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旗妞三部曲(望尽天涯路)第一部 正黄旗下-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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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回去替我道谢吧。”
送上拜匣,海蕖给满屋子的客人一一请安见礼。他们好象生活在一个固定的圈子里,谁家办事,差不多都是这些亲友,大家轮流着办事,轮流着出份子,他们的日子也就在这个圈子里、这个内容中周而复始的一天天度过。
“姑娘到里屋用点心吧!你小姐儿们都在哪儿呢。”续姑太太等海蕖一一见过礼后说。听了这话海蕖才松了口气,说了声“是”,退了出来。于嬷嬷赶紧过来撩起里屋的竹门帘,把海蕖让了进去。
抓周的礼堂设在东跨院的书房里。东跨院走月亮门儿,里面从前是别有洞天的。因为佟姑老爷从来不爱虫鸟花卉,前后两位姑太太都没这个心思,除去应景儿,在正院摆了四个大鱼缸,四盆大石榴树以外,一棵花草也没有。这所跨院,也只有南墙有一座又大又苯、光秃秃的小山子石,山子石前面有一架葡萄,葡萄架下面有一张刻着棋盘的石桌和四只石登。棋盘渍满了灰尘,连“两国交兵, 黄河为界。”这八个字也看不清楚。书房坐北朝南,三大间一通连,花格子门,落地大玻璃窗。北墙正中间挂一张大老虎中堂,中堂两边是四扇屏,靠前窗是一张大梨木书桌,陈列着笔、砚、纸、墨;靠东墙有一张极大的玻璃书橱,什么四书、五经、康熙字典、辞源乃至唐诗、宋词、元曲、画谱,字贴名人手册,陈列的整整齐齐,大瓷瓶里的手卷长长短短,琳琅满目。
原来佟姑老爷的先人是著名的收藏家,他父亲是一位老翰林,这些风雅的书画都是祖上的遗物。佟姑老爷是他们家的独苗儿,收藏家的唯一继承人,他知道自己躺着也够吃一辈子的,当然用不着再去做什么“家”。家藏珍品被他廉价出售的不知多少,他根本不懂他们的身价,只要有人要,给几个算几个。没人求售,他敢用箩筐抬着珂锣版古书论斤让旧书铺秤去。现存的这些书,已然是劫后余生。这些书画还在其次,最引人注目的是地当中那铺万字炕,围着万字的多宝格,多宝格上摆设着的各式各样古玩玉器。今天,就在这铺万字炕上给铁哥儿抓周,全体客人都过来参加盛典。
万字炕上已经摆了许多物件:文房四宝、算盘帐本、弓箭宝刀,顶戴花翎,车马玩具和一碟花糕,一碟豌豆黄儿。奶妈把铁哥儿放在炕上。大家一起向他凝目注视,看他抓什么。铁哥儿身穿蓝宁绸“小长袍”,紫缎小马褂,头戴红绒球小毛头儿,足登飞耳小虎头鞋,打扮儿和老头儿差不多。铁哥儿这会儿什么也没抓,并且在他的前途中徜徉起来——爬到这边,又爬到那边。大家都屏息静观,屋里就象响过静鞭一样,鸦雀无声。铁哥儿看了会儿, 抬起头,摇摇幌幌地站起来。大家都捏着一把汗,他长大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呢?奶妈赶紧过去搀扶,他却趔趔趄趄越过障碍物,直奔多宝格下层摆的一对小瓷猫,苯手苯脚地拿起一只,一屁股坐在豌豆黄碟子上。奶妈赶紧过去把他抱起来,用手绢给他擦衣裳。
“哎呀,将来也是位收藏家,乃祖之风,可喜可贺!”大家齐声赞扬。但是话音才落,猛听“叭”地一声,瓷猫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这对瓷猫好看极了,跟燕宅那只波斯猫一样,雪白的长毛,一只蓝眼,一只黄眼。那是前清时候外国进的贡品,老佛爷赏给姑老爷的老太爷的无价之宝。现在铁哥儿把它摔了,佟姑老爷哈哈大笑,连说:“岁(碎)岁平安!”并且把另外一只也递到铁哥儿手里;“再来听个响儿,成双成对!这么摔……”说着,一托铁哥儿的手,那一只也“叭”地一声摔了个粉碎。这一对无价之宝,就这么听了响儿。
抓周大典就在这个一掷千金的响动中宣告结束,人们也都象完成了一项重大使命一样,喜眉笑眼地踱出会场。至于铁哥儿将来到底应该成个什么样的人物,谁也没再想过一回,大伙这会儿已经把心思转到了下午的清音上。
不知道从哪朝王爷哪儿传下来的,“玩儿票儿”,祖祖辈辈都是上流旗人不可或缺的生活内容,拜名师、配名角,做名票儿,是他们人生中的一大追求。可有一样,绝不能下海,不能以此为生,戏子是下九流,是以此为生的,皇亲贵胄怎么用得着以此讨生活!?旗人唱戏纯粹是玩儿,自己的行头,自己的锣鼓家什,还得是上好的,要不怎么拿得出手?怎么能借此露脸儿?这日子怎么能过出滋味来? 所以但凡称得上旗人的旗人,家里办事儿,不管请不请专业的名角儿,自己必得借机露一次脸,高乐一回。那这高乐的事当然少不了燕二老爷了,燕二老爷这辈子别的没学成,或者根本没打着学,可是玩儿票确实是燕二老爷的一绝,据说小皇上登基请北京城里的名角时,还特清了燕二老爷来配戏呢。今天的大轴子戏有一半是燕二老爷的主角儿,“空城计”他演诸葛亮,海蕖和海森照例扮演琴童;“宝莲灯”他演刘彦昌,照例由海蕖、海森扮演秋儿和沉香。二老爷不止一回夸说海蕖有唱戏的天份,海蕖也自信自己长大了绝对是名票儿。二老爷给子女说戏可是一丝不苟,跟平日那个马虎劲判若两人。他说:“要想登台露脸,不下工夫行、行吗!”
影戏开锣,只唱了一出“小龙门”,一出“傻秃子接会”来哄孩子。二老爷是最喜欢影戏,一边听,一边说:“你们听,这口京戏味儿,怯不劲儿的,真哏儿!”
两出影戏过后,佟姑老爷夫妇陪着客人从里院走出来。听戏的人在椅子上坐下,有戏的人去了幕后。大戏上场,头一出是“长板坡”。佟姑老爷本来专攻青衣、无论嗓音、扮相、做派都很不错,可是一遇见“钻筒子”,他就大显身手,客窜耍影戏人。并且耍的和演员配合十分默契,丝丝入扣。
颖鸿指着开打的赵子龙说:
“快瞧,表姑夫耍的这个赵子龙会*。嘿,靠旗还一点不乱!”
颖燕抿着嘴乐了,说:
“感情!靠旗是刻的,赵子龙摔个吊毛儿,靠旗都能纹丝不动。你当是戏台上用绸子做的哪。”
可惜还没等赵子龙推倒古井,二太太就打发车来接海蕖和海森回家,海蕖不情愿地上了车,可没一会儿就前仰后合地打起吨儿来,今儿个这一整天可这把这个十岁的孩子累坏了。
给铁哥子抓过周儿,二太太紧了二老爷一板,于是二老爷开始满地转磨。眼看就要开学,孩子们的学费还没着落。
“那什么,您瞧,”二老爷试着步地和二太太商量:
“要不然,把老太太那付钿、钿子……”二老爷不敢说出那个“卖”字。
“小艳秋打算抢、抢班儿,没行头,准能、能要。”这付钿字并非全部是珠翠攒的,只是在绢花中间镶着一颗枣核大的珍珠和两块大拇指甲盖大的宝石,不要说这一颗珍珠、两块宝石值钱,就是钿子本身也是一件古董。这付钿子有光荣的历史,阿老太太戴着它进过宫,领过宴。现在它毫无用处了,但是如果“卖”了它,到底不体面。二太太想了想,叹了口气说:
“唉!造孽吆!一点儿念物也留不下。我看,把珍珠,宝石拆下来先留着,唱戏也用不着真东西。不够呢,再凑点别的。老太太当年进宫那件敞衣不是还留着那吗?我先照张象,将来也给孩子们留个念想。”
“太太说、说的是。唱‘盗令’,戴钿子,得穿敞衣儿,您照、照了象,也一块匀、匀给小艳秋?”
二太太没再说什么,眼泪却在眼眶子里打转儿。
第七章、 纪念出生在公元一年的基督耶稣
第七章、 纪念出生在公元一年的基督耶稣
这年秋天海蕖升入了高小二年级,那年头女孩子上了高小可不是一件小事,按老人们的衡量法儿,高小毕业等于秀才,况且海蕖还是班里的高材生,这年海蕖是连创奇迹。
重阳节的前一天,班主任老师宣布组织孩子们去香山秋游登高,消息一传出,大家乐的蹦高儿。接下来是英语课,虽然这是海蕖最爱学的一门课,可还是有点儿神不守舍,满脑子都是满山红叶和潺潺的流水,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见侯老师叫:
“RuLy;e and clean the blackboard ;please!”
是叫海蕖上去擦黑板。这位英语老师姓侯,是燕京大学的学生,只是因为家境不很好才在这所教会学校代点英语课,半工半读,自食其力。他是个中等个儿,见楞见角的大嘴向上挑着,一双小眼睛在五百度的近视镜片后面眯缝着,虽说才二十三岁,可两道眉毛中间已经隐隐约约出现了两道立纹儿。看上去身体不大好,刚进九月门儿,他就已经穿上了粗泥大夹袍。他对学生发号施令时一般都用英语,孩子们往往会发会儿楞才能明白过来,在这个班里唯有海蕖一听就懂,所以侯老师也就常对这个得意门生发号施令。
“yes ;teacher!”
海蕖只得答应了一声走向讲台,可心里却十分怪怨侯老师打断了她的遐想。擦完黑板,海蕖突然心血来潮,趁着老师面对学生全神贯注领读的时候,三笔两笔在他的脊背上用粉笔画了一只嘟嘟着嘴的小狗,侯老师竟没有 觉察出来。画完之后,海蕖又若无其事的回到座位上,跟着大家一起高声朗读。朗读之后,侯老师回身板书,全班同学就轰然大笑起来,只有海蕖一个人一本正经的正襟危坐,直视黑板。侯老师当然莫名其妙,其实莫名其妙一会儿等到下课也就算了,可不知道是谁实在憋不住了,一下子嚷了出来:
“小狗,老师背着个小狗!哈哈”
侯老师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也立刻明白是谁搞的恶作剧,于是怒发冲冠,大吼一声:
“Ruly!stand up!”
课上课下侯老师都叫海蕖的英文名字,这一生气就更记不得她的中文名字了。
全班立刻鸦雀无声,海蕖战战兢兢的站了起来。
“Out with you!”(出去!)
海蕖只是一时兴起,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严重到了这个地步,她是高材生,尤其是英文老师的得意门生,还从来没有在全班同学面前被老师这样呵斥过,连羞带急,眼泪立刻夺眶而出,站在那里泥塑木雕一般。岂料更大的惩罚还在后头:
“从此不准你上英语课!Chon one;in the play <;To bee a doctor>;!”
“Oh;dear!”海蕖宁肯一辈子不学算数,也绝不能一堂不上英文!她突然想到了正在为圣诞节娱乐晚会准备的节目,她可是铁定了的英文儿童剧“To bee a doctor ”的女主角啊,侯老师这不等于撤了她的职吗,这可拿什么脸见人啊,想到这儿,哇的哭出声来。
“I’m sorry!”海蕖一边儿抽搭,一边儿真诚的道歉。
然而侯老师这会儿是真的生气了,平时海蕖如果答错了问题,只要这么说一句就没事了,可今天侯老师一点儿原谅的意思都没有,瞪着眼镜片后面的小眼睛说
“I don’t want the otudent like you!”(我不想再见到你!)
海蕖只好抹着眼泪在全班同学的众目睽睽下抽抽搭搭的离开了教室,一个人跑到空旷的操场大哭起来。接下来的一节是国文课,海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甚至连头都没有抬。放了学,坐在山羊车上,海蕖还在不停的抽搭。
“怎么了?谁欺负你了?”海森慌忙问。
给六哥这么一问,海蕖更觉得委屈了,眼泪刷刷的往下掉,海森赶紧掏出手绢递过去,海蕖接过手绢捂住眼睛,坐在这么辆引人瞩目的的车上哭,像什么样子?她一下子跳下羊车就自己跑起来,吓得小熊直嚷:
“三姑娘,别跑、别跑啊!”他顾不得照看那只拉着羊车逶迤而行的小山羊,赶紧三脚两步跑到海蕖前面叫来一辆真正的洋车,把海蕖让上车:“肃宁府,三大枚!”又叮嘱了一句废话:“送到了啊!”
小狗喽楼照例在门口等候她的小主人,海蕖一下车它就扑了过来,摇头摆尾,上下窜跳,又舔手、又拱腿。平时海蕖会马上把她抱起来,和她亲热一番,可今天她一肚子的不痛快,抬起脚就踢了喽喽一脚,只见那只秀气的小白狗“嗷”的叫了一声就躺下了。并且四腿踢腾,口吐白沫,满地打滚儿。海蕖一见吓得大声喊:“卓二妈!卓二妈!快出来呀!”声音都差了。
卓二妈、王先生和二李闻声都赶了出来。卓二妈赶紧弯腰把喽楼抱了起来。
“哎哟!踢坏了,踢坏了!”说着赶紧给喽喽揉肚子,又吩咐二李“快跟董嬷嬷要乌药去!”乌药是专门给小动物治伤的,燕宅家里猫儿狗儿多,就经常备着,就像常年给孩子备着“梨膏糖”、“抢龙丸”、“玉宝锭”、“灯草”一样。董嬷嬷和刘妈急忙拿着药跑出来,又是揉肚子又是灌药,在奋力抢救了二十分钟后,喽喽还是去见上帝了。
海蕖委屈加伤心懊悔,抱着喽楼嚎啕大哭起来,谁也劝不住。这时候海森甩着小红樱鞭子赶着羊车到了门口,他一瞧这阵仗,赶紧过来说:
“三妹,别哭,咱们刨个坑儿把它埋在海棠树底下,再给它立个十字架,念一遍祈祷文,不就得了吗?”
这个主意不错,海蕖这才逐渐止住了啜泣,卓二妈见海蕖情绪好转,就赶紧过来抱起喽喽,董嬷嬷拿来湿手巾给她擦脸,海蕖这才抽抽搭搭的跟在六哥后面,往海棠树下走去。两个孩子说是做祈祷,可其实谁也没学过怎么为亡灵做弥撒,只能用仅有的一点儿有关基督耶稣的知识,用劈柴定了个十字架,树在海棠树下,然后低声而肃穆的念诵:“I h*e Pahen a nreot You You!But a hat dossy I am !”最后说了一句:“Ite; missa est”。
事情就这么告一段落,海森忘了海蕖哭着回家的原因,大家也都忘了这个茬儿,只有海蕖自己依然在为那个倒霉的心血来潮流泪。第二天,海蕖极不情愿的和海森一起去上学,真是无巧不成书,第一节课就是英语,海蕖不敢进教室,数九寒天的站在教室外边儿接茬儿哭。侯老师在教室里点名的声音清清楚楚的传出来,同学们一声声的“ys”答得清脆响亮。
“Ruly!”海蕖猛然听见了那声熟悉且亲切的喊声,她真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抬起头朝教室里张望,只见侯老师低头看着点名册,见没有人回答,就又提高声音喊了一声:
“Ruly!”并抬起头来用目光寻找。
“She’s standing outside our classroom。”(她站在我们教室外面)班长站起来回答老师。
海蕖还是不敢回答,而且简直要拔腿逃掉了,她真怕一声“ys”换来的是侯老师再一次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儿把她轰走,可是……
“e in;Ruly”侯老师的声音很严厉,也没说那个他惯用的“please!”
海蕖没有想到侯老师就这么轻而易举的绕了她。立刻擦干了眼泪,响亮干脆的回答了一声“ys”,就三步两步走进教室,給老师鞠了一个大躬,然后端端正正的坐在椅子上,拿出了书本。侯老师提问的时候,海蕖第一个举起手。
“Go to your seat”也依旧是她的主角儿,海蕖心里不由得沾沾自喜,说到头她还是侯老师的得意门生。
同时国文老师也给她安排了一个节目:圣诞晚会上朗诵安徒生的童话《卖火柴的小女孩》。下学回家的路上,海蕖才把事情的始末缘由告诉了六哥海森,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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