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旗妞三部曲(望尽天涯路)第一部 正黄旗下-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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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管二老爷花得起花不起这份“药钱”,也不论所有的老亲新友怎么看这件事的真假,二太太本人先就不配合了,只第一个疗程结束,就带着刘妈到蜂场吃阿胶、静养去了。二老爷的十几块大洋就这么着打了水漂儿,酱肘子铺又多了一笔账。二太太一走,虽然明令一切内务由董嬷嬷代行职权,可是究竟名不正则言不顺,燕宅一下子就乱了套。燕宅的规矩是扫屋里地用潮锯末,擦桌子用湿搌布,鱼缸每天换一次水,文竹五天浇一回,这本来都是刘妈的事,多年来她奉行无误。现在可好,刘妈跟太太去了蜂场,董嬷嬷本不擅长此道,又指挥不灵,结果是地上是土,桌上是灰,鱼缸里泛着臭味儿,小金鱼翻了白肚儿,没到半个月那漂亮得金鱼缸就剩下了浑浊的污水了……二老爷里里外外“大事”多,本不屑一顾这等小事,这下子没人管了,他到觉得轻松了,往鱼缸里磕点子烟灰也是一种享受,自在啊!眼下已经入了秋,院子里的花草用不着每天浇水,负责打扫庭院的小赵也由天天打扫改为了隔三五日才用大扫帚抡一会,三下五除二便扫完了,脏土往墙角一堆拉到。两顿饭,厨房还勉强能按时开上来,只是顿顿是炸酱面,并且原来的抻面也慢慢的改成了从胡同口面铺买的切面了,晚饭的四菜一汤顿顿是炒莲菜和清汤儿。二老爷的酒菜也天天是一盘儿越来越少的花生仁儿,二老爷虽大有意见却也不大敢提,他不知道二太太规定每天多少伙食钱,而他一旦提出异议,董嬷嬷准会那话堵她:
“您就将就这点儿吧,爷,您没瞧见我们姑太太这身子骨哇?一旦出了事,您可拿什么顶着啊?”二老爷也确信自己无能,二太太既然把大权交给了董嬷嬷,自己干嘛没事找钉子碰呢?花生仁儿就花生仁儿吧,虽说没有炸饹馇和酱肘子,但还有花生仁儿和老白干儿一块儿下肚,一闭眼,也仿佛咂摸出点儿炸饹馇和酱肘子蘸酱油蒜泥的香味儿来。二老爷就是这么个人:有了呢,变着法儿得享受,没有呢也能凑合。他管这叫做“能屈能伸”,又说“不能讲究还不能将就吗?”花生仁儿、老白干儿、大碗炸酱面、回屋过烟瘾,然后满城云游。至于说这个乱了套的家,就此一股脑儿的扔在了脖子后头。
燕宅的日子是彻底乱套的还不仅如此,大白天的门房里就能围一圈儿“推牌九”或是“赶老羊”的人;账房王先生只用一个手指头扒拉着算盘珠,很不起劲的样子,常摆弄的倒是那些折子、账单什么的,抹抹画画间眉头子是越耸越高了……。
二太太是深秋季节到的蜂场,这时候蜜蜂还没封箱。虽然蜂场边边沿沿种的瓜菜大半已经倒秧,可各种果树上正结着累累的果实,枣树上也还稀稀拉拉得挂着点点红枣……。看着这些情景,二太太觉得精神好了不少,第二天就扶着下人进了蜜房:要说这蜂蜜产的还真不少,要是一斤能按八毛钱批出去虽然比不上卖蜂种挣得多,可是长远。蜜房里有四只大蜜缸,打开缸盖儿一看,都是满荡荡的。二太太非常纳闷儿:“怎么还存着这么多蜜?”
“唉!回太太,卖不出去了啊!”小熊叹了口气。
“卖不出去?为什么?前些日子不还卖的挺好的吗?”
“太太,这程子市面上有好些外国的蜂蜜。又清凉又干净,瓶儿装的又好看,比咱们的还便宜,就把咱们的给顶了。”
“他们卖多少钱一斤?”
“零卖八毛,咱们卖一块。”
“咱们卖的也便宜点儿,不行吗?”
“咱们的本钱就高,卖的便宜就不够开销的了,等于是赔着卖。”
二太太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局面,立刻打发小熊进城,
“叫海林明天和王先生一块儿到蜂场来一趟。”
海林和王先生第二天一早就赶了过来,二太太坐在床上问过详情后闭着眼靠着枕头 喘着气儿又问:“那么,就眼看着这些蜂蜜窝在手里了?”
“王先生正筹划着找门路呢。”海林只知钻研技术,对于经营一窍不通。
“有什么路子?”二太太睁开眼急急的问。
“我是想”,王先生说:
“与其这么窝着,还不如趸给药铺做蜜丸子用。价格是得降点儿,可是能快出手。——倒过钱来我们明年还是经营蜂种吧。”
“趸出去?能落个什么价?”二太太先顾不得考虑明年的事。
“我还没打听去呢,这些日子您欠安,没敢跟您回,您要是觉得这么办还行,我明天就找人去。”
“嗯”,二太太沉吟了一会儿说:“没有别的法子了?”
“很难。您没瞧见如今什么东西都讲究洋货吗?洋火、洋蜡、洋布、洋车,连袜子也是洋的。这也难怪,人家的东西又漂亮又便宜,谁不愿意少花钱买个心里喜欢呢?听说上海的织布厂都关了好几家呢!”
自己家的事都管不过来呢,二太太没心想上海的事,说:
“您先打听打听,太亏了可也不行。”说着又喘起来:
“你们先跟老爷提提,我怕是没精神再操劳了。” 接着把手一摆说:
“你们去吧!”就一歪身躺了下去。海林赶紧过来给母亲盖好薄被,又叫刘妈过来给母亲揉胸口,看见二太太安稳了这才和王先生走出去。
二太太本是到蜂场来养病的,这一来病情反而加重,虽说每天阿胶、人参、海宝这么大补着,可吃下去却都如泥牛入海,不见一点效果。秋后,二太太病情是日渐加重了,又从蜂场回了家,说是怕烦,独自个儿住到西院后罩房,由刘妈专职伺候。依着二老爷的意思是接茬儿再请萨满太太,然而二太太已经没那么大的精神坐在那硬帮帮的太师椅上接受那口仙气了……。实在没辙了,二太太自己到想起了认识的两位洋医生女友,就打发董嬷嬷到医院去请,这两位洋医生来了后关起套间屋门儿给二太太做了一次检查。然后宣布:
“瘤子!需要做破腹手术取出来。”
“什么?开肠破肚!”又是董嬷嬷第一个嚷了起来。
二老爷呐呐地说:
“那什么,等我们商量商量再说吧。”
送走了两位洋大夫,家里炸了锅。连刘妈、李妈也忘了上下的规矩,抡着发言:
“那哪行!谁见过给活人开肠破肚的!”
“老爷,千万别听那些洋大夫的话!他们就懂得动刀子!”
听了这些话二老爷更没主意了,第二天忙又请来了白四老爷、佟姑老爷、舅太太、表爹、表婶一应至亲,举行联席会议。只有舅太太说:
“西医外科不错”,不过—面对这么大大事,舅妈又拐了弯,
“姐姐这是肚子里的病,还得多慎重。”
其它人都投反对票。最后还是姑老爷一语定案,“还是请位老大夫接茬儿吃汤药吧,实在不行再说吧!”
于是大家纷纷推荐名医,可是,几轮儿过后,连北京四大名医之首的施今墨都摇了头,急得二老爷满地走溜儿,不住的叨叨:“这可、可怎么、么办呀!”
事情到了这份上,二老爷才真的感觉到了这个家不能没有二太太,他自己也不能没有二太太。有太太在着,他总觉活着这个家给他的约束太多,总想找点儿自由,现在没人管了,他突然觉得浑身都不自在起来。他突然想到汉人的缠脚来,要是小脚一旦放开了,还会走道吗?要是真没了二太太的管束,他还会不会生活呢?
“我瞧哇,二哥,这名医不如时医,听说西城有位魏大夫,名气不大,治起病来十个就有九个见好,咱不行也试试?”二老爷立刻点头,有病乱投医,这是人之常情,虽然请一位无名之辈很是对不起太太,可已经到了这份儿上啦,只能是抱着千分之一的希望。“死马当成活马医”试试吧!他心里嘀咕了一句,赶紧回头看看,生怕这不吉利的话被二太太听见。
魏大夫请来了,这是个瘦瘪的小老头儿,走道儿一步三摇,仿佛自己是北京城的第五大名医。给二太太请过脉,捋了捋小胡子,不仅不慢的说:“不碍事,太太这是气裹血,淤积成块儿,把这淤血打下去就万安了。”
“打?病人都这样了,吃得住吗?”舅太太半信半疑。
“您放心吧,跟着就补哇,不碍事的,您放心吧。”
二老爷生性不懂得“认真”二字,又压根儿没学过生理卫生,二太太喝了这么几年药,他都没研究过一张方子。二太太尽管久病可也没有成为名医。大夫既然说得这么有鼻子有眼儿的,那是必有十成把握。于是魏大夫开了方子,二老爷转手交给账房去抓药。二太太服了一剂,病块果然见了动静,三剂药下去,淤血果然被打下去不少,二太太的肚子也软了不少,也不那么大了,可是也起不来了。接着吃补药,却是十三剂药也没补起来。海蕖和海森打小养成的的晨昏定省也就此打住了,最后连西院也不让他们去了。海蕖想问董嬷嬷,董嬷嬷仿佛忙得不得了,影子也很难看见,偶尔过来一会儿也是忙忙叨叨的,海蕖问她什么她都只是一句:
“好好念你的书,别瞎打听!”
董嬷嬷也实在是忙,又要帮着刘妈照顾二太太的病,又得总管府里得日常生活,还要追着二老爷要主意。
“家里的事你就看、看着办吧,别这么追、追着我!”二老爷急得满屋子转磨,就是没一点准主意。
“老爷,您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唉,我是不得不说了,不是我说丧气话,我们姑太太这病怕是很难看好了,您得有个准备。”
“准——备?”
“是呀,万一我们太太……”说着董嬷嬷提起大衣襟就擦起眼泪来:
“你打算怎么着呀?”
“那,那还用说?太太为了这个家操、操持了一辈子,能让她窝窝囊囊的走、走吗?”二老爷说的是真心话,他觉得只有风风光光给二太太办堂丧事才能弥补回来。
“可是,钱呢?”
“王先生不是把那些缸蜂、蜂蜜都趸出去了吗?”
“一斤才五毛钱,那能有多少啊?真要有个样的发送我们姑太太,差得远呢,再说了,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呀?”
“嗯、嗯……,那、那怎么办啊?”二老爷这会儿下意识的想要找太太去要主意,此时此刻他才觉出二太太是这个家,也是他二老爷得定盘星。可这不是和二太太要主意的事啊。
“那 、那您去找王先生商、商量、商量,他兴许能有主意?”
二老爷也早就想和王先生商量了,可是又一直不忍心提这事。过了两天王先生到来找他了。
“这位大夫胆子可真大”,王先生先从大夫身上说起。
“没想到他就敢下这么大的药剂子,太太这两天见好点儿?”
“嗨,好什么呀!血、血止不住,一天就喝半、半碗牛奶。唉!”二老爷长叹了一声,到嘴边儿的话又咽了回去。
“再换个大夫瞧瞧?”
“请谁?”
“说的也是,上回施今墨大夫都摇头了,要不然,冲冲喜?”
“怎么冲、冲喜?”
“先把寿衣寿材准备下,您没听说过?”
二老爷当然听说过,只是自己不能提出来,现在正好借个话茬儿商量二太太的后事。
“这到使得,您、您就筹划着办吧。”
有了二老爷的这句话,王先生第二天就开出了单子,不过不只是寿衣寿材,连整个白事的用项都开得十分齐全,二老爷心领神会。要是照这个单字办下来,这趟白事在北平城都是数一数二的,可是一看款项就犯了愁。一包在内,一千大洋也打不住。
“要,要这么多?!”
“这还是我和杠房、饭庄子说了不少好话,压得最低的价码。太太这辈子不容易,您要是舍不得花钱,亲友们也笑话啊。”
“不是我舍、舍不得花钱,是、是上哪儿弄、弄这么多钱去吆?!”
“大老爷兴许能寄点儿来?”
“靠不住,那位太太压根儿就反对这些事儿。”
“前些日子有人跟我说也想养蜂。”王先生忽然转了话题。
“嗯?”二老爷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也想办蜂场。”王先生的话又挑明了些,二老爷还是没绕过弯儿来。
“你说这个干、干嘛?”
王先生没回答二老爷,自管往下说:
“我跟他说咱们宅里蜂场原本办得很有起色,是这一年来让外国得蜂蜜顶了,劝他快别办,可人家说,人家跟外国人合办准保赔不了。”
二老爷还是莫名其妙,王先生只好直说了:
“那什么,老爷,我看太太的身子骨即便好了,怕也操不了那么大心了,蜂场再照这么下去,明年连老本也得赔进去。我看还不如现在趸出去……”
二老爷这才恍然大悟,他也知道蜂场一直在走下坡路,这跟二太太久病有关系。他沉吟不语回身躺在床上,点起了烟灯。
“不过大主意您拿。只是……万一太太真的……”
二老爷自知未必能担的动“实业救国”的担子,可要说把蜂场就这么卖了还真有点儿心里不是滋味儿,他烧好烟泡,深深吸了口气,眼一闭,狠了狠心,说:“倒、倒出去吧!”
“那么,我跟那人接个头?”王先生立刻板上钉钉,砸了一句。
“要办就快、快办,别误了用!”
这天一早,海蕖正在二老爷屋里等着阿玛给他在烟灯上烧槟榔吃,门帘一掀,小熊领进一个人来。这人穿着一身青布棉袄裤,肩膀和膝盖上都打着补丁,一瞧就知道是打乡下来的。他僵直着身子给二老爷请了个安,低着眼慢吞吞的说:
“回二老爷,老七爷子这两天两条腿肿的下不了地啦。”
“哦。男怕穿、穿靴,女怕戴、戴帽哇!”二老爷向说闲话似的,顺口应了一句。
“是啊,街坊四邻都害了怕,叫我赶紧进城来跟您回一声。怕是有个不好呢。”
“哦?”二老爷这才回过神儿来,明白了来人的意思,
“宅里的事情怕是也要出、出来了!”家里出什么事?海蕖听了这话,心里一紧、也忘了槟榔,只顾把二太太的小秀狗儿搂的紧紧的看着二老爷。
“那、那什么,小熊,你先带、带他到账房歇、歇去,让厨房给弄点吃、吃的。就手把王先生请、请来。”
虽说海蕖和这位本家爷爷也只见过两面,可是暑假里二太太若是带她去香山,她就总是不想回家。那儿是海蕖的发祥地,当年奶奶就是在那儿跳沟没把她跳下来,董嬷嬷常说是那儿的土地爷托着的呢。于是海蕖爱屋及乌,连那快宝地和七爷爷都觉得可亲。见小熊带那位乡下客人出去了,立刻问:
“阿玛,是不是七爷爷不行了啊?”
“唔,八成是。”槟榔已经烧糊了,二老爷顺手把它甩在烟盘子里,拿起签子去挑烟膏。
“那咱们家要出什么事?”海蕖又问。
“你奶奶……唉,小、小孩子人家少、少打听。”可是从这话里、海蕖似乎听明白了点什么,心砰砰直跳,还没容海蕖再说什么王先生进了门儿,二老爷立刻向他要主意:
“香山七老爷子怕是不、不行了,你瞧怎、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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