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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全三册)-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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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到这个消息,卢魁先愤愤地将报纸抛向桌面。桌子上的一杯水被碰翻。
蒙淑仪上前,收拾桌子,边问:“什么是就防划饷?”
卢魁先:“各军阀在其防区内委任官吏,横征暴敛,由此形成所谓的四川防区制。天府之国啊!”
“会怎么样呢?”
卢魁先用手指就着桌面上的茶水,写下四个字。蒙淑仪小学生似的望着卢魁先,说:“又遇上个认不得的字。”
卢魁先指着字道:“聊。”
“民不聊生?”蒙淑仪念出,“我原先只认得一头一尾两个字:民生。”
“一辈子,认得这两个字,也就够了。”
1919年,卢魁先收到《川报》主编李劼人邀请,请他到成都就任该报记者兼主笔。
蒙淑仪问他:“你去么?”
卢魁先沉思道:“那年子,《群报》被封,望着大门的封条,我对人说,是我牵连了《群报》。人兄摇摇头说,‘是你支撑了《群报》。东方不亮西方亮,我要再创办一份报纸!到时候,你卢思,一定要来!’”
“你一个人去?”
门外院子里传来卢子英读书声,卢魁先望去:“我怕我走了,荒废了四弟学业。”
蒙淑仪悠悠地问:“我呢?”
“你?”
蒙淑仪怯生生地说:“我们一家三口去……”
卢魁先看着蒙淑仪肚子,说:“你去了,可就是一家四口……”
1919年5月,刚过二十六岁生日,卢魁先到了成都,主笔《川报》。俗话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卢魁先刚到,便赶上了中国青年共同的生日。
史家称:北京爆发五四运动前后,卢魁先任记者和主笔的《川报》在推动四川新文化运动方面,起到了极其重要的作用。
四川省城的青年,无人不知卢思。湖南省城的青年,无人不知毛泽东。中国青年,无人不知这个属于他们的年头始自这一年中的一天——五月四日。这一天被无数青年无数次说道着,简化成了两个数字——“五四”。这一天在毛泽东完成了他缔造的人民共和国的开国大典后仅两个月,便被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正式宣布定为“青年节”。
当年与后来的中国青年,无人不知“五四”这一天年轻人的滚滚洪流发源于一所学堂——北京大学。当年为中国青年指路的是北大的四位先生“李陈胡周”。
李是李大钊。
陈是陈独秀。
胡是胡适。
周是周树人。知道他笔名的青年更多——“鲁迅”。
或有人以为他们的岁数一定不小,其实不然。
这一年——
李大钊三十岁。
陈独秀四十岁。
胡适二十八岁。
周树人三十八岁。
“李陈胡周”其实与“毛宋卢梁”是同龄人。
得子(二)
四川省城,难得有这样静得出奇的夜。就在这一夜,一声婴儿啼哭,从卢魁先与蒙淑仪的小屋传出。
“明贤别哭,让爸爸抱抱,爸爸抱抱就不哭了!”卢魁先说。
婴儿的哭声反而更加响亮。
“明贤,不给爸爸面子啊,爸爸抱你了,你反而哭得更热闹了?”
“哎,我拿你们这两个宝贝怎么办哟!”蒙淑仪一叹——既爱丈夫又爱儿子的每一个女人都爱发出这样一声欢喜的哀叹。
“夫人你有所不知,听到我们明贤来到这个世界上发出第一声哭声起,我心里就暗暗拿定了一个主意。”
“什么?”
“奋斗!实践!”
“那是卢魁先填少年中国表格的话!”
“也是卢魁先对自家儿女的话!卢魁先一定要亲手为明贤换第一块尿布,一块换不好,换第二块——坚忍、质朴,直到把自己换成为一个换尿布功夫很在行的爸爸!”
婚后,卢魁先得子。从五四那一年起,十余年间,卢魁先得三子三女。
新政(一)
公历1920年7月2日,川军第2军军长刘湘在重庆通电就任川军总司令兼省长,整编清点川军进行,实行“就防筹饷”,从此“防区制”在川省合法固定了下来。
10月,军阀连年混战,四川出现新格局。川军将滇黔军逐出四川境内。12月30日,川军刘湘第2军第9师师长杨森兼任四川泸永镇守使、永宁道尹,集军民财权于一身,进驻川南富庶地区泸州,实际上第9师辖区成为四川防区制中的主要割据势力之一。
泸州城南门,成排的民居被推倒拉垮,一眼望去,废墟中只露出一栋老房子。
这房子古式的门框当中,安放一张太师椅,一个老人端坐,双手抱定一块匾“梁氏祖宅”,堵在门口,直勾勾望着扑面而来的尘土瓦砾。
烟尘散去,几个被老人堵在门外的士兵露出脸来:“老人家,杨师长有令,办新政,修公路……”
老人将匾靠定怀中,腾出双手来,伸出九指。
士兵说:“是啊,杨师长给了您这多安家费,您就搬迁了吧!”
老人愤懑地将九根指头伸到士兵眼前。他身后,老屋内,老伴抱着小孙子,哭得死去活来。
士兵面面相觑。
“你们还在这里磨蹭什么?”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正是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杨森。
几个年轻士兵吓坏了,只有指向那老人。
杨森问:“老人家——安家费,搬新房,您还有什么不满意?”
老人端坐不动,只将九指张开,伸到杨森眼前。
“九?”杨森遥指:“此乃我四川有史以来第一条马路!泸县南门外,到山岩脑。还请老人家挪动挪动,为一方繁荣,相助我这泸县新政……”
“蛮干将军!”老人九指堵住杨森,迸发大吼。
老伴见老人发威,也哭喊起来:“九代人啊,我生是这屋的人,死是这屋的鬼!”
杨森强行克制,马鞭一挥:“老人家腿脚不方便,弟兄们——扶老携幼,帮他搬家!”
门外,数十人拖着重达数千斤的碾石,碾压那一大片搬迁后的民宅。杨森与副官双骑驰去,杨森马鞭甩得响亮,指点着初见形状的公路毛坯,颇志得意满。
废墟中围聚的百姓议论纷纷:“民房拆完,看这蛮干将军还要怎么蛮干?”
人群中,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盯着杨森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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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政(二)
“民房早拆尽,问将军何日才滚?”是夜,泸州杨森府内,杨森用马鞭指着桌上新送到的一份私家小报《师贤周刊》,念着上面的一副对联。
副官:“这个叫梁师贤的,吃了豹子胆,公然私印小报,讥讽新政,煽动民众!”
杨森不紧不慢念出下联:“马路已捶平,看督理哪天开车?”
“我去封了它!”
副官快马驰出。路过杨森窗前时,听得窗内一声响鞭,副官赶紧勒马,见杨森端起紫砂壶喝了一口:“这一联,对得如何?”
“顽劣之极!师长新政,泸县民众,翘首以盼我四川境内第一条马路!这梁师贤,竟敢舞文弄墨跳出来挡横……”
杨森马鞭一抽桌子:“我是问你他对子对得如何,你给我扯这么多空龙门阵?去!”
“是,我这就去封了它?”
“去马房!”
“是,卑职这就去马房为师长带马,陪师长去封了这梁师贤的嘴!”
“本师长命你去扫马房!拣马粪!”
“拣马粪?”
“你不是爱拍马屁么?我让你拍个够!”
副官吓得下马,跑进屋来:“师长,说实话……我怕师长就不止是命卑职去拣马粪了。”
“本师长只要实话!”
“说实话,这对子,对得绝妙。”
“妙在何处?”
“妙在——这上联的‘滚’,与下联的‘开车’,一语双关。”
“如何双关?”
“字面上——似在骂师长强拆民宅,快快滚蛋、车身走人。”
“唔。字面下藏着的……?”
“师长若真要封他的嘴,他立马可以满嘴跑舌头,换个说法。”
“什么说法?”
“——我梁师贤这一联,上联这一个滚字,说的可不是滚蛋之滚,是车轮滚滚之滚也!下联这开车,不是走人,是……我就是巴望马路早日碾平,杨师长杨督理早日开车飞驰在这条马路上。”
杨森一脸霸气:“走,我要他梁师贤拿话来说!”
“师贤写这对子,不过是表示——巴望马路早日开通,车轮滚滚,好让我泸县新政如这马路一样通畅,得遂泸县民众心愿!”望着连夜问上门来的杨森,梁师贤振振有词,他犟着颈子,望着杨森,等待这位“蛮干将军”的下文。他的身后,孔夫子牌位前,有一横匾“师贤私塾”,看来是位读书人、教书匠。
隔着堂屋中八仙桌而坐的杨森一进门碰了这颗硬钉子却全然不动声色。他发现八仙桌上,这位书生的娘子先前刚送上桌的那两盏热茶,没来由地晃来荡去,泼出不少在桌面上。细看时,是整个桌面在晃荡,心中暗自好笑,他想都不想就猜到这桌面颤抖的原动力来自对桌而坐的这位梁师贤先生。杨森与读书人打交道非止一次两次,颇知他们在自己这样一个将军面前最爱显示的长处与最难掩饰的短处。
此时的梁师贤,最憎恨的是自己的双腿不争气,老在裤管中打着摆子——我梁师贤一点都不怕军阀,我的两条腿为啥要怕军阀?
盖碗中泼出的茶水顺着桌面径直流过,淌下桌沿,浸过灰布长衫,打湿了他的双膝,他赶紧将双腿从自己面前的桌腿前挪开些,同时偷眼看看杨森有无察觉。
谁知杨森根本不看他,反倒转身眯着眼望副官:“乍见先生对子,杨森怒极。见先生本人,杨森反倒欣喜!”
梁师贤愣了:“为什么?”
“梁先生直话直说,杨森才知自己所办这泸县新政在民众心中究竟作何反应?杨森想办新政,竟忽略了本地民众接受新政尚需过程。杨森我是操之过急啊!”
“昔日,师贤只闻说‘蛮干将军’之名,今日亲见,才知师长,无论面子里子,都为泸县一方民众着想!”梁师贤与杨森周旋,他一把抓过桌上几份《师贤周刊》,作势要撕,“惭愧!惭愧得紧!”
“如此一副巧对,一把撕了,先生不嫌可惜?”杨森按住他的手,回头对副官:“从我名下,送五百大洋,资助《师贤周刊》!”
副官一愣:“是!”
杨森大包大揽地张开双臂从梁师贤桌上将报纸全都揽过,塞到副官怀中,道:“传令,我师各部,并吁请泸县各界,订阅《师贤周刊》,以开放眼界,了解民情,增加共识!”
梁师贤急忙抱拳:“师贤出言不逊,反受师长如此抬爱!”
杨森眯着眼睛笑道:“不瞒梁先生,我这泸县新政,不过是为他日四川新政打下的垫脚石!”
“依师贤愚见,建设四川实行新政,还当以伐心为上,这得人心者,得泸县、得四川,得……”梁师贤有所忌讳地打住。
杨森大笑:“先生还怕说么?我替先生把话说尽——得天下!”
梁师贤被杨森霸气所镇:“是,是,得人心者得天下。”
杨森突然打住笑声,逼视梁师贤:“先生高见——这乱世中之人心,当用何法、从何处得之?”
梁师贤答不上来:“这个……”
杨森冷眼相看,悄声对副官:“此子不过寻常教书匠一个,多少有点骨气、才气而已。我这一问,岂是他能……”
果然,梁师贤抬头望着杨森:“师长这一问,岂是师贤能答得上来?”
杨森振振有词:“一切政治改革,应自教育入手,而以教育统治人心,为根本准则。”
梁师贤抬眼,这一回是真佩服:“师长此言,一针见血!”
“这话却非杨森能说!”
“那是谁说的?”
“与先生一样,一个读书人。”
“能说出这话,可知当真与师贤大不一样!师贤不能!误师长空跑一趟……”
杨森开怀大笑,拎起马鞭:“哪里哪里,正要感激先生,叫杨森不虚此行!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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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政(三)
杨森与副官双骑驰过毛坯公路。当真开工铺一条公路,杨森才晓得比挖一条同样长的战壕要难百倍。编制一个连的壮丁,合力拉着重达十吨以上的石碾子压路面,压了多少趟还没压平路基。
副官说:“这梁师贤,不过寻常,明明叫师长白跑一趟,师长怎么说——‘不虚此行’?”
“不虚此行啊!这寻常之人,叫我想起一个不寻常的人!”杨森道。
“谁?”
“六年前,江安县,万言书……”
“卢思?”
杨森快马加鞭:“舍他其谁!”
杨森“新政”,让梁师贤有了新职业——体育运动会的裁判。梁师贤站在川南师范学校“新政”以来新修剪过的体育场沙坑前,吹了一声小喇叭(其作用相当于当代奥运会哨子)后,高声宣布跳高比赛规则:“跃过横杆,而杆不坠地者为胜!”
运动员队伍中,便有人飞跑跃起,却碰翻了横杆。这该是泸县人见过的第一个田径运动会,支撑横杆的两根竖柱做得各有海碗的碗口粗,像足球球门的支架似的,还上了厚厚的红漆。
一阵哄笑声。此人一头沙从沙坑中爬出。
主席台上,杨森也看着,摇头哂笑。忽见另一人,足蹬多耳麻草鞋,身穿一百单八颗密门纽扣夜行衣,背上居然苏秦似的背了龙泉宝剑,他从运动员中蹿出,起跑后并未像前面那位那样直奔横杆,而是冲向支撑横杆的一根竖杆,借前冲惯性脚尖在竖杆上连连轻点,将身体冲到最高处,腾空跃过横杆。
有记者按下快门。
众人一阵喝彩:“马少侠!”
同时,运动场中,显然是主办者请来的川剧班子为之卖力奏乐,却是二胡与川剧锣鼓为主,奏的曲子却是《打神》。
裁判梁师贤吹着喇叭上前,压过奏乐声,他拼命摆手,否定这一成绩。
马少侠不服,又有观众帮着起哄,与梁师贤争吵起来。
梁师贤带着马少侠来到主席台。
梁师贤:“将军,这现代运动中跳高之一项,乃较量人之腾空跳跃之能量,可是他,用的却是国术中飞檐走壁一路轻功!”
马少侠:“先讲断,后不乱。你这裁判一开始便当众说好了的——跃过横杆,而杆不坠地者为胜!”
梁师贤犟着颈子:“这是泸县第一届新式运动会,你当是七剑十三侠论剑比武大会?”
杨森哂笑着冲马少侠摇头。
川剧班子显然倾向于马少侠,又奏起《拷红》。
马少侠义愤要走。
杨森胸有成竹:“壮士!”
马少侠站下。
杨森:“可愿在我军中当兵吃粮?我那侦察连连长,非壮士莫属!”
马少侠意外惊喜。杨森以目示意,亲兵过来,将马少侠带下。杨森望着混乱、哄闹、充满活力,又近乎荒唐滑稽的运动会,苦笑:“民众愚昧,人心浮躁,我这川南新政,当如何办下去?”杨森突然抬头,责问副官,“我叫你找的人呢?”
副官疑惑地问:“哪个人?”
杨森说:“上书进谏于我——一切政治改革,应自教育入手,而以教育统治人心……”
副官说:“六年前,他从江安出夔门,去了大上海,莫非师长,命卑职去上海找这个卢思?”
梁师贤听到这话,想起什么:“卢思?——卢思在此!”
杨森说:“卢思何在?”
梁师贤却从怀中掏出一卷报纸送上:“碰巧师贤怀里正揣着个——卢思。”
杨森打开,全是《川报》。
梁师贤说:“短短一两年,《川报》竟成省城最抢手的报纸。正是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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