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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羡林自选集:我的心是一面镜子-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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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老师上课,课本就使用现成的《古文观止》。不是每篇都讲,而是由他自己挑选出来若干篇,加以讲解。文中的典故,当然在必讲之列。而重点则在文章义法。他讲的义法,已如我在上面讲到的那样,基本是桐城派,虽然他自己从来没有这样说过。《古文观止》里的文章是按年代顺序排列的。不知道什么原因,王老师选讲的第一篇文章是比较晚的明代袁中郎的《徐文长传》。讲完后出了一个作文题目《读〈徐文长传〉书后》。我从小学起作文都用文言,到了高中仍然未变。我仿佛驾轻就熟般地写了一篇《书后》,自觉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不意竟获得了王老师的青睐,定为全班压卷之作,评语是“亦简劲,亦畅达”。我当然很高兴。我不是一个没有虚荣心的人,老师这一捧,我就来了劲儿。于是就拿来韩、柳、欧、苏的文集,认真读过一阵儿。实际上,全班国文最好的是一个叫韩云鹄的同学。可惜他别的课程成绩不好,考试总居下游。王老师有一个习惯,每次把学生的作文簿批改完后,总在课堂上占用一些时间,亲手发给每一个同学。排列是有顺序的,把不好的排在最上面,依次而下,把最好的放在最后。作文后面都有批语,但有时候他还会当面说上几句。我的作文和韩云鹄的作文总是排在最后一二名,最后一名当然就算是状元,韩云鹄当状元的时候比我多。但是一二名总是被我们俩垄断,几年从来没有过例外。。 最好的txt下载网

回忆北园山大附中(3)
我在上面已经谈到过,北园的风光是非常美丽的。每到春秋佳日,风光更为旖旎。最难忘记的是夏末初秋时分,炎夏初过,金秋降临。秋风微凉,冷暖宜人。每天晚上,夜课以后,同学们大都走出校门,到门前荷塘边上去散步,消除一整天学习的疲乏。于时月明星稀,柳影在地,草色凄迷,荷香四溢。如果我是一个诗人的话,定会好诗百篇。可惜我从来就不是什么诗人,只空怀满腹诗意而已。王崑玉老师大概也是常在这样的时候出来散步的。他抓住这个机会,出了一个作文题目:《夜课后闲步校前溪观捕蟹记》。我生平最讨厌写论理的文章,对哲学家们那一套自认为是极为机智的分析,我十分头痛。除非有文采,像庄子、孟子等,其他我都看不下去。我喜欢写的是抒情或写景的散文,有时候还能情景交融,颇有点沾沾自喜。王老师这个作文题目正合吾意,因此写起来很顺畅,很惬意。我的作文又一次成为全班压卷之作。
  自从北园高中解散以后,再没有见到过王崑玉老师。后来听说,他到山东大学(当时还在青岛)中文系去教书,只给了一个讲师的头衔。我心中愤愤不平。像王老师那样的学问和人品,比某一些教授要高得多。现在有什么人真懂而且又能欣赏桐城派的古文呢?王老师郁郁不得志,也在情理之中。但是,在我的心中,王老师形象却始终是高大的,学问是非常好的,是一个真正的读书人。王老师将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完颜祥卿先生
  完颜这个姓,在中国是非常少见的,大概是“胡”人之后。其实我们每个人,在长期民族融合之后,差不多都有“胡”血。完颜祥卿先生是一中的校长,被聘到山大高中来教论理学,也就是逻辑学。这不是一门重要的课,学生也都不十分注意和重视。因此我对完颜祥卿先生没有多少可以叙述的材料。但是,有一件事我必须讲一讲。完颜先生讲的当然是旧式的形式逻辑。考入清华大学以后,学校规定,文科学生必须选一门理科的课,逻辑可以代替。于是只有四五个教授的哲学系要派出三个教授讲逻辑,其中最受欢迎的是金岳霖先生,我也选了他的课。我原以为自己在高中已经学过逻辑,现在是驾轻就熟。焉知金先生讲的不是形式逻辑。是不是接近数理逻辑?我至今仍搞不清楚,反正是同完颜先生讲的大异其趣。最初我还没有完全感觉到,乃至答题碰了几个钉子,我才幡然悔悟,改弦更张,才达到了“预流”的水平。
  王老师
  教数学,名字忘记了,好像当时就不清楚。他是一中的教员,到高中来兼课。在山东中学界,他大名鼎鼎,威信很高。原因只能有一个,就是他教得好。在北园高中,他教的不外三角、小代数和平面几何之类。他讲解十分清楚,学生不需用多大劲,就都能听懂。但是,文科学生对数学是不重视的,大都是敷衍了事。后来考大学,却吃了大亏。出的题目比我们在高中学的要深得多。理科高中的毕业生比我们这些文科高中的毕业生在分数方面沾了大光。
  刘老师
  教英文,名字也忘记了。他是北大英文系毕业的,英文非常好,也是一中的教员。因为他的身躯相当矮,学生就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做“×豆”,是非常低级,非常肮脏的。但是,这些十七八岁的大孩子毫无污辱之意,我们对刘老师还是非常敬重的,由于我有尚实英文学社的底子,在班上英文是绝对的状元,连跟我分数比较接近的人都没有。刘老师有一个习惯,每当学生在课堂上提出问题,他自己先不答复,而是指定学生答复。指定的顺序是按照英文的水平的高低。关于这问题他心里似乎有一本账。他指定比问问题者略高的人来答复。如果答复不了,他再依次向上指定学生答复。往往最后是指定我,这算是到了头。一般我都能够答复,但也有露怯的时候。有一次,一个同学站起来问:not at all是什么意思。这本来不能算是一个严重的问题;但是,我却一时糊涂油蒙了心,没有解释对,最后刘老师只好自己解答。 。 想看书来

回忆北园山大附中(4)
尤桐先生
  教英文。听口音是南方人。我不记得他教过我们班。但是,我们都很敬重他。1928年,日寇占领了济南,高中停办。教师和学生都*云散。我们听说,尤先生还留在学校,原因不清楚。有一天我就同我的表兄孙襄城,不远十里,来到白鹤庄看望尤老师。昔日喧腾热闹的大院子里静悄悄的,好像只有尤老师和一个工友。我感觉到非常凄凉,心里不是滋味。我们陪尤老师谈了很久。离开以后,再没有见过面,也不知道他的下落。
  大清国先生
  教经学的老师。天底下没有“大清国”这样的姓名,一看就知道是一个诨名。来源是他经常爱说这几个字,学生们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干脆就叫他“大清国”,结果是,不但他的名字我们不知道,连他的姓我也忘了。他年纪已经很大,超过六十了吧。在前清好像得到过什么功名,最大是个秀才。他在课堂上讲话,张口就是“你们民国,我们大清国,怎样怎样……”“大清国”这个诨名就是这样来的。他经书的确读得很多,五经、四书,本文加注疏,都能背诵如流。据说还能倒背。我真不知道,倒背是怎样一个背法?究竟有什么意义?所谓“倒背”,大家可能不理解是什么玩意儿。我举一个例子。《论语》:“子曰:学而时习之……”倒背就是“之习时而学……”这不是毫无意义的瞎胡闹吗?他以此来表示自己的学问大。他对经书确实很熟,上课从来不带课本。《诗》、《书》、《易》、《礼》他都给我们讲过一点,完全按照注疏讲。谁是谁非,我们十几岁的孩子也完全懵然。但是,在当时当局大力提倡读经的情况下,经学是一门重要课程。
  附带说一句,当时教经学的还有一位老师,是前清翰林,年纪已经八十多,由他的孙子讲注。因为没有教过我们,情况不了解。
  德文老师
  德文不是正课,是一门选修课。所以不大受到重视。教德文的老师是胶东人,方面大耳,留着一撮黑胡子,长得很像一个德国人。大概在青岛德国洋行里做过什么事,因而学会了一点德文,所以就被请来教我们德文。我选了这一门课,可惜连他的姓名都没有记住,他也没有诨名。他的德文大概确实很有限,发音更差。他有一次在课堂上大声抱怨,有人说他发音不好。他把德文的gut(好,英文的good)读为“古吃”。这确实不是正确的发音,但是他却愤愤不平,满面愠色。德文课本用的是一个天主教堂编的。里面的汉语陈腐不堪,好像是前清时代编成的,一直未改。这位德文教员,德文虽然不怎么样,杂学却有一两下子。他专门搜集十七字诗,印成了一本书,完全自费,他送给我一本。因为滑稽有趣,我看了一遍就背住了一些首,直至七十年后的今天还能成诵。我举一首,以概其余:
  发配到云阳
  见舅如见娘
  两人齐下泪
  三行
  因为这位舅父瞎了一只眼。我当时在家中颇受到歧视,心有所感,也作了一首十七字诗:
  叔婶不我爱
  于我何有哉
  但知尽孝道
  应该
  没有多少趣味,只是略抒心中的不平而已。这一首诗曾惹得叔父的亲女儿秋妹的不满。
  王老师
  教诸子的老师,名字忘记了,北大毕业,戴一副深度的近视眼镜。书读得很多,也有学问。他曾写了篇长文《孔子的仁学》,把《论语》中讲到“仁”的地方全部搜集起来,加以综合分析,然后得出结论。此文曾写成讲义,印发给学生们。我的叔父读了以后,大为赞赏,可能是写得很不错的。但是此文未见发表。王老师大概是不谙文坛登龙术,不会吹拍,所以没有能获得什么名声,只浮沉于中学教师中。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得到他的消息。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回忆北园山大附中(5)
高中教员介绍到此为止。
  我们的校舍
  校舍很大,据说原来是一所什么医学专科学校。现在用作高中的校舍,是很适当的。
  从城里走来,一走进白鹤庄,如果是在春、夏、秋三季,碧柳撑天,绿溪潺湲,如入图画中。向左一拐,是一大片空地,然后是坐北朝南的大门。进门向左拐是一个大院子,左边是一排南房,第一间房子里住的是监学。其余的房子里住着几位教员。靠西墙是一间大教室,一年级三班就在那里上课。向北走,走过一个通道,两边是两间大教室,右手的一间是一班,也就是我所在的班;左手是二班,走出通道是一个院子,靠东边是四班的教室。中间有几棵参天的大树,后面有几间房子,大清国、王崑玉和那位翰林住在里面。再向左拐是一个跨院,有几间房子。再往北走,迎面是一间大教室,曾经做过学生宿舍,住着二十多人。向东走,是一间教室,二年级的唯一的一个班在这里上课。再向东走,走过几间房子,有一个旁门,走出去是学生食堂,这已经属于校外了。回头向西走,经过住学生的大教室,有一个旁门,出去有几排平房,这是真正的学生宿舍。校舍的情况,大体上就是这个样子。应该说,里面的空间是相当大的,住着二三百学生并无拥挤之感。
  学校管理和学生生活
  现在回想起来,学校的管理是非常奇特的。应该有而且好像也真有一个校长;但是从来没有露过面,至于姓什么叫什么,统统忘掉了。学生们平常接触的学校领导人是一位监学。这个官衔过去没有碰到过,不知道是几品几级;也不知道他应该管什么事。当时的监学姓刘,名字忘记了。这个人人头极次,人缘不好,因为几乎全秃了顶,学生们赠以诨名“刘秃蛋”,竟以此名行。他经常住在学校中,好像什么事情都管。按理说,他应该是专管学生的操行和纪律的,教学应该由教务长管。可是这位监学也常到课堂上去听课,老师正在讲课,他站在讲台下面,环视全室,面露奸笑,感觉极为良好,大有天上天下,唯我独尊之势。学生没有一个人喜欢他的,他对此毫无感受。我现在深挖我的记忆,挖得再深,也挖不出一个刘秃蛋到学生宿舍或学生食堂的镜头。现在回想起来,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足见他对学生的生活毫无兴趣,而对课堂上的事情却极端注意。每一个班的班长都由他指定。我因为学习成绩好,在两年四个学期中,我始终被他指定为班长。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无非是想拉拢我,做他的心腹,向他打小报告,报告学生行动的动向。但是,我鄙其为人,这样的小报告,一次也没有打过。在校两年中,仅有一次学生“闹事”的事件,是三班学生想“架”(当时的学生话,意思是“赶走”)一位英文教员。刘秃蛋想方设法动员我们几个学生支持他。我终于也没有上他的圈套。
  我无论怎么想,也想不起学校有一间办公室,有什么教务员、会计、出纳之类的小职员。对一所有几百人的学校来说,这应该是不能缺的。学校是公立,不收学费,所以没有同会计打过交道。但是,其他行政和教学事务应该还是有的;可我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来了。
  至于学生生活,最重要的无非是两项:住和吃。住的问题,上面已经谈到,都住宿舍中,除了比较拥挤之外,没有别的问题。吃是吃食堂,当时叫做“饭堂”。学校根本不管,由学生自己同承包商打交道。学生当然不能每人都管,由他们每月选出一名伙食委员,管理食堂。这是很复杂很麻烦的工作,谁也不愿意干。被选上了,只好干上一个月。但是,行行出状元。二年级有一个同学,名叫徐春藻,他对此既有兴趣,也有天才。他每夜起来巡视厨房,看看有没有厨子偷肉偷粮的事件。有一次还真让他抓到了。承包人把肉藏在酱油桶里,准备偷运出去,被他抓住,罚了款。从此伙食质量大有提高,经常能吃到肉和黄花鱼。徐春藻连选连任,他乐此不疲,一时成了*人物。

回忆北园山大附中(6)
我的生活和学习
  关于生活,上面谈到的学生生活,我都有份儿,这里用不着再来重复。
  但是,我也有独特的地方,我喜欢自然风光,特别是早晨和夜晚。早晨,在吃过早饭以后上课之前,在春秋佳日,我常一个人到校舍南面和西面的小溪旁去散步,看小溪中碧水潺潺,绿藻漂动,顾而乐之,往往看上很久。到了秋天,夜课以后,我往往一个人走出校门在小溪边上徘徊流连。上面我曾提到王崑玉老师出的作文题《夜课后闲步校前溪观捕蟹记》,讲的就是这个情景。我最喜欢看的就是捕蟹。附近的农民每晚来到这里,用苇箔插在溪中,小溪很窄,用不了多少苇箔,水能通过苇箔流动,但是鱼蟹则是过不去的。农民点一盏煤油灯,放在岸边。我在回忆正谊中学的文章中,曾说到蛤蟆和虾是动物中的笨伯。现在我要说,螃蟹决不比它们聪明。在夜里,只要看见一点亮,就从芦苇丛中爬出来,奋力爬去,爬到灯边,农民一伸手就把它捉住,放在水桶里,等待上蒸笼。间或也有大鱼游来,被苇箔挡住,游不过去,又不知回头,只在箔前跳动。这时候农民就不能像捉螃蟹那样,一举手,一投足,就能捉到一只,必须动真格的了。只见他站起身来,举起带网的长竿,鱼越大,劲越大,它不会束“手”待捉,奋起抵抗,往往斗争很久,才能把它捉住。这是我最爱看的一幕。我往往蹲在小溪边上,直到夜深。
  在学习方面,我现在开始买英文书。我经济大概是好了一点,不像上正谊时那么窘,节衣缩食,每年大约能省出二三块大洋,我就用这钱去买英文书。买英文书,只有一个地方,就是日本东京的丸善书店。办法很简便,只需写一张明信片,写上书名,再加上三个英文字母CO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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