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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乡愁-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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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滴出来,他出神地看着,觉得心里也有了从没有过的难受。他说:“二妈妈,我会读书的。”
  但是,他说归说,依然没有去书房,还是每天离不开二妈妈一步。满月没有办法,就说:“下次游泳,要去长江里游,你不怕淹死?”望儿说:“我不怕,二妈妈不会让我淹死的。”满月是狠了心的,但还是先禀了枣花。枣花说:“这有什么?早该这样了。”
  满月就携了望儿至长江边上,登了一艘尖头小船,向江心划去。江水浩荡,小船渺如一芥,在波涛上秋千一样甩来甩去。望儿心口乱跳,脸煞白,还发了呕,一双眼睛哪也不敢看,只直直盯着他的二妈妈。满月喝他:“站起来。”他哆哆嗦嗦站起来,还没站稳,满月一浆片拍在他屁股上,就栽进了江水中。他先狗刨了一阵,随后就开始比较自如地向船边游过来。满月划船而走,不让他能抓住船舷。他就叫:“二妈妈!”满月不应,船舷始终离他半只船身远。他奋力划动双臂,感觉划了一百年,一丝丝气力都没了,苍鹭、海鸥,擦着他的细长的眼缝,嗖嗖地飞过,他就想,我要是一只鸟就好了。但他没有飞起来,而是在一股湍急的漩涡中,昏沉沉地落了下去。
  当他醒来时,是在满月的怀抱里。满月的怀抱湿湿的,软和、热哄哄,他醒了,但还装着没醒似的,蜷在满月怀里睡着不动。
  船靠了长江对岸,满月把船拖上沙滩,望儿的眼还闭着。她就把他抱到一块大石上,脱了他的湿衣服,也脱了自己的湿衣裙,铺在石头上晒。四周一片荒凉,江风吹着她黑溜溜的身子,痒痒的,让她发酥、倦困……她趴在细沙上,不觉就迷糊了过去。一只麻雀停在小船的尖头上,叽叽喳喳叫,把满月吵醒了。她的手在沙子中摸到一块卵石,呼地扔过去,正击中麻雀胸脯,它倒下来,立刻死掉了。
  望儿站在石头上拍手:“二妈妈神了!”
  满月身子一烫,晓得什么都被这娃娃看到了。赶紧收了衣裙,闭了眼,三下、两下把自己套了起来。
  满月又打了几只麻雀,架了一堆火,烤给望儿吃。望儿偎在满月怀里,看火焰滋滋地叫,把麻雀烤熟了,又烤煳了,油脂滴到火尖上,噗噗乱响。周围、团转,弥漫着让他眩晕的焦香味。他跟小狗一样,拿鼻尖在满月的颈窝、腋窝里吸吸地嗅,嗅了又嗅。满月发痒,敲他的头,骂:“发什么神经?”他也不明白,眩晕的焦香味,怎么就像从满月的身子缝里散发出来的?
  望儿要满月教他扔石头。满月扔石头的本事,是她哥哥教会的,打鸟、打狗,一石子飞去,多半不会落空。现在望儿要学,她就手把手地教他。望儿苦学了十几天,就能在两三丈开外,飞石击中一棵鸭蛋粗的树干了。再练了十几天,还能用飞石击中满月抛来的飞石。满月欢喜,说:“望儿才是神了。”这两个人的把戏,枣花都看得明白。 。 想看书来

第二章 鬼子(3)
当望儿望一眼母亲,用湿湿的眼睛乞求她给一句褒奖时,枣花冷冷道:
  “不就是两三丈开外嘛。”
  望儿溜出两全庄,去了镇上的金字号木匠铺。
  铺子很宽敞,墙边立着立柜,中间停着两口棺材,案板、地上堆地潮湿、清香的刨花,金老当家的胸前盘着一条花白辫子,腆着大肚,正用斧子削一根牙签。他削得极有耐心,斧刃游走轻盈而又坚定,一直削到牙签晶莹如玉,随后就放入嘴里,在牙缝中一阵乱剔,中午的红烧牛肉塞了他的牙。望儿趴在门边,看得发呆,也有点发痛,正想说句什么,金老当家的已经剔牙完毕,把牙签嚼烂,和着一口浓痰“叭”地吐出去,差点吐在望儿的脸上。望儿吓得###了起来!
  金老当家的呵呵一笑,招呼:“包少爷,稀客!”
  望儿说:“你真是鲁班转世啊。”
  金老当家的又是呵呵一笑,却不置可否,算是坦然受了。
  望儿从口袋里摸出一颗小石子,向街上走过的一条狗扔过去,正中狗头,狗汪汪叫着,一眨眼跑得没有影子。金老当家的说:“包少爷好手段。”望儿说:“你能不能做个机括,让这石头打得远些?”金老当家的说:“天下的事情,没比这个更容易的了。”他说着就提了斧子跨出门去,在街边的槐树上劈下一支树丫,剥了树皮,绑了两根皮筋,中间缝了块麂皮,就成了一支结实、发亮的弹弓。他把弹弓递给望儿,说,“包少爷,包你百步穿杨。”
  望儿有掷石子的功夫垫底,玩弹弓无师自通,几天之后,他就能在枣林、桑林中自如地猎鸟了。
  九
  光绪十一年,合西历1885年,入秋转凉,两全庄来了一位贵客。是趁着暮色悄悄到来的,几乎听不到一点骡马、轿夫的响动。
  望儿当晚没有见到客人的面,但他从父亲、母亲的恭敬神色中可以感觉到,这个客人不是一般的尊贵。父母甚至把自己的卧室都腾出来让给他居住,不过他坚辞了。他请主人在书房中铺了一张床,就睡在了书房里。他说,他老了,瞌睡少,可以翻翻书。望儿后半夜起床撒尿,还看见书房的蜡烛在亮着。第二天早晨,望儿从林子里提着弹弓和一串麻雀回来,看见那客人已靠在院里的一把躺椅上,由父母陪着在喝茶。客人看见望儿,笑了一笑,说:“小子,身手不错嘛。”望儿立在那儿,有些踌躇不前。
  客人身子十分矮胖,面相也很倦困,已然是个见出衰相的老人,但冷丁地双眼一射,还能有一股慑人的威凛。包纯善站起来,吩咐儿子给客人磕头,叫客人“大爷爷”。客人咳嗽起来,脸涨成痛苦的酱紫色,他一边用块帕子堵了嘴,一边摆手,示意:“免了,免了。”
  这位客人的身份、来历,望儿始终不清楚,只懵懂晓得一点,他姓左,尊称有左大帅、左大爷,或者中堂大人,曾率部剿灭长毛,功不在曾国荃之下。后来左大帅去西北征战,望儿的父亲随军掌钱粮,负责军需一应事宜。左大帅功高巍巍,但如今老了,疲病缠身。他转了许多地方养息身子,没一处能够静心,最后转到了两全庄。他早听包纯善说过多回,两全庄后有青郁郁的枣林、桑林、荷塘,清香宜人。他来了,发现这儿比预想的还要静谧和安逸。他对包纯善两口子笑道:“田园将芜,胡不归……家可以随行,而田园安在呢?两全庄好,你们再活十年,就该算神仙了。”枣花对左大人的敬慕,还在包纯善之上。她说:“大帅若不是万里征战归来,哪会觉出这小庄子的好?只该嫌这儿静如死水,看我们也如看死水里的几条泥鳅罢。”左大人指着枣花,呵呵地笑,转而又叹口气,不说什么。接下来几天,来了许多地方显要拜望左大人,庄院门外,停满了八人大轿、四人大轿、宝马香车。左大人烦躁起来,统统推说吃了药刚睡下,一个不见。

第二章 鬼子(4)
只有两个例外,他们是左大人自己写信叫来的,一个是红发夷人,一个是金发夷人,都皮肤惨白,高鼻深目,灰眼珠活像盲人的眼,望儿站在远处看他们,感觉他们是从阴黢黢地洞钻出来的鬼。第二天下午,风和日暖,他父母就在后院摆了桌椅,请客人们喝茶。后院阔大,有回廊,假山,草亭,一箭之外是一堵矮墙,墙后即枣林和桑林,细细密密的叶子,在风中窸窸婆娑。左大人说:“把望儿也叫来吧。”
  望儿挨着左大人坐,对面就是两个夷鬼子。他惊讶发现,夷鬼的胳膊肘和膝盖并非传说中那样僵硬,不仅可以灵活运转,他们还能说古怪的中国话,只是发音活像伤风、鼻子塞。桌上摆了一盘水淋淋的鲜枣,茶是武当山的明前茶,水是江心水。夷鬼子呷了几大口,翘起大拇指赞叹说:“好茶,真正好茶。”左大人抿了一口,呸一声吐在地上,说:“什么水,一股铁锈味。”两个夷鬼子面面相觑,包纯善也没听懂,只有枣花浅浅一笑,说:“这几年长江里跑洋人的铁船,自然就有了锈味了。”说着,就唤了满月过来,吩咐再烧一壶井水来泡茶。
  这时候,两只乌鸦远远飞过来,栖在一棵大枣树顶“呱、呱”地叫。左大人喟叹一声,不住地摇头。枣花看了眼望儿,噘了噘嘴。望儿就掏出弹弓,上了石子,一边远远瞄着,一边向墙根轻手轻脚走去。
  他刚走出三步,猛听脑后一声“轰”响,还没回神过来,一只乌鸦应声栽下树来。另一只乌鸦惊叫着,振翅就逃,飞出去只剩一个麻点了,又是一声“轰”响,立刻就落下地去。这两声“轰”响,把望儿震懵了,也把他父母震得跳了起来……空气中飘浮着黑色的羽毛,还有呛鼻的火药香。
  两个夷鬼子,一人握着一把柯尔特转轮手枪,都是1872年出厂的“拓荒者”。他们一个是制造枪炮的工程师,一个是军火商。左大人摆摆手,招呼他们都坐下来。
  望儿没坐,他让弹弓从手中滑下去,用脚蹭了蹭,踢到了一边。
  左大人痛苦地咳起来,咳了好半晌,说:“江水的味道都变了,还有什么不会变?张骞、班超转世,也吃不了两颗枪子儿啊……”说着,他又咳,痰在喉咙里滚了一转,他又说:“老夫曾经想不通,咸丰十年的八里桥之战,僧格林沁的三万铁骑兵,怎么会全军覆灭于洋鬼子的大炮下?而洋鬼子只死了五、六个。想不通,又有什么办法呢。”包纯善说:“洋鬼子船坚炮利啊。”左大人说:“那就该师夷长技以制夷。老夫已经奏请皇上了,开铁矿,造枪炮,立武备学堂。”包纯善苦笑:“奏请皇上有什么用,还不是老佛爷说了算。”左大人点点头,说:“奏还是要奏的。”包纯善说:“难啊,大人。”左大人说:“难,也是要做的,”他指指望儿:“好娃娃,那劳什子,说扔就扔了。”
  枣花把望儿拉过来,说:“大爷爷说的话,你听懂了?”望儿点点头。
  她又说:“大爷爷的话,你都记住了?”望儿点点头。
  左大人疲累的脸上浮出一点微笑。他说:“光记住了还不行……”
  三天后,他带着两个夷鬼子走了。再过了不到一个月,江汉平原秋雨###,包纯善回家告诉枣花和望儿:“左大人死了。”
  十
  这年入冬之后,武昌城奇冷,就连墙脚、树根,都在瑟瑟发抖。茂源钱庄的南掌柜,也快死了。他本来可以活到一百岁(瞎子算命说是一百零一岁),身子硬朗,脑子清楚,三顿各吃两碗干饭,打算盘、算账,毫厘也不含糊。但就是算帐要了他的命,晚饭前,一块铜元从他手上落下去,他赶紧躬了身去拣,铜元却一滚,闪开了。他追了一步,却还是慢了半步,铜元越滚越快,滚到门边,几乎一蹦,就从门帘下跳到了街上。南掌柜不肯放过,骂了声娘,掀开帘子就追了出去。街上在落雨,雨中夹着雪花,看不到一个行人,只有江风如冷水浸过的鞭子,嗖嗖地抽着僵硬的石板路。南掌柜发了发呆,打了个极大的喷嚏!风和雨雪从他的嘴巴、鼻子灌进去,他双腿一软,就栽倒在街沿下。

第二章 鬼子(5)
南掌柜病势沉重,身子半边冰冷、半边滚烫。枣花闻讯冒着风雪赶回娘家,吩咐抬了城里最好的大夫来会诊。大夫们所说不一,有的主张以寒去热,有的则要加热进补,还夹着许多神秘的药引,譬如窖藏七年的冰凌,原配的蚁王、蚁后,死婴的肝脑……老头子前后吃了五、六十副黑洞洞苦药,一点不见好转,天天上吐下泻,抽筋、呻唤。枣花眼泡泪水,携着母亲,和两个哥哥立在床边,眼睁睁看爹咽气。大哥忽然阴森森抖了一句话:“反正是没命,病急乱投医,不如临死抱佛脚。”枣花一凛,似乎被一鞭子抽醒了。枣花是很少随父母进庙子烧香的,此刻她发了狠,要把武昌城百八十座大小庙子都拜完。
  她去的第一座庙是破山寺。破山寺并不是名刹,格局还有些逼窄,但倚山临江,殿宇古旧,自有一种巍巍慑人的气象,这是枣花做姑娘时,唯一曾去烧香许愿的地方。那一回她才十五岁,掠过破山寺的飞檐,望见江汉交汇处的浩浩汤汤,不禁眼噙泪花,吟诵起“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现在是风雪迷漫,枣花裹紧斗篷,柱了拐杖跨入山门,只觉得眼前发晕,那远处的水天浩荡,已是一片白茫茫,什么也看不见。佛堂内一个老僧在打瞌睡,两只蜡烛在佛脚映出了两团红晕来,两个男人背对枣花,正向慈颜微笑的佛恭敬地磕头。他们磕头完了,枣花过去跪在蒲团上,虽然头上即佛,却觉得万般无助,我心无佛,佛为什么要来助我?!她记不得喃喃地说了多少乞求话,磕了多少头,磕得没了气力了,才撑起来转身走。
  这一转,却让她愣住了:那两个男人正站在那儿,定定地看着她。
  两个男人是日本人,穿着蓝格子的斜纹和服,趿着木屐,年长的一个对枣花说:“夫人,我们愿意为令尊尽一点力。”
  他俩是兄弟,平冈信、平冈公威,十年前从横须贺上船,前往荷兰鹿特丹大学学医,八年后取得医学学位。他们的父亲,一个末代幕府将军的家臣,写信要他们归国途中取道中国,沿长江、黄河考察,眼见耳闻,都要备细成文。兄弟俩谨奉父命,在广州登陆,随后即进入中国内地行医。他们自小由父亲亲督,诵读《左传》、《史记》、唐诗、传奇、《三国》、《水浒》等等,对中国文史、山川早就熟稔于心,当枣花在破山寺与他们邂逅时,他们来华已过一年了,中国话说得也有八分的通顺。
  枣花并不信任平冈兄弟,又但愿佛堂偶遇即是有缘,何不试试呢?
  当平冈信把听诊器放到南掌柜僵硬的胸上时,这一小块铁的冰冷,让它突然抽搐了一下!平冈信躬身聆听着这具躯体上发出的微弱之音。枣花发愣地看着他的嘴,等待他说话。但他没有说什么,而是取出一只玻璃管,插上一根长长的针,吸满淡黄的汁液,向平冈公威做了个手势。平冈公威把南掌柜翻了一个身,扒下他的裤子,平冈信举起针头就朝他的屁股扎下去——枣花揪心地###了一声,她大哥一把就朝针管抓过去。他的手被平冈公威的手抓住了。他使劲挣了几挣,但平冈公威的手铁钳般有力,他一点也没法动弹。于是,他就喘着粗气从黑嘴里呸了一口,又酸又臭的唾沫星子挂了平冈信一脸。平冈信视若无睹,平静地把一管药水推进南掌柜干缩的肉中。随后,他取出几片白药片摊在掌心,倒进枣花的手里。他说,老先生没有大碍的,他们明天还会来看看。枣花木木地说着:“谢谢,谢谢。”

第二章 鬼子(6)
她大哥的烟瘾发作了,手被平冈公威攥着,浑身哆嗦,后来就蜷到了地上去。但平冈公威一提,就像提一张皮似的把他提了起来,放在床脚跟。
  当晚,南掌柜睁了眼睛,还喝了小半碗米汤。
  七、八天后,两顶小轿从两全庄抬出来,包纯善在前,满月搂着望儿在后,在霏霏雨雪中,来到了茂源号钱庄。之前,包纯善去北京泡了一个多月,跟醇亲王府的人接上了关系。朝廷任命醇亲王总理海军事务,虽然海军还等于是纸上的舰队,他却已经找到了可以插上一手的地方,这依然是装备和给养。包纯善南归途中,过黄河渡时,看着雪花中酱汤般的河水、两岸萧索的村野,又想起海军来,他能听到自己心口嘭嘭地跳。他是见过洋人铁甲重炮的战舰的,那真有一种骇人的力量!倘若大清有这一支海军,何至于英法区区几只兵舰就敢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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