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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儿与阿朱作者:微笑的猫-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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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想,灵堂布置在老吴家二十年没人住的旧屋里,顶上一半有瓦,一半没瓦,东边的山墙也塌得差不多了,屋内光影斑驳,花圈堆叠,烟雾缭绕,地上铺满了黄纸,花哨的棺材被简易地架在门板上,里面躺着被文胖整得面色如生的老太太,银装素裹的男女嚎哭着如游魂般来去,这仿佛是一场由莫奈营造的奇幻梦境。
  
  磕头间隙这两人叽里呱啦讨论,有时候激动了还能唱。我对老吴说:“吴师,您合适吗?过世的是你妈啊。”
  
  老吴白我一眼说:“子未死?安之死之乐?”
  
  核儿便来拉我,说他们脑内间隙性异常放电,你跟着掺和什么?
  
  我真恨我们学校,专门他妈收疯子。
  
  阿朱来找我,说是厨师来了。按照老吴家乡的规矩,办丧事必须摆三天的宴席请全村来吃。我眼前这人既矮又胖,一脸烟火气,典型的厨子模样,可惜他比看上去厉害许多,伸出一只爪子,前后样了样:“五百一桌。”
  
  我找到七舅问要多少桌,七舅掐指一算:每次十桌。我转身就差点给厨子跪下了,大爷,我只有三万块钱呐!
  
  厨子和蔼地说:“小伙子,三天的宴席其实只有四顿饭。你看,你们今天下午才到,中午那顿就省了;明天的早饭是不用摆的,到了后天,吃过中饭就下葬,丧事也就结束了。”
  
  “那五百……”
  
  “也不贵。”厨子说,“从桌椅板凳到锅碗瓢盆筷勺,从买菜到洗菜到烧菜到摆台到涮锅洗碗,从颠勺的洗碗的到跑菜的,我们一手抓到底,一以贯之,全然不用你们主人家操心。”
  
  “行了就你了。”阿朱说。
  
  我不同意,我拉他到一边说“你到底认真想了没有啊?五百块呐!这深山老林的。”
  
  阿朱说:“正因为深山老林才要让他弄,否则你上哪儿买菜去?还有,别老在乎什么钱不钱的,老吴在这儿呢,钱花完了再问他要啊,他不给就打啊。你这人就是实诚。”
  
  我望着阿朱,仿佛从来没认识过他,阿朱问:“怎么了?”
  
  我说:“你怎么比以前聪明多了?”
  
  我印象中他没这么精明,这要是以后结了婚,这家里还有没有我说话的余地了我他娘的又在胡想些什么。
  
  阿朱笑了笑,说去别处帮忙,走了。
  
  厨子还在等我的答复,我回身给他数钱。厨子龇开一口黄牙说:“小伙子,你选择了我们这个优秀的团队,你真有眼光。”
  
  带着几个老妇女流窜在乡野葬礼现场,还好意思自称团队,另外谁他妈选择你了?
  
  除了厨师,还有“八音”“八仙”,吹的拉的弹的唱的哭的抬的都要钱,连在棺材前面摆个猪头都要我380。
  
  我说你把我的头剁下来放那儿吧,我这头不值380,他们说小哥,你省这点儿干嘛呢?都是为了办好丧事嘛,丧事办不好,也对不起老人不是?
  
  头一天我就花了两万七八,接近破产,除了这些,还有和尚钱。对了,和尚呢?
  
  我去问文胖,文胖高深莫测地摘掉了帽子,帽子下原来是颗锃光瓦亮的头颅,接着,他从包中摸出一袭金黄的袈裟,爱抚后悍然披上:“和尚来了。”
  
  我哭了。
  
  文胖解释说这就是三千元套餐的标准配备,如果是八千元套餐,就有真和尚了。
  
  “那中间那档五千元呢?”
  
  “也是我,”文胖说,“不过我会提示是‘住持和尚’。”
  
  他信誓旦旦说自己会念往生经,但据徐真人反映,他趴那儿的一个小时嘴里念的都是“股票涨基金也涨”之类的朴素理想。
  
  晚上开饭已经八点多了,果然全村都来了,吃得是杯盘狼藉。吃完了睡觉又是个问题,老吴家的房子是危房,亲戚家又都被远来的女眷住满了,我们只能睡车里。
  
  这是八月乡间的夏夜,蛙叫虫鸣固然静美,但开着车窗便是喂蚊子,关着的话,不到后半夜就得闷死。后来我想了个办法,先开车窗,外头用蚊帐罩住,再往里睡。
  
  我和阿朱睡一辆车,我命苦睡前座,他睡后座。自从那次跳水事件后,阿朱一直对我紧迫盯人,这让我感觉微妙。固然我乐意与他厮混,但也烦恼他始终认为我可能精神分裂。
  
  我睡不着,太热了,开空调又没那么多油烧。大概到了十一二点,阿朱突然轻声喊:“桃儿。”
  
  我正有点儿迷糊,就没理会,他又说:“桃儿,你睡着了吗?”
  
  我没说话,他就开始伸手摸我,先摸的是脸,耳朵,后脑勺,再下来是脖子,脖子摸了好久。他的手很宽大,很粗糙,手心里有老茧,那是长期打篮球的缘故,我也有茧,在握画笔的地方。
  
  我已经无法自制地起了鸡皮疙瘩,我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匹饥饿的、独自越冬的狼或者别的什么动物,对方是森林里偶遇的人类。我完全可以一口咬断他的喉管,这种嗜血的兴奋让我不住地战栗,但这个愚蠢的人类不知道,他甚至不设防,他还以为我是那个在月亮下柔肠百结的歌唱家。
  
  他在摸我的肩膀,胸口,胸口很痒,腰,我的腰……直到这时我才从幻觉中反应过来。
  
  “你干嘛?”
  
  他顿了顿,说:“你醒着?怎么不回答?车钥匙掉前排去了。”
  
  那你摸我干嘛?我没开口问。
  
  过会儿他自己解释:“我怕掉你身上。”
  
  他一定很尴尬,我准备给他个台阶下,便开始找钥匙,钥匙果然就在脚边,我递给他后他说:“睡吧。”
  
  我哪里还能睡得着,爬出车子平复一下情绪。空气闷热潮湿,可就是不下雨,蚊虫就像战斗机一般朝我身上精准地撞来。在我的右手边有条死水河,在老吴的描述里那是关于家乡的最美丽的回忆,现在已经是一块蚊虫的孳生场所。
  
  老吴还在守灵,眼睛熬得通红,我想替他守一会儿,他说不用了,反正他也睡不着。
  
  我说:“你和邵丽明离婚,怎么也不说一声。”
  
  老吴问:“需要说吗?这是私事儿。我们因爱而结合,因爱而分离,如今依然相爱。”
  
  你就扯去吧。
  
  我说:“邵丽明长得多漂亮啊,全校女老师数她最漂亮。”
  
  老吴沉默了一会儿,便开始回忆早年毒害过他的一本书,叫做《少年文艺》,在这本书里,漂亮姑娘不是成天高举着牛虻的拐杖冲着阴霾的天空发出战斗宣言,就是瞪大了警惕的敏锐的双眼关注着周围人思想的一举一动。所以他从很小的时候就惧怕漂亮姑娘,邵丽明就是这么一个金刚不坏的漂亮姑娘……
  
  我说:“你这个理由找的,就像在说自己是个懦夫。”
  
  “我的确是个懦夫。”老吴说,“不过我是不是懦夫无所谓,只要邵丽明能找到她的人生好境界就行了。”
  
  我说:“可是邵丽明也有三十四五了吧?据说过了三十五岁那就是高龄产妇……”
  
  “你他妈还不去睡?再缠着我问这问那小心我揍你!”老吴说。
  
  我逃了。
  
  老吴在灵堂里高喊:“阿朱!阿朱!你再放这小子出来我就弄死你!”
  
  阿朱在车里睡得正香,见我逃回来便含混地问:“你去哪儿了?”
  
  我说我怕老吴伤心过度,跑去安慰他了。
  
  阿朱说:“明天一大早就得起来,你抓紧时间睡。”
  
  我怪窝心地躺下了,阿朱待我多有耐心,多温柔,多善解人意,这以后,不不没有以后,赶紧睡。





8、第 8 章
 
 
  凌晨四点半左右,七舅和文胖就开始叫早了,接着满村子都在喊:“起来!起来!该去火葬场的都去火葬场了!”
  
  文胖还专程钻进车里来掐我:“起来啊,你事儿多着呢。”
  
  我痛苦万分地睁开眼,问他用得着这么早吗?
  
  文胖说:“你不知道,现在去排队都说不定排到中午,一是咱们这儿路程远,二是天气太热,死人都急着烧呢。”
  
  厨师架起大炉子,轰隆隆烧白粥蒸馒头,我们跑去最近的四舅家水井边洗脸刷牙。整个村庄都在醒来,远处传来孩子的哭闹声和犬吠,但遗憾的是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这个清晨有多美,大概是无处不在的垃圾与发了酵的臭味败坏了我的兴致,或许现在美丽的乡村只出现在影视剧中。我们系经常外出采风,走过许多的农村,除了专门拾掇起来迎接游客的,其余的都像是被现代化急行军所抛弃的一堆废墟,由孤独的老人与孤独的孩子守护着。
  
  这个村庄的青壮年几乎都在外地打工,是葬礼把他们召集回来,从某种角度说应该感谢吴家老太太,是她在喘不过气来的生活中为大伙儿提供了一个亲人相聚的机会。
  
  我们从火葬场回来,不出文胖所料已经到了午饭时间。老太太成了一捧细细的粉末,徐真人说人一辈子,一只超市小型塑料袋足够,诚然不假。他日我若成灰,撒了肥田,为国家限塑做贡献。
  
  我们和“八音”们一桌,当日午餐是与苍蝇争食。此处苍蝇不按“只”计算,是按“蓬”,凉拌黄瓜上落一蓬,红烧鳝鱼上落一蓬,筷子上一蓬,碗里一蓬,人头上一蓬,你要是稍微吃得慢点儿,一会儿连渣都不给你留。此番胜景,连老吴也多年未见。
  
  核儿说:“桃儿你想到什么?我想到躲不开、避不过的暴雨梨花针,如果世上真有那种暗器,想必灵感是从此而来。”
  
  老吴骂:“废话怎么这么多呢?赶快吃!我告诉你们,这都是城市造的孽,整个农村都成了它的垃圾填埋场,成了它的牺牲品,城市是个恶魔,是个嗜血的屠夫,是个袒胸露怀的荡妇。”
  
  徐真人说:“吴老师,你太深邃了。”
  
  老吴说:“徐中驰,你也不差。”
  
  核儿招呼我和阿朱说赶快吃,别搭理,这俩是病友。
  
  “八音”挺敬业,每上一个菜就要吹几句。他们果真是八个人,有吹喇叭的,有吹唢呐的,有敲锣的,有敲大鼓的,有拉胡琴的,还有两个专门负责唱。其中那女的真是艺术家,四十来岁,宽胸水桶腰,调门奇高,《青藏高原》《天路》之类的一首接一首,比电视上唱得来劲多了。整个下午都是他们的演唱会,唱完了歌唱戏,唱完了戏再唱歌。中国人都是哲学家,葬礼是一场哀戚的狂欢,我们这个偏僻乡野的是,八宝山那种上万人告别的也是。
  
  三万块钱已经全部花光了,我甚至还欠着厨师明天的菜金。我问老吴怎么办,老吴说别急,等人。到了傍晚的时候,果然来了个人,老吴笑逐颜开地迎上去。
  
  核儿躲在后面说:“怎么这货也来了?”
  
  那个人叫白舒,是核儿的授业恩师,也是我见过的最有艺术气质的人,即使是衣衫褴褛蹲在村口喝玉米碴子,旁人也一眼能看出他是个艺术家。他最近剃了个光头,可光得如此飘逸,如此俊秀,文胖的光头和他比起来就像是生了锈的秤砣。
  
  白舒说:“老吴,我送钱来了。”
  
  老吴感激涕零说谢谢你,哥们。
  
  白舒说:“你活该吧,好端端的离什么婚。”
  
  他转身看见了我,惊讶地说:“咦!你不是那个谁吗?怎么也在这儿?”
  
  我说我给老吴当儿子呢,白舒说好,弄不好老吴一辈子也没儿子。他对老吴说:“本寺欢迎你。”
  
  我说:“您又出家了?这都几次了?”
  
  白舒于是显得很烦恼:“我一入山门吧,就思念红尘;一入红尘,又觉得腻烦想入山门。”
  
  核儿在远处做手势,意思是速度闪开,此人会核爆,纵然不核爆,也会以朱耷、石涛等自况而恶心人。白舒显然对我仁慈了,扔了两万块钱就要走,我们拦着说晚上山路行车太危险,他说寺里有规定。
  
  白舒走后,我与核儿自问:美院有正常人不?
  
  核儿说:“我可能不算,但桃儿你勉强算一个。”
  
  我很感动,但我真不是,核儿。好在我不会承认,我就是这样的硬汉子,不妥协,不还价,纵然到了肥田的那一刻,也不承认。
  
  到了晚上就寝的时候,我们都觉得身心俱疲,文胖挨个儿鼓励我们说坚持到底就是胜利,还剩最后一天了。我们问文胖缘何如此坚强,他说是苦难的生活锤炼了他。我看他的腰围很难体现出苦难,文胖说你们这些雏儿懂个屁。
  
  早上五点刚过,我又被文胖拉起来,说是和老吴一起陪同“八仙”去打坟坑。我恼火极了,让他去找阿朱或者核儿,文胖说不行,“八仙”挖坑是要收小费的,等坑挖好了,还得扔点儿钱进去暖坑,所以非管钱的去不可。
  
  这都是谁定的破规矩,埋个死人都不让人省心。总之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坟地睡着了,还睡得挺香,那帮牲口挖完了坑就跑了,我醒来不认识路,在山上盘旋了一上午。
  
  山头遍布坟包,而且植满了松柏,茅草长得齐人腰高,山风一吹,漫山草木哗哗作响如泣如诉。青松如盖,大地为床,老太太能长眠此地也是一件幸事。正在抒情的时刻,听到“八仙”的扩音喇叭响,那个女高音在唱:“你快回来,我一人承受不来……”
  
  接着老吴喊:“桃儿——!把钱拿来——!”
  
  再接着女高音唱:“你快回来……”
  
  我顺着声音跑进村,老吴说:“赶紧的,厨师要结账呢!”
  
  我说:“你把我忘山上了吧?”
  
  老吴闪烁其词,催促说赶紧的,赶紧的。三位麻友正埋头吃饭,见了我核儿就骂,说你躲到哪儿偷懒去了,真没出息!我懒得理他,拿碗吃饭。核儿就是话多,向来革命有余,主义不足。
  
  阿朱早上大概干了不少体力活,正打着赤膊,背上晒得通红;徐真人还是规规矩矩戴着孙子孝,白衣白帽,突然长叹一声:“唉,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相识一场,终须一别。”
  
  我和核儿就跳起来用筷子抽他:“你他妈还挺怀念是吧?成天屁事儿不做在灵堂躺着,昨天怎么没把你一起烧了。”
  
  徐真人不闪不避:“怎么?你们连繁华落尽的伤感都没有么?”
  
  阿朱大笑起来,笑得整个胸腔都在震动,说你们这些人真有意思,可惜我开学就大四了,以后估计很少有时间再和你们聚在一起,想到这个,确实挺伤感。
  
  “大四很忙吧?”核儿问。
  
  阿朱点点头:“考试、论文、实习、找工作,现在大学生不值钱,出去就失业也说不定,说实在的,我觉得压力很大。”
  
  我们仨拍着他的肩膀,十分幸灾乐祸,这种担心失业的烦恼就不会出现在我们身上,因为美术系的向来无法顺利就业,诸位前辈不是沿街卖画,便是躲在偏僻的角落中避世,这个浮华的时代已经不需要艺术了。
  
  下午我们埋葬了老太太,众人散去,剩下几位村中的老妇打扫垃圾遍地的战场。孩子们追着车,一直将我们送出村口,我把背包里的画笔颜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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