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商-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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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黑暗中的女人（1）
＇1＇
　　何欢独自一人居住在这座城市中的一所豪宅里，已经有三年了。
　　只有一个人的家只能被称作房子，而那座房子又太大、太静，所以每一个夜都像是长得没有尽头。只不过对于何欢来说，白天和黑夜并没有什么区别，因为她已经混淆了白天和黑夜的界限。
　　天慢慢黑了，屋子里暗了下来，又是一个黑夜来临了。
　　何欢经常是这样，呆呆地站在窗前，出神地凝望着玻璃中自己的倒影，一站就是一夜。在玻璃中也有一座华丽的豪宅和一个面目阴郁、神情凝滞的女人。她知道那个女人就是自己，她经常会觉得，自己已经被一分为二了，肉体留在了现实中，而灵魂则被桎梏在了那片冰冷而单薄的玻璃里面。
　　“是啊，心死了，灵魂丢了，现在留在世上的，就只是躯壳了……”
　　有时候，她都想大哭一场，好证明自己还活着，可是她却哭不出来，自从她住进这座豪宅的那天起，三年了，她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出来过。她的眼睛始终都是枯涩的，就好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
　　何欢的手指慢慢滑过玻璃上的倒影，不知道为什么，已经被尘封多年的记忆，在这个夜晚肆意地飞舞开来。
　　＇2＇
　　何欢小时候的生活非常幸福，就像爸爸给她起名字的时候所寄托的：和和美美，欢欢乐乐。后来何欢总是想，本来是个挺好的名字，可能就坏在她的姓上了，让她的名字变成了“生亦何欢，死亦何苦”的“何欢”。是啊，生亦何欢，死亦何苦，聚又何欢，散又何苦。
　　十七岁以前的何欢一直是无忧无虑的。何欢是独生女，她家住在一个小独院里。父亲何达在美院工作，是一位很有名气的绘画教师，专攻工笔画，以宫廷风格的花鸟人物见长。经常有学生来看望何达，也有一些家长带着孩子来他家，想让孩子拜何达为师，学习画画。何达出身贫寒，热爱画画，也热爱教导有灵性的孩子，从不计较学费，也不藏私，深得家长和学生的敬重。小的时候，何欢一直把爸爸视为偶像，她的理想就是像爸爸一样，当一个美术老师，教学生，再画一些自己喜欢的画。
　　那时的小院里，种着很多花。天气好的周末，何欢就和爸爸的学生一起在院子里画画。何欢很好地继承了何达的艺术天赋，何达对她也寄予厚望。
　　何欢的妈妈齐英在机关上班，长得很小巧，何欢的长相完全不像她妈。齐英和何达正相反，总是端着架子，很严肃，很骄傲，也很造作，在待人接物上，一定要显出她比别人高贵。所以不管是到家里来的学生还是家长，看见齐英时总会手足无措。而齐英也很享受别人这种手足无措，认为这才是一个贵妇人应该享受到的礼遇。没错，她一直就当自己是一个贵妇人。
　　所有的灾难都是从何欢十七岁时开始的。
　　一天下午，何欢放学回来，刚一进门，就听见母亲尖声的哭叫。何欢吓了一跳，走到屋门口，就看见母亲笔直地坐在沙发上，用一块毛巾捂着脸，在痛诉、哭泣。当时何欢第一个念头竟然是，齐英在极其愤怒的时候，都在模仿想象中贵妇人发怒的样子。
　　很快，何欢就听明白了原委——父亲在外面有了一个女人！对于这个晴天霹雳，何欢所受的打击绝不亚于齐英。何欢是那样地追求完美，而在何欢的心目中，父母、家庭都是那么的完美，可突然之间，这些完美就都碎了，不存在了。一下子，何欢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一章　黑暗中的女人（2）
等她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里输液了。她昏了过去，父母忘了争吵，把她送进了医院。医生说何欢的身体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平时身体比较弱，又突然受到了强烈的刺激，造成了身体机能的紊乱。
　　出院回家以后，何欢拒绝吃饭，拒绝说话，拒绝上学，她用她能想出来的一切方式报复着父亲。终于，父亲对她说，一切都过去了，父母又言归于好了。
　　家中又恢复了平静，父母又开始相敬如宾。
　　暑假中的一天，齐英来到了何欢的房间里，那天的天阴得很沉，可齐英的脸却比外面的天还阴。
　　“欢，你也大了，有些事我也不用瞒你了。”齐英开门见山。
　　“又怎么了，妈？”
　　“你爸爸和那个狐狸精根本就没断！”齐英说得咬牙切齿。
　　何欢的心缩紧了。
　　“错不了，我都查出来了，那个不要脸的，是四医院的护士，叫鲁萍。他们现在还在一块儿。”
　　“你和爸不是挺好的吗？”
　　“好？那是装给你看的，怕影响你升学。我们已经说好了，等你考上大学就离婚。”
　　何欢紧紧地抓着被子，惊恐地看着母亲，“妈，咱们怎么办啊？”
　　“怎么办！到那个狐狸精的单位去闹，让她名声扫地，让她没法做人。”
　　“妈，你别去。”何欢急急地阻止着，她隐约觉得这件事不能干，说不清原因，但就是不能这么做。
　　“我当然不去，我丢不起那个人。”
　　何欢刚松了一口气，齐英就接着说：“所以你去，你去闹，天经地义。欢，去替妈出这口气，你听话，快去。”
　　“啊！”何欢对于母亲提出的要求大惊失色。她从小到大跟人说话都脸红，现在竟然让她去跟别人吵架？还是吵这种架。
　　“何欢！”母亲似乎对于自己的提议被拒绝而恼羞成怒，“你想想，等你一上了大学，你爸爸就会跟我离婚，这个家就得让那个狐狸精住，你就得管她叫妈！天啊，我死了算了，我男人欺负我，我女儿也帮着那个狐狸精欺负我。你爸爸不要我了，你也学他，你连妈都不要了，你们要逼死妈妈啊。我活不下去了，我现在就去死！”齐英用一种话剧般的高亢声调愤怒地喊叫着。
　　何欢从小到大从来都没被父母说过重话，现在看着妈妈对自己如此失望，委屈和怨恨在她的心中弥漫着。这都是鲁萍的错！自己家里本来挺好的，现在却被这个坏女人给破坏了，都是她的错，杀了她，对，杀了她，只要她死了，爸爸和妈妈就不会离婚，妈妈也就不会对自己这么失望、这么指责自己了。
　　何欢决定了，去杀了鲁萍。她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望着何欢的背影，齐英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得意，“鲁萍，你等着吧！”在处理世俗中的问题的时候，齐英有着超出常人的精明。她其实恨不得亲手撕碎了鲁萍，但她明白，两个女人厮打起来，效果绝对不如痛苦娇弱的女儿出面。
　　何欢没有直接去四医院，她觉得应该告诉谁一声自己准备做的事，于是她先去了宋振峰家。
　　宋振峰是一个漂亮的大男孩，是何达最钟爱的学生。早在宋振峰十来岁的时候，就正式拜何达为师，对何达的称呼也由老师变成了师傅。
　　宋振峰比何欢大三岁，多年来一直是何欢最好的兄长和玩伴，也是何欢最信任的人。去年宋振峰高考，何达说宫廷画风始于江南，只有了解了江南的江山人物才能理解透宫廷画风，所以没让他考自己的学校，而是让他考去了南方的一所美院，前几天刚放暑假回来。

第一章　黑暗中的女人（3）
来开门的是宋振峰的母亲王芳。王芳也很喜欢何欢，一见面就亲热地拉着她问东问西。宋家是那种老式的两室一厅的单元房，宋振峰正在自己的屋子里画画。听见何欢来了，高声打了个招呼，手里并没有停下来。
　　何欢关上了房门，非常认真地对宋振峰说　：“峰哥，我想告诉你件事。”
　　“你说。”宋振峰低头研墨。
　　“有一个很坏很坏很坏的人，现在我要去杀了她。”
　　“啊？”宋振峰不由得失声笑了出来，心想这小妮子是和谁闹别扭了，还挺厉害的。宋振峰一边从不同的角度审视着自己的画，看还用不用作最后的一些补充，一边信口劝慰，“好了，别那么大脾气，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啊！你先出去跟我妈聊会儿天，我马上就画完了，我还有一个好东西正准备给你呢，等我画完了就给你拿。”
　　过了一小会儿，听见宋振峰喊何欢，王芳走了进来，说：“何欢走了，外面都打雷了，我不让她走，可是拦不住，她说是要去四医院。”
　　王芳话音不高，却似在宋振峰耳边响彻一个惊雷。
　　四医院，难道师傅东窗事发了？“峰哥，我要去杀了她。”何欢的话还在屋子里回响。宋振峰激灵打了个冷战。他现在只想杀死自己，竟然把何欢的话当成了玩笑。
　　宋振峰一头从屋里扎了出来，他拼命地对自己说：别慌，别慌，想清楚该干什么，师傅一向谨慎，应该不会出问题，自己千万别添乱。他骑上自行车朝美院飞奔而去。
　　看见何达的时候，宋振峰被淋得就像落汤鸡一样，脸色青白得吓人，“师傅，欢说，她要去杀一个坏人，在四医院。”
　　一瞬间，何达只觉得眼冒金星，天旋地转，一定是齐英干的！难道齐英非要永远这么愚蠢这么自私吗？自己生养的女儿她都不爱护，不了解，何欢外柔内刚，乖巧的外表下其实性情暴烈。天啊，怎么会这样？何达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要是何欢真闯出什么祸来，他会先去宰了齐英。
　　此时，何欢也是一身湿透，站在了四医院的服务台前。
　　“请问，鲁萍在哪层楼？”
　　“内科住院部。”
　　何欢来到了内科住院部的护士值班室：“鲁萍在吗？”
　　值班护士有些惊慌地看着眼前这个小女孩，觉得她怪吓人的，满头满脸的水也不擦一下，说话冷冰冰的，看来是来者不善。于是问：“你找她有事吗？”
　　何欢已经完全没有了耐性，她尖声大叫了一声：“鲁萍——”
　　这一声大喊足以惊动整个楼层，鲁萍应声从病房里走了出来，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女孩子，她想不出在什么地方见过她，“你找我吗？”
　　何欢的眼中闪着怒火，穿着护士工作服的鲁萍绝对是一个姿色平庸的女人。
　　“对，我要杀了你。”
　　鲁萍一愣。只听何欢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姓何。”
　　不用再多的解释，鲁萍全明白了，脸上涌起了一层暗红的血色。
　　何欢尖叫了一声：“我就是要杀了你。”何欢话到手到，抄起了一把椅子狠狠地砸到了鲁萍的头上，鲁萍的头当时就流下血来。周围一片哗然。
　　鲁萍完全被砸懵了，何欢的第二下又砸了过来，鲁萍的头上已经破了两个大口子，血哗哗地往下流。
　　这时候，鲁萍终于明白过来了，转身要逃，何欢紧走两步把鲁萍扑倒在走廊里，又踢又打还不断地撕咬着鲁萍，同时还尖叫着：“坏女人，狐狸精，你让我爸离婚，你要害死我妈……”何欢不停地厮打着，心里全是仇恨。

第一章　黑暗中的女人（4）
“何欢！”
　　何欢刚听到何达的一声喝斥，身体就已经被父亲凌空拎起，接着她做梦也没想到过的事情发生了，一个耳光打在了她的脸上！与此同时，她听到宋振峰发出了一声像受伤的狼一样的叫声：“师傅……”
　　等何欢体内的安定的药力散去，慢慢醒来的时候，周围已经都安静了，只看见宋振峰坐在她的床头，一脸憔悴。
　　“哥。”
　　“欢，醒了？”宋振峰赶紧站了起来，“饿吗？”
　　何欢摇了摇头，就听见宋振峰急切地说：“欢，你好点儿没有？后悔死我了，我发誓以后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认真听。”
　　何欢没有听宋振峰说话，她的心里空荡荡的，她只知道一件事，爸爸打了她，为那个坏女人打了她。
　　从昨天到现在，宋振峰一直守着何欢，根本没合过眼，每一次何欢在梦中抽搐，宋振峰的心都疼成一团。何达竟然会打何欢，这让他太意外了。何欢是何达的掌上明珠，难道真的是情令智昏？
　　何达和鲁萍其实已经交往了快四年了，宋振峰早就知道这件事，但他一直都在替何达掩盖着。在何达身边学画多年，宋振峰早已看透了齐英的为人。他能理解何达的痛苦，也为他终于找到了一个知己而高兴。但他真的没法原谅何达今天的行为——为了鲁萍而打何欢。在这件事中何欢是最无辜的。
　　门开了，何达走了进来，久久地凝望着睡梦中的女儿，何欢眼角泪痕依稀。
　　窗外，齐英的咒骂声不断传来：“你想离婚，没门！我不离！何达，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生！你禽兽不如……”
　　“师傅，您真打算……”
　　“是，明天就办。”何达的心思从来不瞒着自己的爱徒，“然后尽快和鲁萍结婚，今天的事影响太大了，鲁萍的工作都丢了，所以我必须给她一个交代。”
　　宋振峰吃了一惊：“这么快，那何欢受得了吗？”
　　“我也担心啊，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打她吗？我让她吓坏了，也被她气坏了。她太冲动了，她就不懂，如果她失手打死了鲁萍，她这辈子就完了。”
　　一番话，又惊出了宋振峰一身冷汗，是啊，自己竟然没有想到，万一鲁萍真死了，那等待何欢的就是一辈子的牢狱之灾！
　　“我也在反省，以前光想着怎么保护何欢，结果让她变得太脆弱了，反而受到了更大的伤害。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她也不小了，也该学着面对问题了。”
　　宋振峰觉得师傅的话也不无道理，转念间又想起了一个新的问题，“那师母会不会到学校去闹啊？”
　　何达冷笑了一声：“放心吧，她不敢，她自己也有单位，她干的那些丑事，还怕我给她宣扬出去呢。”
　　“师傅，您千万别弄得两败俱伤……”宋振峰焦急地劝道。他不敢想，齐英和何达要真打得天翻地覆了，何欢会怎么样。
　　“放心吧，走不到那一步。就算她不要脸，我还得给何欢留做人的脸面呢。”何达咬着牙说。
　　宋振峰回家了，何达独自坐在何欢的床边，也沉浸在了痛苦之中，自己心中的隐秘，即使是对最钟爱的弟子，也无法诉说。
　　何达惊恐地发现，今天看见鲁萍被何欢打成重伤的时候，他唯一担心的就是，如果鲁萍死了，何欢会进监狱！他竟然毫不关心鲁萍的安危！
　　看来命运又一次戏弄了他。他在娶回了齐英以后，发现自己其实不爱她。现在，他确定了自己其实并不爱鲁萍，却不得不娶她。就像他自己说的，他得给鲁萍一个交代。是啊，给鲁萍一个交代！
　　

第二章　生命中的两个男人（1）
＇1＇
　　那个暑假剩下的日子，宋振峰一直陪着何欢，反复向她讲了何达打她的原因，也婉转地告诉了她何达准备再婚的消息，但何欢一直都无动于衷。
　　临近开学的一天晚上，宋振峰又来到了何欢的家，“欢，我明天就返校了。就剩最后这一年了，好好学，什么都别想，行吗？”
　　“放心吧，哥，我没事了。我肯定好好学，我得考上大学离开这个家。”冰冷的语调，听得宋振峰心惊胆战，但转念一想，这样也行，不管怎么着，先考上大学，别的都好说。
　　“备考专业的时候给我写信，你要愿意，也考我们学校，我们学校的师资和氛围都特别好。”
　　“不，我不考美术专业。”何欢说得斩钉截铁。
　　“为什么，你都学了十几年画了，你不是一直想当画家吗？”
　　何欢冷笑了一下，宋振峰突然发现，何欢那种冷冷的笑里蕴含着一种陌生的霸气。
　　“我现在讨厌画笔，讨厌颜色，讨厌和画画有关的一切。”
　　“那你想学什么？”
　　“再说吧。”
　　宋振峰万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