的火车票,他在福州拍摄完毕后,即赶到南宁与我们见面。
我和牛红梅要在北京过春节的想法就此破灭。边鼓想尽办法用高价为我们买了两张卧铺票。他坚持要送我们上火车。我对他说了许多感激的话,当然我也骂苏超光不是个东西,是大骗子,狼心狗肺。边鼓说骂得好,苏超光他不是个东西。
临上火车时,牛红梅把她口袋里的红豆全部倒到垃圾桶里。她说南宁有的是红豆,我不可能再把它们背回去。边鼓放好我们的行李包,把车票交给我们后,便下了火车。
他站在车窗外,跟我和牛红梅说话。我看了看手表,火车要30分钟后才开。我说你回吧,天气怪冷的。他双手抱在胸前,双脚跺了跺,说没什么,我陪你们说一说话。我一时找不到话说,该说的话也已经说了。他张了几次嘴巴,想说什么也没说出来。
上车的人愈来愈多。边鼓望了那些跑动的人群一眼,然后又跺了跺脚。他说红梅,其实我就是苏超光。他说这句话时,有许多热气从他的嘴里喷出来。我被他的这句话吓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看牛红梅,她基本没做出什么反应。边鼓低下头,我宁可他永远是边鼓而不是苏超光。边鼓说明天就是除夕了,我真不忍心把你们送走,我真希望你们能跟我在北京过一个春节,可是我再也骗不下去了,我不想再骗你们。我知道你们看不中我,我这一辈子从来没跟你这么漂亮的女人说过这么多话,相处这么长的时间。她们总看不上我,我能写文章,边鼓是我的笔名。我也有钱,家里没任何负担,可是她们就是不愿跟我结婚。我起码谈了二十多次恋爱,但没有一次是成功的。我知道我们也不会成功,夫妻不成朋友在,就算是我请你们来北京玩了一趟。如果你们不认为我是骗子,愿意跟我在北京过春节,现在我仍然欢迎你们下车,过完春节后,我再买票送你们走。
我知道我说也白说,你们不会看上我,你们不会下车。
我看见牛红梅的脚动了一下,好像是要下车的样子。我迅速用手按住她的膝盖,不让她站起来。她的眼泪,她好长时间没有流过的眼泪,这一次终于奔眶而出。边鼓吊着两只手,呆呆地站在窗口外面,说她怎么了?她为什么不骂我?她是被我吓怕了吗?我告诉边鼓,她这是高兴,我的姐姐她好久没这么高兴了。不高兴时,她常常发笑。高兴的时候,她常哭。如果不是你真的长得难看,我百分之两百地愿意让她下车。边鼓说人总得讲一点感情,为什么要以貌取人?你让红梅自己表态,她的命运她可以自己选择。
红梅,你说呢?这时火车已开始启动,边鼓小跑跟随我们的窗口,他似乎是在等待牛红梅的回答。牛红梅抹了一把眼泪,她把眼泪摔出车窗。眼泪砸在边鼓的脸上。边鼓说红梅,你说呢?牛红梅说我听我弟弟的。边鼓停止奔跑,车速愈来愈快,我看见他被抛在站台上,他呐喊着,不停地用手扇他自己的脸蛋。
从此,我再也不相信心灵美才是真正的美,外表美不是真正的美。有时,外表美实在是太重要了。
火车所过的城市或村庄,到处洋溢着春节的气氛。我看见欢度春节的巨大横幅挂在高楼上,农村的孩童在收割后的稻田里点炮仗,我看见土墙上的春联,看见汽车撞死了一位中年妇女(她骨头被压碎的声音铺天盖地),看见夜晚的城市里燃放的焰火,看一位坐在自家门前的老大爷,缺了四颗门牙。我和牛红梅都想不到,我们会在火车上度过除夕之夜。
第二天早晨醒来,已经是春节了,火车仍然在我们陌生的地盘上滚动着。牛红梅从中铺伸出头来,说了新年里的第一句话。她说他们的名字差不多,都有一个“光”宇。
他们都是骗子。他们为什么要骗我们?我说不知道。牛红梅摇了摇脑袋,头发像水一样从中铺飞流直下。她自个笑了。在她的笑声中,窗外闪过一堆小山和一排挂满冰雪的树木。
我刚走出南宁火车站,就被一双手抓住了左手臂。抓住我的手温柔细腻阴险毒辣,它的十个手指中,至少有两个手指留着长长的指甲,指甲们深深地戳进我的肉里。这是一双愤怒的手,这是一双有话要说的手,它长在发誓永不嫁人的老处女牛慧的身上。牛慧是我的姑姑,我已经好久没提到她了。
牛慧抓过我的手臂之后,又去抓牛红梅的手臂,她把牛红梅的手臂当做话筒。她说你们终于回来啦,我接了三天的站才接到你们。你们去北京也不跟我商量商量。你们的眼里还有我吗?我不明白,你们干嘛要跑到北京去谈恋爱?更不明白你们干嘛要恋爱?
干嘛要结婚?没有男人你们就活不下去了吗?不谈恋爱你们就不是你们吗?……
从牛慧的嘴里一连吐出了十几个问号,我们无法回答她如此深奥的提问。她在发问的时刻,根本不考虑听到什么回答。她像领导作报告一样,只顾不停地说。说过来说过去,始终没主题。最后她告诉我们,他还活着。我突然感到脊背一阵一阵地冷,我一直害怕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牛红梅似乎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应有的反应,她问牛慧谁还活着?谁?牛慧说牛正国,你们的父亲。牛红梅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牛青松都已经死了,他怎么还活着。牛慧说一个星期前,我收到他托人从东兴寄来的信,他现在在越南的芒街,他要我代他向你们问好。牛红梅说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带上他曾经用过的一些用品,跟我到芒街去找他,牛慧说,我知道他的脾气。我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把牛慧的话当作耳边风。牛红梅说我太累了,我已经没有再走下去的力气,现在我需要睡觉。牛慧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她严肃认真地看着我,说他是你们的父亲,又不是我的父亲,你干吗一动不动地坐着。我说我宁愿他死了。牛慧抽动双肩,发出一声神经质的尖叫。她说你真没良心。我说我宁愿他死了。他为什么还要活着?他为什么在消失十年后,又回来打乱我们的生活计划?只要他还活着,就说明我们全错了,何碧雪错了,金大印错了,牛青松白死了,我们白活了。因为他的出现,我们所做的一切,包括我们为他流过的眼泪,全部变得没有意义了。
牛慧像是被我说服了,她带着征求的口气问我,那还去不去找他?我说不去。她沉默了好几分钟,然后跑到我卧室的书桌边,寻找牛正国曾经用过的用品。她从书桌里翻出几张旧照片,一把旧牙刷和一支旧钢笔。她用手抹这些旧东西,想把上面的灰尘抹掉。
她一边抹一边说还是去见一见他,说不定他发财了,我们可以分一杯羹。
第二天,我背着还未打开的旅行包,跟随牛慧向着东兴进发。牛慧要去见她阔别十年之久的哥哥,我代表牛红梅、牛青松去见曾经死去的,现在又复活的我们的父亲。青松已死,父亲健在,我愤怒、恐慌、好奇、悲伤、怀疑地坐在汽车上,想象我父亲的模样。牛慧问我见到他时会怎样?她连拥抱的姿势都已经想好,并且决定给他一个吻,这将是她此生中献给男人的第一个吻。我告诉她我一点都不激动,我很想激动,但是我的大脑、心脏它们一点也不激动。
牛慧通过熟人,在东兴办了我们两人的临时护照。我们踏上木船,夕阳正好西下,北仑河红得像一滩血。船每移动一下,河水就皱起一条又一条的波纹,人的倒影、土堆的倒影、楼房的倒影全都不见了,只有晚霞的倒影那么红色地刺激我的眼睛,把我的眼睛刺瞎了。一船人说着乱七八糟的语言,它们从船头飘到船尾,又从船尾荡回船头。我想起胡须飘扬满身伤疤的哥哥牛青松,我们的船仿佛正从他的尸体中间穿过。我提高警惕,认真聆听周围复杂的空气,我闻到了父亲的气息。他的这种气息,在几十公里之外,我也嗅得出来。
姑姑手里拿着父亲给她的信件,迈着殷勤的步伐。尽管她年过40,但她的身材苗条,女性的气息饱满。我用力迈开大步,但总跟不上她的速度,她近乎小跑,好像要一直跑进父亲的怀抱。遇到十字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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