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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去的骑手-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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尕司令的消息是卫兵带回来的。只回来一个卫兵,没骑马,拄着一根枣棍,是沙漠里的沙枣树杈。走到大夏河边,没人的地方,赤条条地下去洗身上,跟剥了层皮一样,从河里上来一个新崭崭的人。坐地上望天呢,望了一顿饭的工夫,好像吃了天上的云。心满意足,抖开羊皮袋子,换上一身新军装,一个干净利落的尕司令的卫兵,腰上别着一把奇怪的手枪。
他直直走到尕司令家。
尕司令的夫人在里屋呆着,她隔着门帘听得清清楚楚:丈夫去了苏联,下落不明,队伍被打散了。卫兵只管跟老人谈话,没看见里屋门帘里边的人。卫兵说:“苏联人心瞎瞎:西北方言,坏,黑的意思。着哩,尕司令怕是活不成啦。”卫兵交给老人一样东西,说了几句安慰话就走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咋走出去的,婆媳互相望一眼,就动手解那件东西,一层一层裹在羊皮里,羊皮软得跟绸缎一样,最后一层果然是绸缎,和田地方出产的名贵绸缎,解开绸缎,里边是一块玉佩,跟一团月光一样,像从月亮的心里掏出来的月精,在大白天里都能现出亮光。婆婆说:“这是和田的玉石,你男人给你留下的宝贝,你收下吧。”老人平静得跟水一样,和田的月光玉把光打到老人脸上,老人说:“这是前定的事情,谁也没办法,留下这么一个宝贝也是咱的一个想望。”
她开始收拾东西,到了晚上,安顿全家吃好喝好,她把她的主意告诉老人:“阿娘我走呀,我把屋里安顿好啦,我伺候不成你老人家啦,往后屋里的事情就托给老三媳妇啦。”
老人惊讶得说不出话,媳妇要做的这件事太大了,
老人心里清楚媳妇要做啥,老人还是惊讶得不得了。
媳妇从容大方,跟个将军一样:“我男人我知道,我男人没死,我寻他去呀,孟姜女能寻到长城,我就能寻到昆仑山。”
“娃娃呀,从古到今,出阳关走西域都是男人里的男人呀。”老人揪住面纱捂住脸,“娃娃呀,你男人的卫兵都回来啦,他本人没回来,你还不明白吗。”
媳妇不说话,媳妇给孩子喂奶。孩子已经两岁啦,早断奶啦,孩子的记忆里还有这么一对热*,孩子咬住他阿娘的热*,不知世上发生了啥大事情,眼睛睁得圆圆的望阿娘的脸。
第一部第六章(5)
媳妇这么抱着孩子坐了一整夜,孩子睡得很熟,天色发亮,天从东方一点一点走近,往西方走。她把睡梦里的孩子放到被窝。她在天光落下来之前,把院落扫净,洒上清水,做好早饭,给老人请个安,夹上个小包袱就出去了。
老人实在是迈不动她那双腿,老人知道娃娃走到那面坡上了,知道娃娃爬上那条沟了,河州的深沟大壑男人走得,女人也走得。媳妇小小的身影一起一落,河州城就远了,老人的耳朵反倒清晰起来,老人隐隐糊糊听见沟梁上回旋起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河州地方的乖女子都能唱这么个调调子:
怀抱上人头手提上刀
舍上性命与你交。
你死我亡心扯断,
妹子不死不叫你受孤单。
佩着月光玉的女子历尽艰险,一直走到玉的产地和田,居住在昆仑山与塔克拉马干沙漠之间的小村庄里,孤身一人,守着一个干净整洁的黄泥屋子。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份。当地的老人只记得她曾是一个美丽的女子,空手来到这里,给人捻羊毛,做鞋帽度日,后来置了屋子。一个孤身女子,严守妇道,美丽红润,直到高龄,丰韵犹存,当地的维吾尔人、汉人、回民都说她是心中有神的人。人们还知道她的丈夫活着,在遥远的异国他乡,由于种种原因回不到故乡。一个如此热爱丈夫的女人,很容易被和田人所敬重。人们想象着她的丈夫,那一定是个男人里的男人,一个魅力无穷的汉子。
她的口音是河州口音,和田人很熟悉遥远的河州,民国以来的新疆,从杨增新到金树仁到马仲英都是从河州地方来的,可谁也把她跟马仲英想不到一起去。她微笑着任凭大家去猜测。她身上活着两个人,这就是她的幸福所在,也是她跟大家的区别。她偶尔也跟大家谈起河州,她说那是她娘家,女人对娘家的记忆总是有限的,一个好女人在出嫁以后跟河流汇入大海一样,总是慢慢地融入丈夫的生命。
“你是我们和田人。”
“我在和田活了几十年了,我肯定是个和田人,因为我丈夫是和田人。”
“你丈夫是干什么的?”
“他是个了不起的工匠。”
她吃了一惊,叱咤风云的尕司令一下子变成了采玉石的手艺人,跟淘金客和跑生意的驮夫一样,走西口的男人都是这种角色。她相信丈夫找到月光玉的时候肯定被美丽的群山打动了,高高的昆仑山,寸草不生,冰雪覆盖,连绵起伏的群山只产美玉和安宁,血性男儿来到这里都会收心的。和田人是那么平和,不管男女老少眼神里都闪烁着世所罕见的宁静,在太阳底下流动着清凉的月光,这就是和田人。穿越死亡之海的人来到这里,就身不由己地渴望月光之夜,渴望月光的洗礼。塔克拉玛干里既有高僧的足迹又有*圣徒的麻扎麻扎:*教徒的墓地。。美玉在群山顶上闪闪发亮,连太阳也要收敛其光芒,跟个熟睡的婴儿一样漂浮在大漠上空。
丈夫一生渴望荒漠里的大海,大海就在这里。从河州高原奔突而起的血性汉子们,一路冲杀,就是为了这么一片安宁平和的土地。
她唱了一首《白牡丹令》,在河州女人的梦想里,女人的情爱会变成戈壁上的牡丹。她肯定是河州第一个来到戈壁沙漠的女子,她唱完《白牡丹令》,她就不是河州人了,她开始和田的生活。在和田人的宅院里,有高大的白杨,有火红的玫瑰。她第一次看到玫瑰时,忍不住拉紧盖头,那么热烈的一簇红花,怒放在太阳底下,毫不掩饰它们的美丽,凭女人的细心她直感到这里是黄土的故乡,粗粝的黄土有一千丈一万丈,也是大风从昆仑山下吹过去的,瞧一眼沙石里生长的玫瑰,泼辣的玫瑰与静谧的玉石,多么奇妙的结合!我的丈夫,我给你唱和田玫瑰。她唱出很地道的南疆民歌,在维吾尔歌曲的热烈中夹杂着黄土高原的静穆和神秘,她竟然唱出了祁连山;祁连山里也有玫瑰花,这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
第一部第七章(1)
在祁连山的深处,有个神马谷,那是骏马的归宿之地,马的灵骨化成一片沃土,生长出如血的玫瑰。女人所吟唱的玫瑰绝不是梦幻,是真实的存在。她的丈夫跟着大阿訇来到这里时也大吃一惊,荒山野岭中的玫瑰园,很容易让人怀疑整个世界的荒谬。丈夫那时只有十几岁,竟然从鲜花中闻到一股呛人的血腥味。大阿訇告诉他:“那是你的血,血注定要归于大海,在入海之前血必将散发芳香。”
“可我的血没有芳香。”
“那你就去泅渡苦海,苦海的波涛可以去掉血液的异味生发出生命的芳香。”
“老人家的话不像是穆斯林,倒像个高僧。”
“真主也讲仁爱,没有博大的爱慕,生命还不如一粒露珠。”
“我很想做玫瑰花上的露珠。”
“你可以拥有这本书了,这是生命之书。”
她的丈夫马仲英打开《热什哈尔》,首句是这样描述生命的:当古老的大海朝我们迸溅涌动时,我采撷了爱慕的露珠。在那一天,黄土不再干燥,荒山野岭不再让人绝望,岁月之河随风而逝又随风而来,生命不再与时间偕亡,回旋于深沟大壑中的沉痛悲壮和苍凉顷刻间充满滚烫的诗意……就是这个少年,孤独的荒原骑手,在这一天变得从容不迫,目光冷峻,他不再叫马步英,他的弟弟也把名字改了,他们兄弟从这个血腥的家族中脱离出来,反叛之路近在眼前。
早晨出操,马步芳喝令马步英出列,连喝三声没动静。值日官说:“马步英马步杰改名了,他想做马家军老大。”马步芳又喝一声:“马仲英出列。”马仲英出列立正敬礼,报告全营官兵人数。
马步芳开始训话,训到最后,朝前排士兵一顿耳光,然后命令马仲英照他的样子干。
马仲英毫不犹豫,扇七兄弟耳光,扇得货真价实。
弟弟马仲杰问他:为什么不给马步芳一点颜色看?马仲英说:“他是师长,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带头违抗军令,以后怎么带兵?”在武备小学时,他就是一名优秀军人了。马仲英说:“违背自己的意志也得服从命令。”
马步芳似乎洞察了他的心思,发往11营的命令不按马家军的规矩办,而马仲英一一照办。马仲英说:“他在摧残我的意志,经常违背自己的意志就会变成一条狗。”
大灰马把他驮进峡谷,眼看就要融入野马群了,他大吃一惊,拉紧马缰。大灰马昏头昏脑紧追不放,那些野马裂开一个缺口,迎接大灰马。他不能再犹豫了,短刀哗地插进马臀,大灰马打着吐噜放慢步子,刀刃开始痛饮马血,发热变软融化;所有的钢刀都熬不过血液。
马仲英把遭遇野马群的情景讲给大家听,大家忧心忡忡:“马家军不容咱,以后只怕当野马了。”“马步芳只要骡子不要马,咱当野马专咬他。”
尕司令和大灰马回到兵营,宁海军官兵一拥而上,他们认出这是传说中的神马。大灰马轻轻跑起来,四蹄如铁,眼含神光,鬃毛飘逸,威风凛凛。大家纷纷拔出河州短刀向尕司令致敬。
马步芳在司令部里看得清清楚楚,宁海军万余官兵没有抽军刀没有行军礼,而是用古老的骑手礼仪向马仲英致敬。军刀是长官的,河州短刀是骑手自己的。吹号时,骑手没有唱军歌,他们唱那支淳朴悲凉的好汉歌:
四股子麻绳背扎下,
老爷的大堂上吊下;
钢刀子拿来头割下,
不死时就这个闹法!
马步芳吩咐亲信盯紧马仲英,亲信们说他没犯军纪不好弄。马步芳大叫:“给我盯紧一点。”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一部第七章(2)
亲信们紧紧跟在马仲英后边,一直跟到雪山深处。他们回来报告马步芳:“马营长在观天象。”
“他是诸葛亮?”
“马营长什么都看,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好像那里边藏着什么秘密。”
“他难道是先知?”
“他确实有先知那种罕见的真诚。”
“他真诚别人就虚伪啦。”
马步芳蹁腿上了马,夸夸夸向群山跑去,亲信们跟在后边。在群山深处,他们看见了尕司令。那里开满红红的玫瑰,马步芳轻声叫起来。
群山上空有个声音在回荡:“瞧那旷野的玫瑰花,它们不用辛劳,也不用纺织,帝王们就是穿上龙袍也比不上一朵玫瑰。”
马步芳叫起来:“如此粗糙的地方竟然长出玫瑰花,真不可思议。”过了一会儿,他又说:
“马仲英造反你们咋办?”
“我们听军长调遣。”
“有你们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马步芳和他的亲信赶到山下时,野地里的玫瑰花全都凋落了,谁也不知道马仲英去了什么地方。
只要是生长玫瑰花的地方,人们都能看到尕司令那张感人至深的面孔。他孤独地骑在马背上,周围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他日复一日去冰川里冒险,不带一个卫兵,甚至连最亲的兄弟也不带。他独自一人徜徉在冰山里,仿佛万年不化的冰层中关着他天仙般温柔的灵魂。那幼嫩的精灵从坚冰和岩石的断面横射而出,使人感到那精灵的坚定,倔强和不可动摇。在那震撼人心的面孔上,有一种沉默的痛苦,一种沉默而怨恨的痛苦;他的嘴角翘着像衔着钢刀,对噬咬自己心灵的东西不屑一顾——这些东西只是平庸之辈,他比这些折磨和扼杀自己的东西更伟大。他在反抗这个世界,毕生都在反抗。他的感情全化作了愤怒,一种难以平息的愤怒、冷漠、深沉、默默无声,就像神的表情那样!还有他那双眼睛,那里边充满惊讶和疑惑,
仿佛在问:“这世界怎么了?”
这是一张十七岁少年的脸。
马步芳叫起来:“没人强迫你,是你自己要沉默。”马步芳回头看他的亲信,“我让他当营长,以后还可以升旅长升师长,他自己鬼迷心窍,放着大官他不做,他要当土匪。”
亲信们说:“咱是军人咱不是骑手,当骑手是儿子娃娃的一个梦。”
北塬干旱而荒凉,儿子娃娃渴望成为疾驰如飞的骑手。跟刀融为一体,月亮就从那里升起来。马刀上的明亮。到处都是马刀上的月亮。马步芳吓坏了,赶快找亲阿大马麒,“他要反了,他把名字都改了。”马麒也看到了塬上明晃晃的月亮,马麒就难受,“月亮落在刀子上可不是个好兆头啊!”
“他是个黑虎星,趁早把他解决了,省得以后咱遭殃。”
“十几岁个尕娃娃,他能翻起多大浪。”
“那不吉利的月亮照谁哩?”
父子俩站在月光地里,东张西望,看不出个所以然所以然:西北方言,什么缘故、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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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第八章
第二天,从宁夏传来消息,冯玉祥的军队要开往西北。马家军的首领绥远都统马福祥被冯玉祥调任为西北边防会办,做冯玉祥的助手,绥远都统换成冯军的师长李鸣钟。冯军刘郁芬部已经进入宁夏。
马麒叫起来:“冯玉祥不是在北京吗,跑大西北干什么?”
幕僚说:“老冯善变,捅了吴佩孚一刀子,把曹锟都赶走了,老冯成了革命党,把军队改成国民军,迎接孙中山,段祺瑞吴佩孚张作霖合起来打老冯,给老冯一个西北边防督办,老冯就到咱西北抢地盘来了。”
“全西北都归他管呀?”
“中央政府任命的,谁不听话他就收拾谁,他的兵歪歪:西北方言,厉害、能干的意思。得很。”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马福祥的两个儿子马鸿逵马鸿宾乖乖地听从冯玉祥改编,当了个师长。冯的大将刘郁芬开进兰州,把甘肃陆军第一师师长李长清活埋,改编了李长清的军队,陇东陇南四镇军队不堪一击。国民军收拾完宁夏陕西陇东陇南后,挥兵河州凉州肃州甘州甘州即张掖,肃州即酒泉,凉州即武威。,战斧一下子搁在马家军的脖子上。马家兄弟血誓联手反击冯玉祥。可他们谁也不是儿子娃娃,他们没有反抗的勇气。自马占鳌降左宗棠以后,马家军格外珍惜头上的红顶子,他们不再习惯于反抗。马家兄弟畏首畏尾,战和不定。
马步芳说:“冯玉祥治军不在左宗棠之下,何必硬碰硬,最好让第三者发难,咱从中斡旋,坐收渔人之利。”马麒在马步芳脑袋上弹一下,“我的儿哇,红瓤西瓜熟透了。”马步芳说:“咱马家老先人当年投靠左宗棠,就因为有白彦虎白彦虎:清朝末年陕西回民起义领袖。这个二百五。”
马麒说:“这回恐怕没谁敢当二百五了,国民军是最硬邦的队伍。”
马步芳说:“马仲英就是二百五,不用芭蕉扇,吹一口气就能烧起来。”
“你敢肯定?”
“不信你试试。”
“凉侄儿最忌讳啥话?”
“最怕说他不是儿子娃娃。”
当时西北连年大旱,民不聊生,甘肃督军刘郁芬只知催粮逼款,征兵服役,不管老百姓的死活。
1928年春天,在宁海军宴会上,镇守使马麒祝酒辞刚说两句,胡子就抖成一团火,“国民军要吃掉咱马家军,要把甘肃全都吃掉;我们老了,当不成儿子娃娃了。”
马廷襄说:“陕西有名的刀客郭坚被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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