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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全三册)-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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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岂不与自己的“以教育统治人心”不谋而合?卢魁先心头似被什么拨动了一下。
  “帮忙帮到底!”黄警顽已登上小木梯,黄先生写的是横幅,必得要有帮手牵着另一头才挂得上墙。
  “黄炎培?”卢魁先刚将字幅托上墙,忽然看到落款,叫出了声。
  “唔。”黄警顽脸贴着墙上挂字,瓮声答道。
  “早年参加同盟会的黄炎培?”
  “唔。”
  “刚辞去江苏省教育司司长官不当的黄炎培?”
  “唔。”
  “《申报》上,鼓吹实用主义教育的——黄炎培?”
  “今日上海滩,这样的黄炎培,找不到第二个!”黄警顽挂完字下了小木梯,这时能够畅快说话了。
  卢魁先却不接话,人已冲出书店。
  1914年,卢魁先头一回到上海,结识了国民教育家黄炎培,“萌发了从事教育以启迪民智的想法。”
  黄炎培在认识卢魁先之后,逢人便说:“我认识了四川的一位好青年,叫卢思。有抱负,有大才,有雄心,走起路来,却步步踏在实处!”
  此后,年龄相隔15岁的两个人在“教育救国”之路上,把手同行……直到37年后,黄炎培用他的上海川沙口音向扬子江上唱出:
  呜呼作孚
  几十百年后
  有欲之君者
  其问诸水滨……
  

辩熊(三)
从16岁走上“东大路”那天起,卢魁先就学会了独行。他没想到,一走会走这许多年,从少年走到青年。他更没想到的是,他还会作为一个独行者,一直走到中年,走到……此时,卢魁先孤单地站在空荡荡的荒滩上。蜀通轮拉一声汽笛,离开囤船。江风卷起一张破报纸,向他面门扑来,他挥去报纸,无意中读出报纸一行大标题,他抢上前,一脚踏住报纸,见是:
  杨度组建筹安会,鼓吹帝制
  12月12日,袁记国民大会公然宣布恢复帝制
  他狠狠地用草鞋将报纸踏入沙中。
  民国四年,公历1915年冬,卢魁先婉谢了黄炎培介绍他在黄警顽商务印书馆当编辑一职,离开上海,想回合川,在大哥卢志林任教的学校谋一份教职。交不起船钱,中途在宜昌下船。这是他头一趟踏上宜昌码头的这一片荒滩,他肩头背着小包袱,内装几块干饼,两双草鞋,正打主意怎样才能将此五尺之身拖回四川老家。再过23年,他还得来此一趟,那一趟,这片荒滩上等着要他搬回大后方四川的是10万吨铁,3万条命……
  过往轮船几天才见一条,江边,只孤零零地泊了一条囤船,船上,就孤零零的一个老水手。见轮船去后,他拿起拖把,浸入江中,提起,拖甲板。拖把的木把将囤船口悬着的一张洪宪皇帝袁世凯画像碰得哗哗摇摆,他抬头,发现刚才只身下船的那青年背着行李向夕阳中走去,便喊道:“太阳都落坡了,你朝哪里去!”
  青年答道:“我回四川!”
  “回四川你赶你们四川的蜀通轮嘛!这才赶拢湖北宜昌,你下么子船?”
  卢魁先一笑。
  老水手明白了:“给不起船钱,改走旱路?也不敢单身上路哇。就在我这囤船上等两天,约几个四川老乡再走。”
  卢魁先听他的湖北口音,想起四川省城的“湖北大爷”,感觉亲切,便也学着:“这青天白日的,怕么子?”
  “湖北熊!”
  “湖北,出了熊?”
  “他当真是一头熊,还没么子可怕的!”
  “不是熊,莫非是人?”
  “他若真是个人,怕个么子?”
  “非熊非人,他到底是个么子东西?”
  “土匪,姓熊——江湖人称‘湖北熊’!”
  卢魁先见他谈熊色变,学说着:“湖北熊?”
  听得前路川江号子,卢魁先望去,正有木船逆流而上,他冲老水手一笑:“四川人说不得,说老乡,老乡到!”
  川江纤夫,有个习惯,肯定不是好习惯,但也不能说是坏习惯,因为是没法子才养成的习惯——爱光着屁股拉纤。
  这天,夔门绝壁栈道,一队纤夫大都光着屁股,拉船上行。其中只一个穿布衣,是卢魁先,也跟着学喊号子:“哎哟哟,纤索拉哟拉起!都说夔门雄,黑浪走滚龙……”
  一进夔峡,顿时不见天光,只远远地望着夔门的门缝外有血色般一缕残阳。领喊的纤夫头惶恐地望着两岸,号子紧催:“怕啥夔门雄,只怕湖北熊!”
  “湖北熊来啦!”众纤夫未及唱和,左岸突然开枪,有人大喊。
  船老大忙招呼纤夫上船避向右岸,又遇右岸开枪,喊道:“消灭湖北熊!”
  “两岸都不是湖北熊!”见过战火的卢魁先从船舱中抬起头,看出两岸都不是向木船开火,却都是军人模样。
  船老大这才看出,两岸都向对岸开火,喊的话却完全相同:“消灭湖北熊!”船老大说:“搞错没有哟?”
  卢魁先冷笑:“只怕两岸都没搞错,都在骂对方是土匪!”
  船老大分指两岸,问:“这位先生,你分明才是个读书人,有见识,依你看,两岸都是些啥子人?”
  卢魁先早已细辨出两岸两军分别是云南口音与天津口音:“要是我没搞错的话,这边是蔡锷将军的讨袁护国军!那一边是袁大头!”
  船老大掏出一枚银元,问卢魁先:“这个袁大头?”
  卢魁先以为他是川人多幽默,便跟着笑了,说:“就是这个袁大头,民国元年的第二期临时大总统,眼下民国四年的洪宪皇帝……”
  “总统,皇帝?我这川江上,弄船的,就晓得多跑几趟水,多挣几块袁大头!”
  船老大收了银元。卢魁先发现船老大当真是什么都不懂,把银元当成了袁世凯,一叹:“老百姓才是冤大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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辩熊(四)
这一年,二弟卢魁先在千里川江边趟水路走旱路走不尽的冤枉路要回老家,老家的大哥卢志林被扯进了一桩要命的冤案。这冤案的“关键人物”正是木船上人人谈之色变的“湖北熊”。
  这冤案的开头,却是卢志林无意中听到另一起讼案的苦主喊冤。
  就在二弟听说“湖北熊”名头的这一天,也是夕阳下,卢志林走下合川学堂的讲台,从父亲卢麻布的担子中匀出几捆麻布,挑上肩头,父子俩大汗淋漓挑着担子进了合川北门,路过县衙门,听得大堂前一声喊:“冤枉啊!”
  父子俩歇下担子,抬眼望去,一群孝子,披麻戴孝,跪在大堂下一口薄木棺材前。
  大堂上,本县知事棹洋渡端坐,他身后,“明镜高悬”匾下,悬一幅皇帝袁世凯画像。棹知事正在安抚孝子们,他通些文墨,说出话来,喜欢咬文嚼字:“尔等父亲,合川良民。安居家中,遭此不幸。土匪越墙,夺财害命。事出有因,追捕无门。近日湖北匪首熊,流窜川东,本县疑是此人团伙作下本案。总而言之,统而言之,本案人命关天,我棹洋渡身为一县之长,绝不让真凶在合川作案后逍遥遁形!尔等且先回去,安葬老父,待真凶落网,本县一定处以极刑,告慰冤死魂灵。下去吧!”
  卢志林正专心地听着,突然耳旁响起了一声招呼:“太阳不在了,棉花街布店要上门板了!”原来是父亲招呼他挑担离开。刚挤出围观人群,听得身后孝子们喊冤声再起:“真凶不是昨夜被人检举抓获,扭送到这县衙门中了么?求青天大老爷为小民做主哇!”
  衙门前围观百姓便随之起哄求告。
  街那头,士绅顾东盛走来,喊冤声声声在耳,他锁眉不语。左右是程、李二士绅,颇有微词:“这年头,合川百姓成了冤大头!”
  夕阳在西门城堞上跳了一下,收敛了最后的光。衙门前百姓士绅目力所不及的县衙后墙,小门被推开一道缝,县衙吴师爷探出头来,双眼精光直射,左右张望,见棉花街上无人,便从门缝前让开。门缝中溜出一个汉子,高出吴师爷一个头,戴着有檐的毡帽。汉子以江湖礼数拱手向吴师爷告别,吴师爷并不还礼,只愤懑地冲着汉子摇头,他枯劲有力的手,越过大堂屋脊,遥指大堂前一浪高似一浪的喊冤声,然后收回手来,将汉子一个踉跄推出后门。
  卢麻布父子挑担绕过衙门外墙,来到后街。望见“棉花街布店”旗招子,卢茂林放下担子,赶紧替老父亲卸下担子让他老人家歇口气,正掀开父亲旧麻布上衣看他肩头上的扁担压出的红印,父亲却被人从身后猛地一撞。看时,是一个急行的长汉,他头上毡帽被撞掉,拾起毡帽,头也不抬,就走。
  “这位哥子,撞了老人,也不道声歉。”卢志林扶住几乎被撞翻的卢茂林,冲那人背影说。
  卢茂林宽厚地一笑,担子重新上肩。也是这一天活该出事,此时棉花街静无一人,卢志林于父子两根扁担的吱呀吱呀声外,听得另一声“吱呀”格外刺耳,他本能地回头望了一眼,这一望,他站下了。
  衙门后门窄巷内,高墙上那道小门,正吱呀关上,合拢之前的门缝中,卢志林看见绣花针挑不出二两肉一张奇瘦的脸,炯炯有神的一双眼珠,正盯着他。
  卢志林与吴师爷对望了一眼后,将视线转向后街埋头远去的那汉子。听说过本县打过官司的百姓流传的一句话:“不怕棹知事拍案一喊,就怕吴师爷眼珠一转”,卢志林顿时心生疑云,挑担的步子落后于父亲。一抬眼,碰上县衙后门隔街正对门棉花街布店旗招子阴影下的另一双眼珠。是布店古老板,他正在上门板要关店,他站的位置,对刚才那一幕,显然看到得比卢志林更多。
  卢志林挑担追着父亲进了布店,却不问交接麻布事,只抬眼询问地望着古老板。
  古老板故作不见,只扭转头,望着棉花街那一头。卢志林便随着古老板扭头,听着汉子仓促的脚步声远去。
  “逮到他!那晚上杀我爸的就是他!”店门外,呐喊声由远而近。
  古老板与卢志林同时从布店探出头去,只见棉花街另一头,一个披麻孝子操一根抬棺材的木杠追上,一群孝子与群众追过,呐喊声震耳:“抓真凶哇!那晚黑抢了钱,砍了我爸,翻了我家墙跑脱了的就是他!今天不晓得他又是怎样从县衙中跑了!莫再叫他跑脱了!”
  卢志林与老板抢出店门,老板望着追凶的人群,卢志林却多了一个心,将视线转向衙门后门。隔着奔跑人群,一时看不清。人群跑过后,卢志林一震,他才发现:县衙后墙那道小门,不知几时又开了一道缝,阴影中,吴师爷的那一双眼珠,精光直射,盯死了他。
  交付完麻布,搀着父亲回到家,妈妈早烧好一锅滚水,卢志林端了让父亲烫脚,说:“你们先睡,我还要备明天的课。”
  哄得父母睡下后,卢志林在自己房间木桌前磨了满满一砚磨,铺开信纸,提笔写了个快。直到残烛一跳,晨光透窗,他才写完信封,是:
  成都《群报》社
  李劼人主笔先生启
  信封一角注明“合川特约记者通讯稿件”。
  吱呀一声,父母房门打开,卢志林赶紧吹烛,钻进被窝,就听得父亲吱呀吱呀挑着担子出了门,又去荣昌进麻布了。这时才听得小院坝里一声鸡叫,唤得杨柳街鸡叫声四起。
  

辩熊(五)(1)
这天夜里,卢家二娃子卢魁先想睡,睡不安稳。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千年前,老杜在这峡中写下的诗,卢魁先在梦中呤出,竟觉得颇贴切,由贴切而更感到杜诗与独行者、苦行者关系亲切。听得猿声哀鸣,卢魁先醒来,眼睛被夔峡峡尾透过的晨光晃耀。抬头一望,一口棺材高高悬在头顶上,昨夜,他是在悬棺峡中栖身。他出了悬棺洞,重新上了崖壁上开出的栈道,见一奇瘦老者,背对着他,横坐当中,石磨轴心般的细脖子,挑着颗硕大的人头,斜靠在崖壁上,挡住了道。
  “老人家,借过。”
  老者不答,睡得真死。
  卢魁先轻轻拍老者肩膀,老者哗然倒下,竟是一具饿殍。
  卢魁先本能退后几步,旋即上前,想将此人安葬,栈道上,巨石如铁,全无葬处。卢魁先正踌躇,身后一声喊:“闪开!”
  卢魁先连忙贴身崖壁让道。崖壁上可见一块字碑,字已经被路人磨得光光,亮可鉴人,恰似老家大郎滩前那一块无字碑。
  一队散兵,歪挎着枪走过。当先者骂咧咧一声,一抬脚,将饿殍踢下崖去。听口音,是北方兵,恐怕就是昨天遭蔡将军护国军击溃的袁世凯军。
  卢魁先从杂沓的脚步声中,听得咕咚一声,是那饿殍跌落悬崖下浑浊奔涌的江水中。
  士兵队中,夹有民夫,抬着几口沉甸甸的大箱子,贴着卢魁先面前走过。再后一抬滑竿,过时把卢魁先逼得只能踮脚后背紧贴崖壁。猛抬头,看到滑竿上晃荡荡坐着的军官,一脸络腮胡。
  “书生!你好哇,这世界真小,你我又狭路相逢!”正此时,军官也回头,揭了军帽,露出光头:“这一回,你该不会再说——我没见过长官吧?”
  卢魁先认出这人正是前年亡命时大足龙水湖边遭遇的张铁关。卢魁先绷着脸,默默摇头。
  张铁关脾气远没有当年在龙水湖刑场上那么大:“没见过我,你总不能说,连她也没见过吧?”
  后面一架滑竿抬上来,听得女子一声娇唤:“我的哥,怎么半道上停下来?”
  张铁关乐了:“他乡遇故知哇。”
  女子被抬到卢魁先近前,一抬眼:“书生?”
  “你?”卢魁先看去,竟是大足刑场上见过的愿为痴情汉子殉情同死的“贞女”。
  “书生,你怎么……还是个落魄书生哟?”
  卢魁先自顾一身旧衫,没话找话:“你们,也撞上了湖北熊?”
  女子白一眼张铁关:“刚败下阵来,土匪太霸道。”
  张铁关喝道:“什么土匪?老子的老冤家,川省一个姓熊的旅长,响应滇省蔡锷的护国军,打到我头上来了!”
  卢魁先强忍住冷笑:“哦。”
  女子道:“书生,你就这么走了去,要走到哪年哪月?怎么不赶船?”
  卢魁先无语。
  张铁关体己地笑道:“是不是下江、上海闯一趟,连回家的船钱都没捞足?”
  卢魁先无语。
  女子嗔道:“你捞足了!我的哥,又怎么着?”
  张铁关倒是大方:“来来来!”
  他招呼前面抬箱的民夫退回,让箱子停在女子面前,女子冲他嫣然一笑,从腰间取了钥匙,开了锁,再把钥匙揣回腰间时,张铁关早揭开箱盖。箱中乱堆着一堆一堆金银首饰,雅俗共存,有城里大户小姐穿戴的,也有乡下富婆披挂的。张铁关伸手抓起一筒用纸裹好的“袁大头”,对他说:“书生,你我也算是生死之交,患难同道!”

辩熊(五)(2)
女子见卢魁先眼皮都不抬一下,凄艳一笑道:“拿着吧。我的书生!想你我都是刑场上死过一回的人了。该记得老家有句老话——好死不如赖活?”
  卢魁先抬眼望着女子身后,峡江奔涌的水流,激起一团团水雾。
  “书生,你根本不愿正眼瞧我!”女子红了脸,“生逢乱世,我一个弱女子,只能这么活着。你一个书生,又跟袁大头赌什么气?”
  女子掰开卢魁先握拳的双手。卢魁先面无表情,任张铁关将银元塞在自己的手中。
  “后会有期!”张铁关吆喝起轿,与女子扬长而去。
  三峡栈道,沿岸边逶迤的山体而建,女子那张羞愧屈辱的脸,随滑竿从卢魁先眼前消失。
  “羞死你屋先人!”避过书生目光后,望着峡中静水湾中自家倒影,女子嘀咕着,自己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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