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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尔芒特家那边-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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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客气有什么意思,”他用严厉的口吻对我说。“世界上最令人愉快的事莫过于为一个值得『操』心的人『操』心了。对于我们中的优秀分子而言,研究艺术,酷爱古物,收藏珍品,喜欢园艺,这一切都不过是代用品,替代物,不过是遁词。我们和第欧根尼1一样,呆在我们的木桶里,在寻找一个人。万不得已时,我们才栽种秋海棠,修剪紫杉,因为紫杉和秋海棠任人摆布。但我们更乐意把时间用在人这样的灌木树上,只要我们确信这棵树值得我们『操』心。关键就在这里;您应该认识一下自己。您到底值不值得别人为您『操』心?”
1第欧根尼(约前404—323),古希腊犬儒学派哲学家,认为除了自然需要必须满足外,其他任何东西,包括社会生活和文化生活,都无足轻重。传说他光着脚,只穿一件大衣,住在一只木桶里,还传说有一天中午,他提着一盏灯在雅典街头漫步,当有人问他干什么时,他说:“我在找一个人。”
“先生,我实在不敢让您为我『操』心,”我对他说,“至于说我本人的心情,请您相信,不管您为我做什么,都将是我最大的快乐。您这样关心我,竭力想帮我的忙,使我非常受感动。”
令我大吃一惊的是,他对我这番话感激涕零,几乎动了真情。他亲热地挽起我的胳膊。这种突如其来的亲热在巴尔贝克时就给过我深刻的印象,但他说话的语气却依然是冷冰冰的,和这个亲热的举动形成强烈的对比。
“象您这样年纪的人都是冒失鬼,”他对我说,“有时说出的话可能会在我们中间挖出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可是您刚才的话却反而会打动我的心,使我乐意为您效劳,甚至会做过头。”
德…夏吕斯先生和我臂挽臂、肩并肩地走着,一面对我说着这些傲慢而又真切的话。他时而把目光变态停留在我脸上(这种冷酷而犀利的凝视,我在巴尔贝克海滩的一个上午,在游乐场门口第一次遇见他时,甚至更早以前,在当松维尔花园的玫瑰花丛旁看见他同斯万夫人——那时我以为她是他的情『妇』——在一起时,就曾给我留下过深刻而难忘的印象);时而又左顾右盼,审视过往的出租马车。此刻正值出租马车交接班,过往马车很多,有几辆停了下来,因为马车夫看见他那固执的目光,以为他要乘车呢。可是德…夏吕斯先生马上就打发他们走了。
“没有一辆合适的,”他对我说,“一看灯就知道了,他们都是回他们那个街区去的,先生,”他又说,“我马上要给您提一个建议,希望您不要产生误解,我没有任何个人考虑,完全出于好心。”
使我震惊的是,他的措词和斯万的多么相似,甚至比在巴尔贝克时还要明显。
“我想您是很聪明的,不会认为我向您提建议是因为我‘没有朋友’,害怕孤独和烦闷,关于我的家庭,我不说您也会知道的,因为我想,象您这样年纪的小青年,又出身在中产阶级家庭(他踌躇满志地把“中产阶级”说得很重),是不会不知道法国历史的。恰恰是我那个世界里的人不读书,不看报,和仆人一样孤陋寡闻。从前,国王的侍从都是从王公贵族中招募的,如今王公贵族和侍从已没有什么两样了。但是,象您这样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的青年,书读得很多,一定知道米什莱1对我们家族所作的那段精彩的描述:‘我看见他们,那些有权有势的盖尔芒特们,高大魁伟,顶天立地,和他们相比,幽居在巴黎王宫中的矮小而可怜的法国国王又算得了什么呢?’至于我个人怎样,先生,这个问题我不喜欢多谈,但是,有一件事您也许听说了,泰晤士报有一篇文章提起过,这篇曾轰动一时的文章说,奥地利皇帝(他一直待我很好,甚至想同我称兄道弟)不久前在一次谈话中宣称(谈话后来公布了),如果尚博尔2伯爵先生身边有一个象我这样了解欧洲政治内幕的人,那他今天说不定是法国国王了。我常想,先生,我身上有一个经验宝库,一种类似珍贵密件的东西。我这些经验不是靠我浅薄的天分获得的,而是靠机遇,您以后会知道是什么的。我不认为我应该把我的经验用于自身,但它对于一个涉世不久的青年可能是无价之宝。我要把我用三十多年的心血积累起来的、也许只有我一个人拥有的经验,用几个月的时间全部传授给这个青年。我不用讲,当您知道某些秘密时精神上会有多大的享受,当代的基佐3要花几年时间才能掌握这些秘密,一旦掌握了,他对有些事件的看法就会和过去截然不同。我不仅要讲过去的事件,而且还要讲情况的连贯『性』(这是德…夏吕斯先生最心爱的表达方式之一,当他使用这个表达方式时,就象在做祈祷似的,常常把两只手合上,不过手指头是直的,他似乎要用这种语言和动作相结合的方式,使人了解那些他没有细说的情况和情况之间的连贯)。我要用一种标新立异、闻所未闻的观点给您讲过去,不仅过去,还有将来。”
1米什莱(1798—1874),法国历史学家和作家,著有《法国历史》、《法国革命史》等。
2尚博尔(1820—1883),波旁王族长子支系的最后一个代表。1830年,查理第十弃位后,他是王位最后一个合法继承人,但仅仅到1871年才提出继承王位的权利。在正统派和奥尔良派谈判之后,眼看就要登基,但因他拒绝废白旗,致使谈判失败,因为他无子女,奥尔良家族成为王位唯一继承人。
3基佐(1787—1874),法国历史学家和政治活动家。他从资产阶级立场出发,试图依据阶级斗争观点解释历史。著有《英国革命史》、《欧洲文明史》和《法国文明史》等重要作品。
第一卷 第十四章
接着,德…夏吕斯先生向我打听布洛克的情况。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里时,大家议论过布洛克,但他好象没有听见似的。他漫不经心地问我,我同学是不是年轻,是不是漂亮,等等。他善于使讲话的语气显得好象不是在存心打听,好象他心不在焉,在想别的事情,仅仅出于礼貌才勉强应付几句。布洛克要是听见了德…夏吕斯先生向我提的这些问题,准会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德…夏吕斯先生是重审派还是反重审派,甚至比想知道德…诺布瓦先生属于哪一派的心情还要迫切,只是理由完全不同罢了。“您做得对,”德…夏吕斯先生向我提了一堆问题后又对我说,“如果您想多学一些东西,朋友中就应该有几个外国人。”我回答他,布洛克是法国人。“啊!”德…夏吕斯先生说,“我还以为他是犹太人呢。”他这种与犹太人势不两立的表示,使我相信他是我所遇见的人中最坚定的反重审派。可他却反对指控德雷福斯犯有叛国罪。
“我想现在报界正在大谈德雷福斯犯了叛国罪,我相信人家是这样说的,我对报纸一点也不感兴趣。我看报就和我洗手一样,我觉得这不值得我产生兴趣。不管怎么说,罪行是不存在的。要是您朋友的那位同胞背叛了犹太王国1,那倒可以说他犯了叛国罪,可是他和法国有什么关系呢?”我反驳他说,一旦爆发战争,犹太人也会和其他人一样被动员入伍。“可能吧,不过,不能肯定这不是一种轻率行为。如果把塞内加尔人或马尔加什人招募来打仗,我想他们是不会真心诚意地保卫法国的。这很正常嘛。您的德雷福斯也许可以按违犯接待国法规而判罪。算了,不谈这个。您能不能要求您的朋友带我去参加一次寺院的盛会,看一看割礼仪式,听一听犹太人唱圣歌?说不定他可以租一个大厅,给我演出取材于《圣经》的戏剧,就象圣西尔寄宿学校2的女生为给路易十四3解闷,演出拉辛根据《圣经》的《诗篇》创作的戏剧一样。您是不是可以安排一下,哪怕演几个滑稽戏让我开开心也好。比方说,让您的朋友和他父亲格斗,把父亲刺伤,就象大卫4杀死歌利亚5一样,这会是一出绝妙的笑剧。在演出中,他甚至可以把他下贱的(照我的老女佣人的说法是下作的)母亲狠狠地揍一顿。若是能这样,那就再好不过了,我们不会感到不愉快的,是不是,亲爱的朋友?因为我们喜欢异国情调的戏剧,把这个非欧洲的女人揍一顿,就好比给一个老泼『妇』以应有的惩罚。”德…夏吕斯先生一面说着可怕的疯话,一面使劲夹住我的胳膊,把我都夹疼了。我想起德…夏吕斯先生家的人常说,男爵对他那位上了年纪的女佣人——刚才他引用了她的莫里哀式的方言——关怀备至,可敬可佩,我心里思忖,如果能对同一个人身上表现态来的善与恶做一个剖析(我看这个问题至今很少有人研究),这倒是一件饶有趣味的事,尽管在不同人身上表现的形式各不相同。
1犹太王国是公元前935年以『色』列-犹太王国分裂后在巴勒斯坦南部建立的国家。公元前586年被巴比伦灭亡。
2圣西尔寄宿学校是路易十四的情『妇』曼特农夫人于1686年为没有财产的贵族小姐创办的学校,校址设在凡尔塞区的圣西尔。拉辛曾为该学校写了《爱斯苔尔》和《阿莉达》。
3路易十四(1638—1715),法国国王,大力资助文学和艺术事业,促进了当时法国文学和艺术的发展。
4大卫(前十一至十世纪),古以『色』列国王。据《圣经》记载,大卫统一犹太各部族,建立王国,定都耶鲁撒冷。童年时打死腓力斯勇士歌利亚,在位时,曾多次打败强邻,深受民众爱戴。
5歌利亚,据《圣经》记载,他是腓力斯勇士,身材高大,头戴钢盔,身穿重甲,作战时所向无故,后被大卫杀死。
我提醒他,不管怎么说,布洛克的母亲已经死了,至于布洛克本人,我怀疑他对一个完全可能使他眼睛变瞎的游戏能有多大的兴趣。德…夏吕斯先生好象生气了。“那个女人实在不该死,”他说,“至于眼睛变瞎,恰好犹太教是瞎眼教,看不见《新约》所说的真理。无论如何,您想一想,现在的犹太教徒哪一个不在基督教徒愚蠢的狂怒面前吓得失魂落魄,胆战心惊呢,能看见一个象我这样的人屈尊俯就,看他们的演出,他们一定会高兴得忘乎所以!”这时,我看见老布洛克走过来了,他大概是来接儿子的。他没有看见我们,但我问德…夏吕斯先生,要不要把老布洛克介绍给他。我料到我的同伴会大发雷霆:“把他介绍给我!您怎么一点也没有价值观念!认识我就那么容易!再说,介绍人是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伙子,被介绍人又不配受到介绍,这不就更不合适了吗?要是哪天他们按照我拟订的计划给我演出一场亚洲风味的戏剧,我倒可以发发善心,同这个讨厌鬼说几句话。最多也就是这样。而且还有个条件,他得让他的儿子狠狠地揍一顿。我甚至会向他表示满意的。”
况且,老布洛克根本没有注意我们。他正在恭恭敬敬地向萨士拉夫人致礼,萨士拉夫人欣然接受了。我感到很惊讶,因为从前在贡布雷,她对我父母接待小布洛克很不满意,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反犹分子。可是,重审运动犹如一股气浪,几天前把老布洛克冲到她的家里。我朋友的父亲觉得萨士拉夫人颇有魅力,尤其对她的反犹立场感到满意,他觉得她这种立场证明她的信仰是真诚的,主张重审的观点是真实的。同时,正是因为她反犹太人,准许他到她府上作客就更有价值了。当她冒失地在他面前说:“德…吕蒙先生不加区别地把重审派和新教徒、犹太人装进同一只口袋里,这种大杂烩太有意思了”时,他甚至不感到耻辱。回到家里,他自豪地对纳西姆…贝尔纳说:“贝尔纳,你知道吗,她有偏见!”可是,纳西姆…贝尔纳先生却没有吭声,他用天使的眼神望了望天空。贝尔纳先生为犹太人的不幸愁眉不展,怀念他同基督教徒的深厚友谊,再加上岁月消逝使他变得矫『揉』造作,装模作样(以后我们会知道是什么原因),因此,他看上去活象拉斐尔前派1画家画的恶魔,头发『乱』七八糟,好象浸于一片惨白『色』中。
1拉斐尔前派是十九世纪中叶出现于英国的一个画派。因认为真正的宗教艺术存在于拉斐尔(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之前,企图发扬拉斐尔以前的艺术来挽救英国绘画而得名。主张绘画应起宗教道德教育,题材应以圣经故事及富有基督教思想的文学作品为主,忠实地反映主题,描绘对象。
“整个案子,”男爵又说,他一直没有松开我的胳膊,“只有一个麻烦,那就是它对社交界(我不说是好的社交界,它早就不配用这个赞语了)起着破坏作用,一群‘公骆驼社’、‘母骆驼派’、‘牵骆驼队’的男男女女涌进社交界,我甚至在表姐妹家中也发现有不认识的人,因为他们都是法兰西祖国联盟——一个反犹联盟,谁知道是什么——的成员,好象一种政治观点能使人获得进入社交界的资格似的。”
德…夏吕斯先生的浮浅使他同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更相象了。我把这个看法同他说了。他似乎不相信我认识德…盖尔芒特夫人,我叫他回想一下在歌剧院的那个晚上,他那天好象故意躲着我似的。他说他根本没有看见我,我看他说得那样认真,要不是紧接着发生的一件小事使我感到他也许太骄傲,不想让人看见他同我在一起,我就会对他的话信以为真了。
“还是谈您吧,”他对我说,“谈我对您的计划。在某些人之间,先生,存在着一种类似共济会的秘密组织,我不能给您细说,但可以告诉您,这个组织现在有四个欧洲君主。然而有一个君主,也就是德国皇帝,得了妄想症,他身边的人想治好他的病。这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可能会给我们带来战争。是的,先生,完全可能。您一定听到这个人的传闻了,他以为中国的公主被他装到一个瓶子里了。这是疯病。他们正在给他医治。但是,当他不发疯时,他就成了傻子。有的病是不该治好的,因为它可以使我们避免染上更严重的病。我有一个表兄,得了胃病,吃什么都不消化。最有权威的胃病专家都给他看过,但毫无效果。我把他带到某某医生那里(顺便提一句,这又是一个怪人,他的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这位医生立即推断病人患有神经官能症,劝他不要害怕,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他的胃对吃下去的东西也能承受。可我这位表兄还有肾炎。胃消化了的东西到了肾,肾却不能排泄出去。我这位表兄没有让一个想象出来的、但能迫使他控制饮食的胃病伴随到老,却在四十岁时就一命呜呼了。胃治好了,肾却毁了。如果您能远远地走在生活前面,谁知道呢,说不定您可以做出历史上某个杰出人物(如果有一个乐善好施的神灵在人类对蒸气和电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向他透『露』蒸气和电的规律的话)可能做的事来。不要犯傻了。不要因为不好意思就拒绝我的帮助。要知道,我帮您的大忙,我想您也会帮我大忙的。我对社交界的人早已不感兴趣了,我现在只有一个欲望,那就是把我的知识奉献给一个至今仍然纯洁无瑕、能够被道德点燃热情的灵魂,以图弥补我一生中所犯的错误。我经历过巨大的忧伤,先生,有一天我也许会对您讲的,我的妻子死了,她是人们梦寐以求的女『性』,漂亮,高尚,完美无缺。我的亲属中年轻的还是有几个,但他们不可能——我不是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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