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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羡林自选集:一生的远行-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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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几天,我们果然又正式访问了报德善堂。雨早已停了,天已经晴好了。堂前的马路已经由“沧海”变为“桑田”。我们只走了几十步,就过了街,来到了大峰祖师庙。我以为这样一位受到万人崇敬具有无量功德的祖师,他的庙一定会庄严雄伟,殿阁巍峨,金身十丈,弟子五百。然而我眼前的这一座庙却同我国乡下的土地庙或关帝庙差不多大小。一进山门,就是庭院,长宽不过二十来尺。走几步就进了正殿,偏殿、后殿似乎都没有。金身也只有几尺高,真可谓渺矣微矣,无足道者。然而在这个渺小的庭院和大殿中却挤满了善男信女,一派虔诚肃穆又热气腾腾的景象,能够感染任何走进来的人,我顾而乐之。
  在庭院中,一群妇女围坐在那里,把金纸和银纸折叠成方形、菱形的东西,不知道叫什么。我小的时候曾见过这样的金纸和银纸,多半是在为亡人发丧的时候叠成金银元宝烧掉。祭祖的时候极为少见,祭神的时候则从未见过。我从来没有推究过其原因。今天在曼谷大峰祖师庙,又见到这东西,但已经不是金银元宝的形状,于是引起我一连串的回忆与思考。难道是因为亲人初亡,到了阴间,人(按应作“鬼”)生地疏,多给他们带点盘缠有利于他们的生活(按此有语病,一时想不起恰当的名词,姑仍用之)吗?不给祖先烧金银元宝,难道是因为他们移民阴间,为时已久,有的下了海,成了大款、大腕,根本用不着子孙的金银元宝了吗?至于不给神仙烧,原因似极简单。他们当了官,有权斯有钱,再给他们烧金银元宝,似乎如俗话所说的:“六指划拳,多此一招”了。
  我这样胡思乱想,有点失敬。但是我既然想到了,就写了出来,我只郑重声明一句:我说的祖先是指中国祖先,与泰国无涉。我从幻想中走了回来,看了看只有几丈长宽的正殿里的情景。大峰祖师的金身并不太高,端坐在神龛正中。像前地面上铺着几个蒲团,上面跪满了人,都是双手合十,口中喃喃,念的是什么经文,说的是什么话,谁也不清楚;但是虔诚之色,溢于颜面。神龛里烛光明亮,殿堂中香烟缭绕,大峰祖师好像是面含微笑,张口欲言,他在对信徒们降祉赐福。但是,我凝神观看,在氤氲的香气中,我又陷入迷离模糊,有点同刚到曼谷时的迷离模糊似乎相似,而实则极不相同。在缭绕的似云又似雾的烟气中,我恍惚看到了被大峰祖师赈济的灾民,看到了被他收殓的枯骨,甚至看到了他家乡的由他募化修建的那一座大桥,他今天已经成为把泰国的华侨和华裔紧密地同祖国联系在一起的金桥。我看到他微笑得更动人了,更让人感到福祉降临了。在这样的迷离模糊中,我走出了大峰祖师庙。
  1994年5月17日
   。。

郑午楼博士(1)
一个出身商业世家,自强不息终于成大功的人;一个既有经济头脑,又有文化意识的人;一个自学成家,博闻强记的人;一个既通东方语言,又通西方语言的人;一个既工汉字书法,又能鉴赏中国古代绘画的人;一个既能弘扬泰华文化,又能弘扬炎黄文化的人;一个架设了中泰人民友谊金桥的人;一个把爱国主义与国际主义紧密结合起来的人;一个悲天悯人,广行善事,广结善缘的人;一个待人接物处处有古风的人;一个年届耄耋而又精力充沛超过年轻人的人;总之,一个看似平凡实则不平凡的人。
  如此众多的不同的甚至有些矛盾的气质集中在一个人身上,世界上能有这样传奇性的人物吗?
  答曰:有!他就是泰国华裔侨领大企业家和教育家郑午楼博士。
  中国俗话说“闻名不如见面”,又说“百闻不如一见”。在结识郑午楼博士的过程中,我又一次体会到这些俗语的正确性。最近若干年以来,我常常听到郑午楼博士的大名。我对泰国情况不甚了了,但因为同自己所从事的工作毕竟是有联系的,所以也想多了解一些。近四五十年以来,我曾结识过一些泰国朋友,比如著名作家奈古腊,北大教员西堤差先生和夫人,在华的专家素察先生,还有北大东语系一些泰籍华人:范荷芳女士、侯志勇先生、郑先明先生等等。从他们那里我对泰国的了解深入了一点。但是我一直没有机会,直接到泰国去了解泰国,直接通过个人接触去了解郑午楼博士。
  今年三月,机会终于到了。我们应郑午楼先生个人的邀请,来到了曼谷,参加由他创办的华侨崇圣大学的开学典礼。我们头一天晚上飞抵曼谷,第二天晚上,午楼先生就在他那豪华的私邸中设盛宴,欢迎中国大陆、香港、台湾和美国参加庆典的客人:中山大学校长曾汉民教授和蔡鸿生教授,汕头大学校长林维明教授,香港中文大学校长高锟教授,香港大学前校长黄丽松教授,香港学界泰斗饶宗颐教授,台湾郎静山老先生,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校长田长霖教授,一时众星灿烂,八方风雨会曼谷。我同李铮和荣新江算是北京大学的代表,躬与盛会。我可真是万万没有想到,郑午楼博士同我一见面,就握着我的手说:
  “你的著作我读过的。”
  “???”
  我颇有点惊讶:我们相隔万水千山,而且又不是一个行当,他怎么会读我的所谓著作呢?是不是仅仅出于客气呢?在以后的交往中,我慢慢地体会到:他说的不是客气话,而是实话。几天以后,我在国际贸易中心发表所谓演讲时,午楼先生竟也在千头万绪十分忙碌的情况下拨冗亲自去听。这充分说明,他对我那一套对东西方文化的看法还是有兴趣的。
  在这一天晚上,在入座就餐之前,郑午楼先生亲自陪我们,实际上是带领我们参观他的住宅和艺术收藏品。他女儿站在大厅的入口处,欢迎嘉宾。这里的房间非常多,虽然不一定比得上秦始皇的阿房宫,然而厅室交错,大小相间,雍容华贵,巍然灿然,令人叹为观止。不知由于什么原因,我仿佛成了贵宾中的首席。他带领我们参观,总把我推到前面。我们跟着他看了大大小小的很多房间,把他收藏的艺术品一一介绍给我们。他似乎是着意介绍自己收藏的中国绘画和书法,这些珍品都装裱精致,整整齐齐地挂在墙上。我记得其中有明代大画家唐伯虎和仇十洲的画,都是精品。记得还有张大千的画和于右任的字。他介绍这些精品时,从面部表情和整个神情来看,他对这些东西怀有无限深邃恳挚的感情,也可以说是他对整个中国文化怀有深邃恳挚的感情,更可以说是他对他降生的那一块国土怀有深邃恳挚的感情。事情难道不就是这个样子吗?

郑午楼博士(2)
谈到午楼先生收藏的书法精品,必须强调谈一点:他本人就是一个有精湛技艺造诣很高的书法家。这一点是我最初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汉字书法艺术是中华民族中汉族独有的艺术,世界民族之林中的任何民族都是无法攀比的。山有根,水有源,树有本,汉字本身就是汉字书法艺术之根,之源,之本。没有汉字,就不会有汉字书法艺术。但是,稍微懂行的人都能知道,这个艺术并不容易。它已经有了二千多年的历史。从李斯写小篆开始,一路发展下来,而隶书,而楷草,而行书,而草书。“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数百年”,代代都出了一些书法大家。表面上看起来,变化极大,然而夷窥其实,则能发现,在大变中实有不变者在。也可以说是“万变不离其宗”,这个不变者,这个宗就是必须有基本功。抛开篆书和隶书不谈,专就楷书、行书、草书而言,基本功就是楷书,必须先练好横平竖直,点画分明的基本功,才能在这个基础上发展。譬如盖楼,必须先盖第一层,然后再在这上面盖第二层、第三层,以至更多的层。佛经上有一个寓言故事,说盖楼从第二层向上盖起。寓意是说,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可我们当今一些书法家,在没有基本功的基础上大肆创作,结果——至少在我眼中,成了鬼画符。这些书法家正是佛经寓言中所讽刺的那些想从第二层起盖楼的人。午楼先生的书法不是这个样子。他写的是楷书,是无法以荒诞文浅陋的楷书,是一切掩饰和做作都毫无用武之地的楷书。而且据我个人的观察,从我的欣赏水平所能达到的境界来观察,午楼先生的楷书取径很高,他所取的不是元代赵孟和明代董其昌的规范,而是唐代上承王氏父子中经“九成言”,再济之以柳公权的规范。敦煌藏经洞中贮藏的唐代写经中最高水平的写经,都具备这样的书风。我看,如果把午楼先生写的小楷置诸敦煌等经中,几可乱真。俊秀而不媚俗,挺拔而不粗犷,这就是午楼先生楷书的特点。他之所以能达到这个水平,想来并非一朝一夕之功。他在带领我们参观时,他从一个箱子里拿出了一些他练书法时的成品。足见他是“十年磨一剑”,决非是轻而易举成功的。他在天赋的基础上加以勤苦磨炼,方能达到这个地步。
  午楼先生的勤苦磨炼,不但表现在书法上,其他方面也能表现出来。他又从箱子里翻出来了几本练习簿,很像今天中国小学生使用的那一种。里面每一页上都有印好的横格,上面整整齐齐地写着泰文字母和单词儿、短句。在另外一些本子里整整齐齐地写着英文字母和单词儿、短句。可见他今天能够掌握本来不是他的母语的泰文,能够掌握世界通行语言的英文,也并非是轻而易举的,也是经过了艰苦的磨炼才达到目的的。
  在那一天晚上,在宴会前,郑午楼博士,满怀对远方友人的欢迎的热情,兴致勃勃,带领着我们参观了他的收藏品。我对这一位传奇式的人物开始有了点感性认识。我深深地感觉到,他的成功,正如别人的成功那样,决不是偶然的。现在人们常常讲,一个人的成功取决于三个条件:禀赋或天资,努力和机遇。三者缺一不可。很多人认为,我也同样认为,三者中最重要的是努力。只要勤奋努力,锲而不舍,则一方面能弥补禀赋之不足,另一方面又能招来机遇。午楼先生就是一个具体的例子。从他的学习书法,学习外语来看(泰语对他来说已经不能算是外语),他的勤奋努力是非常能感动人的。中国古话说:“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这两句话在午楼先生身上得到了充分的证明。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郑午楼博士(3)
过了几天,午楼先生又邀请我们这一群外宾也是内宾到他城外的高尔夫别墅里去游览参观。我还没有从对曼谷的迷茫中解脱出来,我仍然是不辨东西南北,也无法体会这一座别墅究竟在曼谷的什么地方。但是印象却是非常清楚的。这里同前几天晚上见到的摩天高楼迥乎不同。虽然没有什么平畴烟树,却也颇多野趣。房子以平房为主,庭院极为宽敞。有的房子好像是还没有装修完毕。我们走到了一处用画廊同主房连接起来的亭子似的房间,脱鞋进屋,地板光洁如镜,里面还没有摆上多少桌椅之类的东西。午楼先生对我说:“下次再来曼谷时,就请你住在这里。”我连声道谢,但心里却琢磨:这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即兴而说的客气话。可是过了几天之后,在他为我们饯别的晚宴上,他又说了同样的话。可见他是胸有成竹的,决不是一时随便说说的。我在真正感激之余,觉得此事实在是渺如云烟,“更隔蓬山千万重”了。
  在所有的这些活动中,午楼先生总是腰板挺直,神采奕奕,行动敏捷,健步如飞。不但不像一个年届耄耋的老人,而且连那几位同他在一起工作的中年人都自愧弗如。他们告诉我说,每次跟董事长检查工作,总是被他拖得满身大汗。我想到中国诗文中讲一个人的行动敏捷时说:“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我再加上两句:来似雨飘,去似风骤。移赠午楼先生,我觉得是颇为适合的。
  几个从大陆去的中年朋友,对我谈到午楼先生时,总称他为“董事长”或者“午楼博士”,亲切之情溢于言表。可以想见,他们对午楼先生是尊敬的,是爱戴的。也可以想见,午楼先生对他们没有架子,严格要求,亲切爱护,不以自己是领导凌人,不以自己是老人凌人,不以自己是名人凌人,不以自己是亿万富翁凌人。否则,这种尊敬爱戴之感从何而来呢?我们从大陆去的人也有亲身的体验。有一天在崇圣大学里一个什么典礼之后,很多客人和成群的中小学生聚集在餐厅里吃饭。因为人太多,实际上已无法摆开桌椅,正襟危坐。大家都随随便便在人声噪杂中找到一把椅子坐下,把每人分得的一盒饭打开来吃。不知什么时候,午楼先生也手拿一盒饭,边吃边走了过来,同我们坐在一起,大嚼起来,一不矜持,二不做作,纯任自然,兴致颇高。我们中间的一位低声说:“真没有想到,他也会同我们一起这样随随便便地吃饭!”这是小事一桩,难道不能小中见大吗?
  在以后几天的参观中,我们到过很多地方:华侨报德善堂、世界贸易中心、潮州会馆、郑氏大宗祠、华侨医院、京华银行等等。这些机构都与午楼先生有联系,有的就是他鼎力创建的。在曼谷以外,听说还有不少的工厂、公司和其他机构,也都是午楼先生创办的。由此可见他的经营能力之强,组织领导艺术之高,精力之富,对事业进取之锐。现在他又倡导创办了华侨崇圣大学,他的事业可以说是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在以上这些机构中,有一些是广行善事,赈灾济贫;有一些则是弘扬泰华文化。在这些方面,他都取得了辉煌的成绩。他真正做到了精神与物质并重,经营与倡导比翼。这些都对我们有启发意义。1991年,午楼先生亲率赈灾团,不远千里,来到中国,救济中国受了水灾的灾民。可见他没有忘记中国这一个根。从他眼前的健康情况来看,他仿佛仍在如日中天,看来无论是在事业方面,还是在寿命方面,距离画句号还有很长一段路。这一点恐怕大家都能同意而又高兴的。 txt小说上传分享

郑午楼博士(4)
我在曼谷只呆了十天,同午楼先生见面虽不算少,但毕竟时间还是太短太短了,我对他的认识不可能不是肤浅的。不过有一点我是坚决有自信的:在午楼先生身上许多貌似矛盾的气质或特点得到了和谐的统一,他身上有许多闪光的东西,很值得我们学习。我离开泰国已经一个多月了,泰国许多朋友的音容,午楼先生的音容,仍然历历如在目前,如在耳边。遥望南天,云海渺漠,我祝他事业兴旺,福寿康宁。
  1994年5月13日
  郎静山先生郎静山先生
  实在是万万没有想到的事情——
  在郑午楼博士盛大的宴会上。
  有人给我介绍一位老先生:
  “这是台湾来的郎静山先生。”
  “是谁?”
  “郎静山。”
  “郎静山!?”
  我瞪大了眼睛,舌挢不能下,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郎静山”,这个名字我是熟悉的,甚至是崇敬的。但这已经是六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我在清华大学念书的时候,有时候到图书馆去翻看新出版的杂志,特别是画报,常常在里面看到一些摄影的杰作,署名就是郎静山。久而久之,渐渐知道了他是赫赫有名的摄影大师,是上海滩上的红得发紫的活跃人物。崇拜名人,人之常情,渺予小子,焉敢例外。郎静山于是就成了我的崇拜对象之一。
  从那时到现在,在六十多年的漫长的时期内,时移世迁,沧海桑田,各方面都有了天翻地覆的巨变。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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