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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乡愁-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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枣花对丈夫噘嘴道:“别理他们,还不是当初那些没心没肺的货色。”包纯善说:“人家都跪下了,我们还要怎么样!”
他就强牵了枣花的手,开门出去,作揖还礼,把跪下的人都扶起来。包十三跪着不肯起来,呜呜地叫,哀求他:“你就踢你老侄子一脚吧!”包纯善笑而摇头,枣花却不饶他,拿拐杖在他头顶敲了两下,厉声说:“年纪一大把了,长点记性!”
青杠檀的匾擦了又擦,黑澄澄、油亮亮,又挂在了门楣上,太阳从江汉平原下跳起来,红光粲然如一团球,“喳”地一响弹射在匾上,把人的眼睛都刺花了。
环绕着三间老屋,包纯善扩建了院墙,盖了一间接一间的房子,还造了好几个相互套连的院落。三间老屋保留下来,包纯善以示富不忘本。枣花是真心喜欢这三间老屋的,她依然每天在老屋的窗下读书、写字,安静得让她熨贴。包纯善还要在庄子后边植一片枣林,枣花力谏不必,她说:“还是栽一片桑树吧,所谓农桑,桑即是本。你要真的爱枣树,种一棵足矣。”包纯善难以取舍,索性就起了两片林子,一片是桑林,一片是枣林。到了春天,枣树开出淡黄的花来,清香十里,邻近的几户农家都养了蜂,蜂群在枣林中飞舞,翅膀如雷鸣隆隆,在风中滚滚而过。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一章 两全庄(13)
枣花柱了拐杖,一个人在枣林中徘徊。她左右顾盼,长长地嗅着,花的芬芳吸入她的心脾,蓦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难过。这难过的袭来是如此之猛,一点没有预感,她有点支持不住,就扶住一棵枣树,伤伤心心地哭了。包纯善大囤粮的时候,夫妻间曾说如果破产,就去躲债、云游四海。这自然只是一句戏言,而包纯善赚回的银子,更把这戏言击得无影无踪。但此时她忽然明白,这戏言其实是她一个无法实现的梦想,无论是中原的四月南风大麦黄,还是塞外的胡天八月即飞雪,从此都与她无关了。那些她自幼从《史记》、《汉书》、唐诗、传奇中熟悉如故乡的万里关河,她已注定不可能踏足哪怕一次。她靠着枣树,虚眼看着那些飞来飞去的蜜蜂,分明晓得自己是身在家园,心坎里却止不住生出羁旅天涯的无限怅然。包纯善不可能带她上哪儿了,他已经植根在巨大的财富中,像蜜蜂一样忙碌,早晚都在外边奔波或者应酬。当然,他早晨出门前,必然要去向母亲请一个安。晚上回来,也一定要跟枣花说一句话。但枣花为了等这一句话,要等到四野漆黑,狗不叫、虫不鸣,她困得眼皮都撑不起来了。
枣花婚后一直没有怀孕。包家镇、武昌城最好的大夫都给她切过脉,开过药,一年、一年,她的肠子都被药水染黑了,肚子也成了尝遍百药的药葫芦,可就是没法挺起来。她死了心,力劝包纯善娶妾。包纯善先是不愿意,后来劝了几年,再看看老母一张苦脸,总算应承了。
但枣花和包纯善都没有料想到,小妾潘满月纳进门才满三个月,枣花自己的肚子倒鼓圆了。这是光绪元年三月的事情,合西历1875年。年底飘头一场雪花,枣花生下一个儿子来,这就是包博望。
六
包博望该算是早产,生下来只有五斤零一两,孱弱,苍白,不哭不闹,只闭了眼静静地睡。
枣花怕得要死,担心儿子的眼睛永远睁不开。她也不吃不喝,就守着儿子,痴痴地看着他,要等他发出一个动静来。儿子的睫毛很长,眼缝也长,嘴唇抿着,有一点###似的严肃,枣花看了又看,一会儿喜,一会儿忧,反正是看不够。包纯善终于得了个老儿子,两全庄上下本该欢天喜地的,但这会儿因为小祖宗不吭声,主仆二十几口人全把心悬着,大气都不敢出。
潘满月悄悄告诉包纯善,说家里这么静并不好,少爷是睡觉迷住了,要弄点响动让他醒过来。包纯善不耐烦,说:“敲锣打鼓就是响动,比打雷还要响,还不把他吓死了!”潘满月说,可以唱歌啊,我会唱给他听的。包纯善转述给枣花,枣花没别的法子,答应试一试。
潘满月原名潘阿月,是从四川夔州漂流过来的船家女。十三岁时,她父兄替人运一船川药出三峡,在夷陵渡被官军强征入了伍,派遣去江南跟长毛军作战。她在家等不回父兄,母亲就让她沿江去打探,迷糊中误上了别人的船,越漂越远。就这么哭一程,行一程,出了逼窄的三峡,江水、平野陡然阔大,让她惊得发晕。每到一个码头,她总要上岸找一找父兄的踪迹,也讨几口饭吃。后来父兄的影子越来越模糊,夔州越来越远了,懵懂中捱到一个人山人海的大去处,居然已经是武昌。武昌人多,讨口子也多,要饭更加不容易。有一夜,她就晕倒在茂源钱庄的门口。枣花的母亲,收了她做丫头。那一夜月亮正值浑圆,黄莹莹、透亮,遥遥照见龟山、蛇山,恍如是金山、银山,老太太欢喜,南掌柜也欢喜,就给她改名满月。满月是苦出身,既已没了父兄,家也远得渺不可回,命也是东家替她拣的,还有什么好说的?就死心塌地,巴心巴肝伺候老太太。
第一章 两全庄(14)
几年后,枣花跟她母亲提起要给包纯善纳妾。母亲说,给他纳妾是可以的,但这个人须是自家人,你又压得住,就把满月纳了吧。满月进了两全庄,依然恭敬、勤快。不过,应该是够累的,从前是伺候老太太,现在是伺候老爷和太太,还要陪老爷睡觉。然而她并没有一点疲累的痕迹,身子反倒长了半个头,手脚似乎也更加有力和麻利。她的肤色偏黑,是江上的日晒和风弄黑的,但也很亮滑,是江水冲洗出来的。枣花喜欢她;包纯善也喜欢她,但这点喜欢他藏着不说。以满月的聪明,这两种宠爱她都能感受到,但她依然少言少语,不露半点恃宠而娇的得色。
枣花虽然允许满月给睡不醒的儿子唱歌,但她也还是有疑惑,这个平日沉默着、总在低头做事的小妾,什么时候唱过歌啊?
然而,满月在婴儿的耳边唱了一首船歌。
她一边唱着,一边抱着婴儿在屋里踱步,还用手轻轻在他背上打着节拍。她年纪还小,不曾生育,却似乎她才是这个襁褓中的孩子的母亲。她的歌声介于唱和哼之间,有些含混,但很坚定,如江水在拍打着礁石和船舷,那是她模糊的故乡。枣花和包纯善疑惑地盯着满月;在包纯善的疑惑里,还要多一些期待。
满月唱了小半个时辰,歌声逐渐哑了下去,最后,就连一点声响也没有了。
枣花吓住了,颤声问:“怎么了?”
满月不说话,把婴儿递到了她面前。枣花愣愣看着儿子:儿子张开了一双黑得发青的小眼睛,正在平静地打量她。枣花滴下两颗泪蛋,扑哧一声笑了,骂道:“我的小混蛋!”
屋里灰蒙蒙的,但这孩子睁开的眼睛,宛若两束光,把枣花憔悴的脸映亮了。
包纯善给儿子取名包敬臣,但枣花不答应。“儿子自然是姓包,但名字要我来取。”她笑道,“纯善、敬臣,这些名字都像熟透的柿子,等着别人来摘,我不喜欢。”包纯善有些尴尬,问,“你有什么说法?”枣花说,“气象大一些,有力些,长成了好男儿,能走万里路。”
包纯善说:“你已经想好了?”
枣花说:“嗯,想好了,就叫包博望,字定远。”
包纯善呵呵笑起来:“你要让你儿子做博望侯张骞、定远侯班超啊?可惜现在不是征战西域、长驱玉门关的朝代了。”枣花正色道:“现在什么朝代?”包纯善说:“大清衰颓,列强称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枣花噘嘴,说:“即便是做鱼肉,至少还可以不甘心。”包纯善摇摇头,却还是依了她。
包博望满月、满百日,包纯善都设宴请客。在这些客人中,有一个是不请自来的,这就是刘瞎子。刘瞎子看不见,但耳力好,听到风声就来了。此前他已经来了不止一百回,回回都是借钱的。回回来,包纯善都没让他空手回去过。枣花气不过,说,不给又怎样?包纯善说:“瞎子都是铁嘴,何必让他去乱嚼舌头呢?给点银子,算是堵他的嘴巴。”但刘瞎子的嘴就像狮子的口,越喂就张得越大。这两回,居然当着客人的面,他开口就借一千两。喝满月酒这天,包纯善给了。喝百日酒他再借,包纯善极为不快,但尚在迟疑,枣花当时就拍了桌子,厉声说:“凭什么!刘瞎子,我们不欠你。”场面十分尴尬,没一个客人出来打圆场,刘瞎子闷坐了半晌,拿雀爪似的手抠一抠花白头发,独自走了。
晚上,包纯善睡在枣花屋里,把儿子放在两个人中间。到了子时,他翻身起床,枣花迷糊中喃喃问他:“做什么?”他压低嗓门,厉声说:“睡你的觉。”丈夫难得这么跟自己说话,枣花不敢多问。又迷糊了半晌,她突然听到“嘭”地一声闷响,赶紧睁了眼拉开蚊帐一看,只见屋内烛光通明,如同白昼,丈夫手执一根铁门闩站在中央,脚下栽倒一个人,额头打出一个洞,有暗红的血在弯弯曲曲流出来。她感觉肠子猛一下抽搐,叫了声:“刘瞎子!”包纯善说:“是他。”她赤脚走过去,蹲下来,摸了摸刘瞎子的脸,已经发凉;再摸脖子,还软软的,没有硬。她抬眼看着丈夫,问他:“他死了?”包纯善把铁门闩“当”地扔了,坐回墙边的一把官帽椅上。椅边的茶几上,还放着一碗茶,刚才他就坐在这儿点亮十八根蜡烛,静候刘瞎子摸进来。枣花再问他:“你把刘瞎子打死了?”他端起茶碗,用盖子擀擀茶,长长地喝一口,说:“打死了。”
枣花闭上眼,滴下一颗泪来。她说:“你也太毒了些……”
包纯善合上茶盖,淡淡道:“无毒不丈夫。”
七
枣花说丈夫:“你现在好了,什么都不缺。”
包纯善看看墙上,拿指头虚弹一下,说:“还缺一把倭刀呢。”
光绪二十二年,即1896年,包纯善在武昌大码头送包博望东渡日本留学。他对儿子说:“回家来,买一把倭刀。”
包博望虚眼看着爹,淡淡道:“先祖爷的倭刀是舍命夺来的,买一把,好意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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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鬼子(1)
八
包博望窄脸、细眼,宛如母亲,而辫子与他爹年青时一样,乌黑、油亮。说到性格,却跟谁都不沾边。他婴儿时就不哭不吵,能说话了,也是少言少语,眼睛看一个地方,可以看上很久,枣花叫他一声,他难得一应。她好多次偷偷在一侧打量儿子,发现他表情忧郁,又似乎总在陷入沉思。一个几岁娃娃,他能沉思什么呢?她本该跟丈夫说说的,但她没有。包纯善有一支自己的商船队,顺水一漂,就在千里之外,她跟他难得一见。即便见了,也不想说。
包纯善对儿子的前途,只有一个交待:考进士,点翰林,不惜千金,聘天下最好的先生。
枣花觉得丈夫十分好笑,凭什么要我儿子还他爷爷的愿呢!她不能想象,本已孱弱的儿子,成了个酸气扑鼻的书生。
枣花没有给儿子聘先生,她觉得,她就是最好的先生。她给儿子上的启蒙课,就是张骞、班超通西域的故事。接下来,读她从小读过的书,《左传》、《史记》、《汉书》、边塞诗、唐传奇……包博望顺从地读了一、两年,都读熟了。枣花让他背诵,他立刻就能背出来;让他讲解,他就把母亲讲解过的,再复述一遍。他长得越来越秀气,口唇红润,十指纤细,眉头总微微蹙着,让枣花看得心里又发痛又担忧。她问他:“如果娘就让你去做张骞、班超,你敢还是不敢?”他不说话。枣花就说:“娘晓得你心里想,我凭什么要去受这般罪。”他还是不说话。枣花见自己说准,不觉感伤,叹息说:“娘没有想到,好好地养一个儿,却养出一个闺女来。”他忽然笑起来,说:“娘别失望,你儿子就真是张骞、班超转世,也成不了张骞、班超。”
枣花怒道:“为什么?”
他说:“因为,当今天子,不是大汉的天子。”
枣花心头一震,万没料到儿子会说出这样的话。她默然一小会儿,缓缓道:“当今天子的确不是大汉的天子,不过,当今男儿总不能个个没了出息吧?……你长大想做什么?”他转头望着书房的窗外,窗外是炎阳下的一片大荷塘,塘里养着鱼,开满了半池粉嘟嘟荷花。枣花拍了下桌子,提了提嗓门:“你想做什么?”溽热的风吹着荷叶,窸窣地响。他说:“我想做一条鱼。”
枣花愣了愣,哈哈大笑。笑着,突然把笑声一收,大喊:“满月!”
满月急惶惶闯进来,不晓得出了什么事。
但枣花只淡淡吩咐:“跟我走。”走道荷塘边,枣花叫满月把包博望的衣服全脱了。满月也不迟疑,伸手出去三下两下把包博望剥了个###。包博望身子惨白,脸通红,拿两片手掌上遮、下遮,狼狈不堪。枣花又叫满月:“推下去!”满月迟疑一下,没动手。枣花就拿拐杖在包博望背上一戳,他一下子就栽进了塘里去。他一点水性没有,就跟狗似地乱刨,哇哇乱叫,却宁死不叫一声“救命!”枣花冷冷地看着他,直到他的手刨不出水花,也叫不出声了,才让满月下水帮他。满月走进水去,如走在平地上,而她双手也如铁一般有力,捞起他的身子,轻轻掷到了岸边的一堆谷草上。
枣花指着水中的满月说:“望儿就跟你算了吧。”说完背了身就走。
满月叫道:“他还要读书呢!”
枣花头也不回头,应了声:“读个×!”
满月吓一跳,这是她头一回听到夫人骂脏话。
包博望跟了满月,就像变了个人,眉头舒展了,皮肤晒黑了,一种说不出的迷惑取代了忧郁的神情。当他躺在谷草上,看满月一身湿裙、线条毕露地向他走来时,迷惑就跟雾一样布满了他细长的眼窝。他喜欢跟二妈妈在一起。她是个跟母亲不同的女人,高额、阔脸,下巴坚实有力,能把核桃放进嘴“喀嚓、喀嚓”咬破,再放进他的掌心里。他叫她一声“二妈妈”,她心口就酸一下。她一直盼望能生下个孩子,但是她没有,她晓得自己是天生没指望。而她的身子,其实是像一个哺乳过的母亲的,髋骨宽大,屁股饱满,胸脯在丈夫这些年不停地###下,忧伤地挺起来,充沛着说不出的爱和愁。枣花安慰她:“望儿是我肚子里生的,却是你带进门来的,他也就是你的儿。”话这么说,她并不敢这么想:望儿叫自己是二妈妈,其实他是自己的少爷。这个夏天,满月教会了望儿游泳、划船、网鱼。当他们不去荷塘的时候,望儿依然跟着满月的屁股走,就像一条摇尾巴的狗。她收拾房子,他就立在一旁静静观看。她去厨房煨一钵汤,他也立在灶台边看,或者自己舀一勺汤咂几口。她去伺弄园里的花草,他动作会比她快,先就把两手糊满了泥。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二章 鬼子(2)
满月###不住,说:“望儿,去读读书。”
望儿撇嘴一笑,朗声说:“读个×!”
满月大吃一惊,扬手就煽了他一耳光。他脸上立刻现出一块吓人的乌红,但他没哭,拿湿湿的眼珠看着满月。满月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伤伤心心地哭了。望儿叫着:“二妈妈、二妈妈。”满月不理他。他用手掰满月的手,但满月的手如两块合拢的铁,他一点掰不开。他只能看着二妈妈的泪滴从指缝中滴出来,他出神地看着,觉得心里也有了从没有过的难受。他说:“二妈妈,我会读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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