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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全三册)-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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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子英便也好奇地随之望去,他实在看不出——山下到底有什么东西能让二哥与代英哥这样敢作敢当有定力的人物如此担惊受怕、大眼望小眼、连二嫂亲手做的三角豆腐干也不再吃一口?
  山下,钟声还没敲罢,少男少女们便从各自的教室中涌出,操场上顿时一片闹热……
  钟声响过,卢子英只听清两个哥哥说的一句话:“不倒翁。”
  不倒翁是幼稚班的玩具,空闲时,二哥也曾告诉过卢子英这泥塑的老翁总能不倒的力学原理,还把着手教自己做过一尊,可是,这跟山下的这个学堂有啥关系,卢子英想不出来,也懒得再想。
  

新政(八)(1)
这天的川南师范操场上的“泸州民众体育运动大会”比去年举行的运动会闹热十倍不止。
  杨森来了,他没下操场,却走向操场旁临时搭建的一个挂着“剪发棚”招牌的小棚。他没带指挥刀,却操起一把剪刀,大笑道:“哈哈哈哈,我这可就开剪了啊。”杨森揭去军帽,亮出职业军人的小平头,走进小棚。就见棚内两张凳子上,一左一右,袅袅婷婷,并排坐着两个女子,背对着棚口。两人都是一头秀发,旧式发型,盘在脑后。两人面前,都悬着一面专用的理发镜子。镜中映出这两位秀女,似都在强自镇静,却控制不住浑身的哆嗦。杨森见了,更加得意,只拿剪刀向空咔嚓一声,却不急于下剪刀,他回头挑战式地望一眼跟着来到棚口的卢魁先,冷冷一笑,故意迈着出操时的军人步伐,走向左边那个女子。卢魁先迎住杨森的目光,还以一笑,也操起一把剪刀,走进棚中,走向右边那个女子。
  川南师范大操场,已修剪一新。梁师贤裁判站在沙坑前,跳高横杆,升到了新的高度,右前方,斜刺里见一般迅疾,掠过一个身影,人到杆前,上身直耸耸向上腾空,近杆的右腿伸直了,向上划过横杆,紧接着,左腿也如法炮制,梁师贤眼睛一眨的工夫,这人已经坠入横杆那边的沙坑,人还没起身,头便扭向梁师贤,等着他裁判。
  “这一跳……”梁师贤沉吟着。
  “这一跳,我可没像从前那样碰着竖杆!”沙坑里的人是马少侠。
  “是,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本裁判从来没见过有人用此法跨越横杆啊……”梁师贤只好求助地叫道,“总裁判!”
  “这一跳,我看见了,应判有效!”佩着运动会“总裁判长”标记的恽代英应声来到沙坑前。
  “可是,哪有这样跳法的?左右腿一上一下,像把剪刀!”
  “你算说准了,这种跳法,就叫剪式跳高法!”马少侠从沙坑中站起,拍去满头的沙砾,隔杆冲梁师贤吼道。
  “可是……”
  “别可是了,梁裁判,这位跳高运动员说的是事实。国际田径赛,早已采用这种跳高法。”恽代英笑着对梁师贤说。
  “可是,他一个川军杨师长属下的军人,怎么懂得此法?”梁师贤发问。
  “恽先生前些日子教我的!”马少侠道。
  “此法,国际上认,中国认么?”梁师贤道。
  “国际上的好东西,中国为何不认?”恽代英笑问。
  “中国认,川省认么?川省认,川南师范认么?”梁师贤接着说。
  “中国认,宣城师范认,我这一路过来,川东师范认,重庆师范认,川南师范想必也该……”恽代英见梁裁判又犟直了颈子,便不与他抗争,只笑眯眯地建言。
  “可是,他这一跳,高达……”梁师贤望着竖杆,他还不习惯公尺计量,一时读不出竖杆上标定的横杆高度。
  “一点六六公尺。”恽代英凑近竖杆,眼镜几乎抵到杆上,读出高度。
  “训练本届运动会裁判时,卢科长教过我,外国一点六六公尺等于中国……”梁师贤紧张地换算着。
  “五尺!”马少侠说,“卢科长训练你们裁判时,我们运动员也旁听了!”
  “我的天!”梁师贤伸手在自家脑袋上方划一横线,“你这剪刀式一跳,跳过五尺男儿的头顶!”
  “我可没敢在裁判您头上动土。”
  “你敢!”梁师贤正色说,“本裁判宣布,七号运动员这一跳——有效!”
  裁判此话一出,学生乐队立即奏起西洋传来的进行曲,恽代英想笑没敢笑出声,学生们用的依旧是二胡、笛子。打击乐既非定音鼓,也非军鼓,却是向泸县川剧沈家班临时借来的川剧锣鼓。

新政(八)(2)
操场上的竞赛,有声有色。
  剪发棚内的角逐,无声无息。虽说无声无息,却似江湖上两大高手在决斗之前,每一步隐含着一触即发的“杀机”。这既是两位持剪刀者与“引颈待戮”般披发呆坐的秀女之间的决斗,更是两位持剪刀者之间的决斗。杨森有意把手中那刚从县城街上剃头铺子中征用来的长剪弄得咔嚓咔嚓直响,他一头钻进棚子后,认准面前这颗人头,虎视眈眈瞪一眼左边那面镜子,见镜中人红唇紧咬,画眉低蹙,杨森绷着脸,正要下剪,无意中瞅见右镜中那个女子,便有意无意拿她与左镜中这女子作比。这一比,杨森的剪刀便久久地悬在了左镜女子的脑后……刀下这个女子,是我自家的女人。杨师长的女人,泸县男人女人无人不赞,用梁师贤的话说是——“百花服牡丹”。可是,当她与右镜那女子并坐时,杨森却暗自一叹——“清水出芙蓉”!你看她不描眉不抹红,却掩不住天生丽质。想那合川一个边鄙小城,凭啥出得这样一个女子?杨森侧目,瞄一眼随后持剪进棚的卢魁先,心想,你卢科长一个读书人,教书匠,凭啥征服了这样一个女人?
  杨森怎样想,他的女人并不知道。两个女子都不知道自家的男人此时怎样想。恐惧已经冷森森地像一条蛇沿后背爬上了头顶。两个女子怯生生地对望一眼,同时感觉到身后,各自的丈夫正在逼近,她俩,一个避开丈夫的目光,一个迎住丈夫的目光。
  杨森拿着明晃晃的剪刀,夸张地向空中剪得咔嚓连声,他的女人吓得哆嗦,连忙用手护住秀发,咕哝着:“人家长得好好的,你凭啥就剪?”
  杨森说:“夫人护发,有一千条理由。杨森剪发,一条理由足矣!”
  杨夫人问:“啥理由?”
  杨森答:“剪除封建主义,造就新女性!”
  杨夫人索性连发带头全都抱住。
  杨森大笑:“夫人该不会学那满人入关时——留发不留头吧?”
  见右镜中,卢夫人已经打开盘在脑后的头发,将一头秀发披了一肩,杨夫人便也松了护头的双手,嗔斜了眼,瞪着镜中丈夫道:“看你怎么舍得下刀!”
  杨森回道:“夫人放心,你丈夫半生玩刀,这一刀下去,怎么也不会比他卢科长这个教书匠差吧?”
  卢魁先拿着剪刀,乐呵呵地说:“夫人放宽心,你丈夫这点手艺定当胜过杨夫人的丈夫!”
  杨森不服气地说:“你敢如此轻视我的刀下功夫?”
  卢魁先道:“若在口头比试,我不敢说。是钢是铁,试了才晓得!”
  “你敢与我打赌?”
  “杨将军真要赌,在下奉陪。”
  “赌什么?”
  “卢思若输给将军,甘愿罚去教育科长一年薪水。将军呢?”卢魁先看一眼身后,恽代英与众学生围在了棚门外。
  恽代英似乎猜到了一点卢魁先的心思,饶有兴致地旁观着。
  卢魁先接着说:“将军若输给卢思,或可为川南师范办点实事?”
  杨森点头道:“我认!”
  此时,响起欢快幽默的川剧锣鼓与二胡奏乐声,卢魁先与恽代英有意放眼望去——
  运动场中,马少侠曾凭国术轻功跃过的横杆,一个青年的身影以标准的跳高运动员动作跃过横杆。
  卢魁先用目光悠悠地引导杨森望去,说:“泸永镇守使、永宁道尹杨先生治下这川南师范,上音乐课,至今用的是二胡笛子。”
  杨森老江湖,当然知道卢魁先话后有话,矜持道:“唔,二胡笛子,有何不妥?”

新政(八)(3)
卢魁先说:“二胡笛子,于传统中国民乐演奏,可也。但要教学生西洋音乐……”
  他故意打住。
  杨森说:“二胡笛子,教学生西洋音乐,又有何不妥?”
  卢魁先说:“南腔北调各自东西不合节拍。”
  杨森说:“要什么才合得上卢科长的节拍?”
  卢魁先说:“我在上海,见过洋人的钢琴!”
  杨森说:“我就知道你卢科长不赌则罢,一赌必是豪赌。”
  卢魁先说:“杨镇守使不敢认账?”
  杨森说:“认!”
  卢魁先说:“川南师范学生,毕业将教育川南子弟学习现代化之物理、化学、生物各门新学科,实验仪器,至今却没有几件!”
  杨森说:“我全认!”
  卢魁先说:“大将军一言既出!”
  杨森说:“驷马难追!”
  卢魁先向恽代英会心一笑:“还请众人作证。”
  杨森说:“特邀运动会总裁判长作最终裁定!”
  恽代英笑得开心。卢魁先此时与杨森赌的,正是他俩合力支撑的这所学堂里学生最急需的。
  卢魁先与杨森以操场上运动员竞赛的认真与激情,几乎同时下刀,双剪有声,两绺秀发同时落地。
  蒙淑仪扭头见自己那绺长发,如青蛇,委屈地扭在地上,就听得棚外女生说话:“卢夫人多好的头发,剪了真可惜。”她望一眼镜中卢魁先。卢魁先像知道她的心思似的,趁梳理秀发断头处,凑近夫人耳边小声地问:“心疼啦?”
  蒙淑仪回道:“你都不心疼,我心疼有啥用?”
  蒙淑仪与杨夫人同时抬眼惊讶地望着面前,一下子都认不出镜中映出的那个女人。二女身后,其实两个男子都不是剪发高手,各显拙笨之态,却又格外认真,竞相献技。群众先是爆笑,后来又被两人的认真吸引,棚外的女生与女性民众则关注着两段镜中转眼间换了新发型的两个新女性。
  杨森握惯军刀的手,握发剪毕竟缺乏耐心。卢魁先虽不善此行,却细致,甚至将感情注入剪刀之下。他与蒙淑仪在镜中目光交流,蒙淑仪的脉脉含情的对视,让他剪得更加细心。
  两个男人几乎同时剪完。两个女人同时站起。
  为何女人爱化妆?因为女人的面容,一化就变。但无论是描眉,还是涂口红,都没有改变发型能让女人变脸。女人发型一变,起变化的还不止是一张脸。有古话为证——牵一发而动全身。
  杨夫人先回头,一头短发,引起一阵掌声。
  蒙淑仪后回头,一头短发,更见成型,于是引起众人,尤其是女学生与女民众的更热烈的掌声。
  就这样,蒙淑仪出嫁几年内,丈夫让她从脚到头,焕然一新,用句时髦话:跟上了时代潮流。
  两个男人望着自家女人一回头,都傻了。先前对着镜子一刀一刀剪得专心,不看全貌。这时见到,却像突然间自家面前出现了一个京城省城里来的女学生。
  恽代英望望杨森,再望卢魁先,正在准备最后裁定。
  杨森粗犷地一挥手:“恽总裁判长,别碍我杨某面子不好说了!你这最后裁定,我来替你说了——杨某一介武夫,握惯军刀的手,握发剪毕竟见拙!与卢科长比,技不如人。我认输!”
  卢魁先大喜,也不谦让:“那,杨将军许给众生的……”
  杨森说:“钢琴就钢琴!仪器就仪器!卢科长,小卢先生啊,我虽武夫,粗人一个,也还不致于没读过三十六计,你设下激将法,我总不能上了当还蒙在鼓中!”
  卢魁先大笑。
  杨森说:“不过,你我这场赌博,并不公平。”

新政(八)(4)
卢魁先说:“那是。我便罚一年薪水,能值几个钱?将军这一输——”
  杨森说:“不是这意思。你罚一年薪,是帮我省钱。输家是你,赢家是我。你这一胜出,赢的却是川南师范这群学生。你卢思先生胸中这器局……”
  杨森说着,异样地笑。
  蒙淑仪正望着镜中,想搞明白这个短发女子是不是蒙淑仪。突然听得杨森这一笑,只觉头皮一紧,回头看时,四弟拍着一个篮球跑过,蒙淑仪忙叫住他,凑在耳边问道:“四弟,刚才杨将军那一笑,是冷笑还是热笑?”
  卢子英想了想说:“不冷不热的笑。”
  棚外,恽代英听得杨森这一问,他心头一紧,连忙对卢魁先以目示意。卢魁先早已劲气内敛:“我卢思不过是一个教书匠,就算指着堪舆图对学生讲到四川讲到中国讲到西洋东洋,也只是纸上谈兵。”
  杨森道:“你是为了新师范,新教育,新风尚,说穿了,还是为了我的新川南!我怎能不出一把力!”
  卢魁先转头,欣喜地望着棚外堵满的师范校众师生。众人当下明白过来,冲着杨森爆发出一阵热烈掌声,欢呼着:“杨镇守使,杨将军!”
  杨森率兵进泸县城时,百姓一脸疑虑。与恽代英同船到泸县码头时学生齐聚却无一人对他鼓掌,今日头一回见青年学生对自己如此热情,便也放声大笑。笑罢,凑近卢魁先,说:“原来合川卢思深藏不露,竟身怀绝技!”
  卢魁先憨憨地说:“卢思教书匠一个,有啥——绝技?”
  杨森定定地盯着卢魁先,却怎么也看不出他是真憨还是装憨,便说:“竞争或赌博,必一赢一输,能让双方都赢,皆大欢喜,能有几人?”
  卢魁先摇头。
  杨森道:“所以说,此卢思独具之巴蜀绝技也!”
  卢子英听得杨将军说二哥身怀“绝技”,颇感兴趣,过来正想问个究竟,杨森却已走向操场热闹的人群中。只见二哥与恽代英站在棚口,同时望着杨森的背影,卢子英听代英哥说出一句:“不倒翁。”——原来二哥与恽代英那天在山由望着这学堂说的“不倒翁”不是一个泥捏的玩具,是一个大活人。可是,杨师长大马靴叩在操场上走得来咚咚咚的,稳当着呢!谁能让他倒?他怎么又成了“不倒翁”?
  此时,蒙淑仪已经带着杨夫人一起,各自佩上“剪发宣传员”标记,向女生与女民众现身说法,宣讲剪发。两个女生进棚,一个笑得像雏菊般亮丽,一个哭成泪人儿,手挽着手,钻进剪发棚。蒙淑仪与杨森夫人则操起丈夫用过的剪刀,咔嚓咔嚓上前。隔壁“放脚棚”,棚口挂着帘子,不许男子张望,棚中正有几个女子放开小脚。再隔壁,“种牛痘棚”,棚中正有几个农夫捞起衣袖种牛痘。
  下一周的《师贤周刊》论此:“这一年,卢魁先与恽代英率全体师生民众,将这次运动会办成了自五四以后,川南绝无仅有的一次破除封建意识、倡导新文化、新教育、新风尚的大会。岂止如此,实为自盘古开天地以来,川南乃至中国所未见之运动会也!”
  当晚,恽代英在灯下给友人写信:“我现已拟定将此校单纯培养小学教师,同时为社会活动家。以后训育教授,尽可能的范围而改进。再利用军力、官力办第二部,办讲习所,建新校舍,创设各县小学……则川南以改造教育、改造社会或竟闹得成功。”
  

新政(九)
天边隐隐雷声,杨森马鞭甩得响亮,驰出泸县南门外,向山岩脑去,此行是要视察四川有史以来第一条马路。修建好的这一段马路上,石碾子闲置路边,上写标语“新川南、新教育、新风尚”三行字,让他开心,一时忘了雨云厚积的天气给身体带来的烦躁。“想当初,我的‘新川南’,不过是大话一句,想不到落在他卢思手中,当真成了气候!”
  “事得人而举,无人才即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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