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虬-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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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惜，迟了！那些兵已经看见他了。看见陈大虬扭身要往回跑，几个当兵的立即大喊：“站住！回来！”
　　大虬没站住也没往回走，几个当兵的立马就从后边追了上来。边追边喊：“再不站住就开枪打死你狗日的！”骂声之后紧跟着就响起了枪声。大虬感到那子弹就好像贴着头皮往过飞一样，如果再跑，他们肯定会瞄准了把自己打死的。连忙往前一扑，卧倒在官路边上。
　　那些兵追到跟前，抬脚往大虬的臀上腰上背上胯上一通乱踢，边踢边恶声恶气骂道：“跑你妈的屄！又不是个黄花大姑娘，怕谁肏了你不成？叫你站住为啥不站住？”
　　大虬爬起来，还没张口回话，几个兵看见他背的褡裢沉甸甸的，不由分说就从他肩上把褡裢夺了过去，一哇声地喊：“哈，怪不得这狗日的跑哩。原来这里头还真的有些‘货’哩。”

第10章　　星耀南山大虬脱险　　月照坟地莲仙诉情（2）
六七个兵立即雀儿窝里戳了一扁担似地，叽叽喳喳吵嚷起来：见一面分一半。谁也不能独吞！
　　对，平分！不能独吞。
　　他们把褡裢里的东西往外掏。掏出那个小布袋，闻见一股汗腥气和一股发霉的馍馍味儿，就把那个包撂到了路边。把银元都倒出来后，几个人达成协议：除了给班长多分十个银元外，其余的按人头平分！
　　大虬在他们夺去褡裢之后，最担心的就是小布袋里装的银票。见这些兵把那小布袋扔到了路边，心里的石头倒落了地。他急忙把那布袋拾起来，然后作出苦脸向那些当兵的求告：“老总，求你们行行好吧！这是把家里的地卖了准备给老娘看病的救命钱呀！你们好歹给我也留上几块。”
　　那个班长还算“仁义”，对几个部下说：“看这小伙儿说得怪可怜的，就给他留几块吧。你们一人给他一块！”
　　几个兵虽不大情愿，但班长的话不敢不听，就都乖乖地一人给大虬撂了一块银元。
　　大虬把丢在地上的几块银元捡起来装进“哨马子”，向几个兵打个拱说：“老总，这下我该走了吧？”
　　谁知那班长说：“这会儿你还走不成？”
　　大虬问：“还要做啥？”
　　班长说：“给我们支个差。把这骡子牵到葛家坪去。”
　　骡子背上驮的是队伍上用的东西，论理，他们是军人，拉骡子运东西应该是他们自己的事情，可他们嫌累，再加上他们手里有枪，他们就要抓差拉伕，就要让老百姓替他们做他们自己应该做的事情。这年头，乱世英雄起四方，有枪就是草头王。山高皇帝远，枪杆子就是知县官。惹恼了当兵的，他们随便就能拿枪要了你的命。大虬没办法，只得牵上骡子跟他们走。
　　磕磕绊绊颠颠簸簸来到四十里外的葛家坪时，天上的星星已经撒得匀匀的了。
　　大虬说：“老总，东西运到了，我就回呀。”
　　谁知那班长还不放，说：“跑了一天，弟兄们都乏透了。你再喂一晚上骡子，明天早上放你走。”
　　大虬说：“家里老母亲病着，还等着我回去请先生买药呢。”
　　几个当兵的一口腔喊：“少啰嗦！乖乖地去喂骡子，明天就叫你回去。再不听话，一枪崩了你，你他妈的一辈子都回不去了。”
　　临了，那班长又威吓道：“如果你半夜里想跑，哨兵那枪子是不长眼睛的！”
　　大虬无奈，只得又去喂骡子。不过他也一直在寻找逃跑的机会。他知道，这些言而无信的东西到了明天肯定还会变卦的，他们一直会把他拖下去的。
　　在喂骡子的过程中，借着月光和星光，他暗暗地观察着地形，也暗暗地观察着哨兵。终于，在后半夜，他听见那站岗的骂骂咧咧地嘟囔道：“他妈的，这王八蛋大概是睡死了。还不来换岗！”嘴里骂着，背着枪摇摇晃晃就进屋去叫岗了。大虬一看机会来了，拎上装着小布袋的褡裢，迅速地隐藏到院墙外的一棵大皂角树下，隐隐约约听到两个人在屋里互相抱怨，知道他们出来还有一会儿工夫，便飞一般地朝着来时看好的路径上奔去。
　　跑出四五里地了，后边却没听到有任何动静。谢天谢地！那哨兵根本没有发现有人逃走了。
　　哨兵没来追，大虬自己却迷路了。直到东方大亮时，他才知道跑错了方向。他本来是要往西跑的，实际上却朝北跑了几十里。赶他找准方向跑回香泉镇时，又是一个明月当空满天星斗的夜晚了。
　　他累极了，也饿极了。而镇上的饭铺都已经关了门。他实在走不动了，就决定到天时的二姨家去歇一晚上。天时和天时妈去世后这几年里，大虬莲仙和二姨家的亲戚关系还一直亲密保持着。大虬把天时的二姨当成了自己的二姨，二姨一家也把大虬当成自己的亲外甥一样看待。

第10章　　星耀南山大虬脱险　　月照坟地莲仙诉情（3）
半夜里听见敲门声，二姨一家人吓了一跳。听出是大虬时，忙把他让进门，烧锅燎灶给大虬弄吃喝。吃喝中间，二姨夫告诉大虬，碧竹寨今天也进驻了一杆子队伍。
　　一听说碧竹寨里也驻上了队伍，大虬心里就有些发毛，他担心莲仙和暄璋会遇到什么不测，于是就急忙要往回赶。
　　二姨说：“你跑了一百多里路了，还不乏么？”
　　大虬说：“吃饱了，身上又有劲了。我得回去，我放心不下……”
　　二姨夫也说：“叫大虬走吧。我也有些放心不下呢。”
　　心里有了事，大虬身上突然又生出了力量。告别二姨一家后，没用多大工夫就跑完了十几里的路程。走进碧竹寨，他浑身大汗就跟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来到莲仙家门外，他忽然觉得奇怪：怎么没有听见大黄的叫声。忠诚的大黄，每次听到大虬的脚步声时，它都会发出几声亲热的呼喊以示欢迎的。今天怎么悄无声息没有一点动静呢？他拍了拍门环，门竟然没有关。他连忙推开门，发现窑屋里亮着灯。他连叫了三声：“莲仙！璋璋妈！”却没有人答应。他三步并作两步穿过堂屋，走进窑门，见一个女人搂着孩子正睡得香甜。仔细看时，孩子是暄璋，女人却是罗英。
　　桌子上的油灯下铺着一张纸。他赶紧走到灯下，一眼先看见了那最上头的“大虬哥”三个字。他赶紧把纸从灯下抽出来，只见上边写道：
　　大虬哥：我走了。璋璋娃丢给你，你跟罗英好好照看他，就当他是你亲生的。这一辈子遇上你，是我的福份。可我没脸再陪你了……（此处有一片泪水浸渍的痕迹）就是跳进碧水潭；也洗不净我这脏身子了。不要叫璋璋娃看见我的尸首。大虬哥，下一辈子，我还会……
　　这是莲仙写的遗书啊！
　　大虬脑袋嗡地一声响，两眼直冒金花。他知道今天肯定出了祸事。他焦急地大声吼道：“罗英！罗英！你睡死了吗？快起来！快起来呀！”
　　罗英听到喊声吓了一跳，一骨碌爬起来，迷迷登登地问；“咋了？咋了？出啥事了？”
　　大虬心急火燎：“咋了？我正问你呢。莲仙呢？”
　　罗英说：“刚还在炕上坐着呢。”
　　“今天出啥事了？”
　　“队伍上的几十个兵把莲仙拉到竹林里……糟蹋了。”
　　“啥？！”
　　“队伍上几十个畜牲……”
　　罗英把今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给大虬叙述了一遍。
　　“看见队伍上那些人都跑了，我跟四嫂子几个人才把莲仙背回来了。”
　　“她人呢？她这会儿到哪里去了？”
　　“我睡的时候，她还在炕上坐着呢。这会儿得是上茅房去了？”
　　“上个屁！你呀，简直就是个死人！”
　　罗英仍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依旧木木登登地问：“咋了？莲仙嫂子到哪搭去了？”
　　大虬悲怆地大吼了一声：“莲仙寻死去了啊！”
　　璋璋被大虬的声音惊醒，茫然地看着大虬和罗英，凄厉地哭喊着：“妈——妈妈——”
　　大虬顾不上管暄璋，撒腿就往大门外跑。
　　罗英把莲仙从碧水潭背到家后，四嫂六婶和大虬娘都忙活着烧水，撖面，打鸡蛋。很快就做好了又细又软的葱花鸡蛋酸汤面，端到炕头让莲仙吃。
　　莲仙既不想吃也不想喝，但她还是十分感激。为了表示她的感激，她朝几个女人凄惨地笑了一下，笑得几个女人竟都想哭。
　　大虬娘说：“闺女，起来，挣扎着吃一口。吃了身上就有了力气，就缓过来了。”
　　莲仙不动，也无话。但她却在心里说：好心的干娘，我还要力气干啥？我已经是死了的人，要力气还有啥用呢？

第10章　　星耀南山大虬脱险　　月照坟地莲仙诉情（4）
六婶也劝：“璋娃妈，不吃饭你也喝口汤吧。这大热的天，身子要紧。”
　　莲仙仍然一动不动。她在心里问自己：你这身子还贵重吗？这被野兽糟蹋过的身子如今已是一堆不值钱的臭肉了，还有什么可珍贵的呢？大热的天，让这身子早些死了烂了，变成灰，变成土，或许还干净些。
　　罗英老实，平常不大会劝人，然而今天说了一句话，却让人十分感动。她说：“莲仙嫂子，咱璋璋娃还小，靠你哩。离不得你。你一定要把自己的身子将息好呢！”
　　莲仙的身子颤了一下，眼里有了泪水。是的，今日一死，自己倒是干净了，可是璋璋娃咋办呀？璋璋才五岁，爸死了，婆死了，再没了妈，璋璋娃在这世上咋活呀？
　　自从天时妈死后，璋璋一直跟莲仙睡着。早上醒来，一睁眼，总是甜甜地叫一声“妈”。妈要是死了，往后璋璋醒来，叫谁呀？没有妈答应，璋璋会哭成啥样子呢？
　　想到这里，她心里一阵发酸，两颗泪珠从眼角缓缓地滚了下来。
　　四嫂子也劝：“莲仙，你千万要把世事看长远些。不为自己想，也该为亲人想想。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岭上头咱叔咱姨，还有大虬兄弟，怕都能难过死呢！……”
　　毕莲仙的眼泪更多了。四嫂子说的都是实情，大虬是莲仙最爱的男人，而莲仙也是大虬最爱的女人。莲仙要是死了，大虬肯定会痛苦不堪以至悲伤成病的。
　　为了璋璋娃，为了大虬哥，就这么苦苦撑着往下活吧。
　　于是她挣扎着坐起来，喝了几口水。轻轻地对一直照看她的几个女人说：“四嫂，六婶，罗英，你们说的我都记下了。干娘，你也放心，我不死。为了我的璋璋娃，再难，我都不死。劳碌了这半天，你们也都回去歇着吧。”
　　大虬娘和六婶见毕莲仙开口说话了，心也就放下来了。虽然话说得仍然有气无力，到底有些活泛气儿了。只要心里能回转过来，慢慢儿也就好了。于是大虬娘对儿媳妇说：“英娃，我回去给咱看门，你就在这儿陪着你嫂子，把璋璋娃照看好。”
　　四嫂、六婶和大虬娘走到堂屋外头，又招手把罗英叫出来，悄声叮咛道：“你嫂子受了这一难，心里头一定还憋屈得很。你黑了睡觉要灵醒些。不敢大意，千万不敢再出啥乱子了。”
　　罗英说：“我记下了。”
　　自莲仙被拉走一直到被罗英背回来，四嫂子始终没敢叫璋璋见他妈的面。璋璋哭了一后晌，到天黑时困了，睡着了。四嫂怕他半夜里醒来要妈，也为了让莲仙见着璋璋就不再胡思乱想，回家后就把璋璋又抱着送了回来。
　　璋璋睡得很沉，回到家仍然没有醒来。
　　送走四嫂子，罗英去了一趟茅房，回来刚要关大门，春来媳妇、北娃媳妇以及村里*个平日跟莲仙要好的姑娘媳妇，也都看望莲仙来了。她们七嘴八舌硬劝着莲仙喝了半碗酸汤面，就坐在那儿一边陪莲仙流眼泪，一边咒骂那猪狗不如的队伍。
　　这个骂：“那些狗日的简直不是从人门里爬出来的东西！”
　　那个说：“那些外路来的杂种，都是六畜托生的。”
　　这个劝解：“嫂子，你也不要难过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那个安慰：“妹子，啥都嫑计较。咱该咋样活人还咋样活人。”
　　有人叹息：“唉，当女人就是可怜……”
　　有人感喟：“老天爷真是太不公道了，祸事咋总是落到女人身上啊……”
　　眼泪流够了，话也说够了，几个女人起身回家了。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10章　　星耀南山大虬脱险　　月照坟地莲仙诉情（5）
好心的女人们本来是宽慰毕莲仙来的，却不知这种“宽慰”不但没有减轻毕莲仙心里的负担，反倒让她对人生的苦难更多了几分恐惧。
　　罗英关了门回来，见毕莲仙仍然不说话依旧低头沉思，就想再寻些话跟莲仙说说，可是寻来寻去仍不知道该说些啥好。自己想说的，刚才来的几个伙伴都说了，再说也说不出啥名堂。没话说就呆呆地看着莲仙，看着看着就有些困了。就说：“莲仙嫂子，咱睡觉吧。我把璋璋娃搂着。你也睡吧。那些野兽杂种把你祸害了半天，你咋说也得好好歇歇了。”
　　莲仙平静地说：“罗英，你先睡吧。我再坐一会儿，就睡。”
　　罗英实在太困了。呆呆地又看了莲仙一阵儿，见她也仍然只是发呆，心想不会有啥大事，就搂着暄璋睡下了。
　　毕莲仙痴痴地望着油灯，灯花在眼前跳动，她仿佛又看见了往昔那一幕幕难以忘怀的场景。她想起了洞房花烛之夜那一次真假女婿的游戏，想起了风雨庵房和正月初八之夜。才几年时间，怎么灾祸就一个接一个降落到我的头上来了呢？婆婆去世了，婆婆她怎么就去世了呢？那么结实那么刚强的婆婆她怎么就去世了呢？若是有婆婆在，她老人家豁出老命来也会护着儿媳妇的，毕莲仙也许就不会受这样的凌辱。天时年轻轻的怎么也就撒手走了呢？有天时在，冯成海父子肯定不敢谋算天时家的财产，冯天欢冯天喜肯定也不敢打毕莲仙的主意。从那帮当兵的嘴里，她知道有人说了她和大虬的事。谁会说呢？在碧竹寨，除了天欢天喜弟兄俩，没有人对她和大虬的事那样怀有仇恨。一定是他们嚼的蛆，煨的火，下的套绳，设的陷阱。今天这场灾难，祸根子十有*就是冯天欢冯天喜恨她和大虬在一搭……
　　可是，大虬哥呀，为什么你偏偏这个时候也不在我身边呀？有你在身边，我就敢跟他们拼命，哪怕咱俩一搭里都拼死在他们手里，也死得轰轰烈烈，有名有节。我毕莲仙跟我爱的人一搭里生一搭里死，我活得值，死得也值，就是死了也是高兴的。
　　不过转回头来想，大虬哥不在或许正是一件好事。大虬哥当时如果在场，他一定会泼出一腔子血来保护莲仙的，可是面对着那一伙拿着枪的匪兵，赤手空拳的大虬哥会是他们的对手吗？就算大虬哥拿了镢头拿了铁锨，可是这镢头铁锨能斗过那一下子就能从前胸穿到后背的枪子儿吗？可怜的忠诚的大黄不是去拼命了吗？忠诚的可怜的石蛋儿不是也去拼命了吗？可是到头来他们都惨死在了那一帮强盗的乱枪之下。自己死了不要紧，大虬哥却万万不能死。没有了大虬哥，毕莲仙和冯暄璋就只有死路一条。没有毕莲仙而只要大虬哥还在，暄璋就死不了，冯家的家业也还有指望。所以，哪怕自己粉身碎骨，也不能叫大虬哥有一丝一毫的闪失！
　　今天大虬哥不在，也许正是老天爷要救他的命。
　　想到这里，毕莲仙感到了一丝庆幸。为了这游丝一样细微的庆幸，她惨白的脸上竟又闪出了萤光般朦胧的凄然一笑。
　　暄璋突然哭了，哭得惊慌而悲愤。她刚想去抱孩子，罗英醒了，她把璋璋搂在怀里，嘴里轻轻地呼唤着：“璋璋娃乖——，璋璋娃乖——”
　　璋璋又迷迷糊糊地安静了，罗英也昏昏沉沉睡着了。
　　灯花还在跳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