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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大树一样高by阿素-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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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恒恒,他说谎话——”

  他辞不达意地看着我,似乎终于隐忍不住,嘴唇抖着抖着,眼泪就又漏出来。但他似乎不容许自己再哭,眼泪一掉下来就用手背抹掉,嘴唇依旧紧紧抿着。

  仔细回想起来,立树从忽然被送到我家开始,就算发生了跑回他妈妈家那件事,就算被我当场煽了一巴掌,立树也从来没有哭过,反倒是我为他哭得乱七八糟。

  他这样对我百般忍耐,怎么都不愿在我面前哭,恐怕就是觉得再过不久,他就可以离开我,回到他亲生妈妈身边。

  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十分茫然,又有几分无力,就连本来准备好安慰的言语,也一下子缩回胃里去。

  杨昭商见我忽然没了言语,我想在他那满溢浪漫情怀的心里,一定是以为立树的话让我想起了亡妻,所以心里难过之类的。他竟然走上前来,蹲在我的背后,像兄弟一样揽过我的背脊,在肩上拍了拍。

  我想立树这些乖巧,这些自我约束,全是为了“不要给恒恒添麻烦”而已。对立树来说,这的确是最正确的选择,因为我是外人,和他的妈妈不同,他只是在我家作客而已。在立树心里,我或许还不及那个不负责任的秀朗。

  我的手碰了一下立树青紫的眼下,他似乎会疼的样子,缩了一下。我清楚地感觉到那一瞬间,我的心口也有某一处,蓦地疼了一下。

  真好笑,明明不是亲父子,竟也学人家连心了。

  我陪立树在幼稚园里待了下来,一直等到那个高头马大的男孩昶育,和老师一起从诊所里回来。

  他的耳朵裹了厚厚一层纱布,看见立树时一直闪避目光,我不禁呐罕,照理说这年纪的男孩子吃了亏,都会想要讨回公道。不知道立树打人时是怎么一副凶狠模样,竟然连这只小猩猩也吓成这样。

  昶育的妈妈倒是很晚才过来,其实我也不确定那是不是他妈,那是个浓妆艳抹、头发上还夹着发卷的女人。她一来就直冲昶育,还没听完杨昭商向她说明原委,一巴掌就呼向男孩的脸颊。

  “给我安份一点,把你送来这里打什么架!欠打吗?”

  而昶育竟然也没有反抗,乖乖低下头,牵着女人的手就跟着走了。杨昭商想叫住她们,但女人似乎根本不想理会,上了一台不知什么人开的车便走了。

  我照例留下来替幼稚园清扫环境,杨昭商拿了支拖把,在我身边默默帮忙。拖完最后的图书室时,他总算开了口。

  “正桓。”他叫我的名字,我没有回应,低头继续用拖把。

  他叹了口气,这回用比较强硬的语气。

  “正桓,我有事想跟你谈谈。”

  我抬起头来,发现杨昭商交抱着手臂,站在溜滑梯旁看着我。

  “我也有事要跟你谈,杨园长。”我吐了口气,放下手里的拖把,从随身背包里拿出那叠装了三十万的牛皮纸袋。

  他意外地看着我,我走到他面前,把那包纸袋塞进他手里,然后看着他。

  “……能不能什么都不要问,把这个收下,拿去做些对幼稚园学生有益的事?”

  杨昭商看起来相当惊讶,他接过牛皮纸袋,打开往里头看了一眼。我清楚听见他倒抽一口气的声音,然后猛抬起头来看着我。

  “……这什么意思?”

  我掩住一瞬间想笑的冲动,因为杨昭商的表情看起来实在很滑稽。

  “就说了,不要问原由,把他拿去用就对了,就当是我捐给幼稚园的。”

  “三十万元的捐款,还是现金?”

  “我热心公益。”我板着脸说。

  “正桓,”杨昭商叹了口气,似乎不想和我胡闹下去,“你知道我想跟你谈什么,你最近到底是怎么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园长先生。”

  “你故意躲我,晚上接了立树就走,打你手机也不接。这也就罢了,好不容易说上一些话,一见面就塞三十万给我,还说是捐款,这种钱要我怎么收?”

  他叹了口气,又摊手说:

  “你要是真关心立树,真想为幼稚园的小孩做点什么,那平常就多注意立树一点。我知道你工作忙,又是单亲,要注意到小孩的细节本来不容易,但像寒食节活动这种事,以后还会有很多,你不能每次都推说工作忙没办法。”

  杨昭商侃侃而谈,没注意到我脸色渐趋苍白。

  “你身为立树唯一的亲人,这是他最能感受到亲情的时候,我知道单亲真的不容易,但关心孩子要从日常生活中做起,而不是用这种塞钱的方式。与其捐款,不如把这些心思花在……”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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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我蓦地回过头来,对着杨昭商一吼。他吓住了。

  “你什么都不知道!不要摆得一副你最了解立树的样子,最了解我的样子!你懂什么?教育专家很了不起吗?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这话一吼出来,我几乎立时就后悔了。我根本就是在发泄我的情绪,把那些对秀朗、对爱文,还有对我人生命运不满的负面情绪,通通发泄到杨昭商身上。

  我感到懊恼极了,但又不想道歉,无论如何不想向杨昭商这种人道歉。我按着额角,把拖把扔在一边,转身就想进屋里去找立树。

  “我的确是什么都不知道。”

  但杨昭商却走近了我,他抢先一步到门口,挡住我的去路。

  “我的确是什么都不知道,正桓。所以你可以告诉我,告诉我多一点,关于立树的事,还有你的事。”他说。

  我感到烦燥至极。“我不想告诉你。”

  “你不想告诉我,就不能怪我用我的方式关心立树,我毕竟是他的老师。”

  杨昭商似乎早料到我有此一答似地,严肃地看着我,“你或许觉得我是外人,或是……觉得我根本没有过孩子,不可能会体会你的心情。但是我希望你能相信我,我的孩子虽然没能来到世上和我相处,但我那种为人父的心情,和你是同样的。”

  我放弃了。

  “立树不是我的小孩。”

  我近乎报复地咬着牙说,欣赏杨昭商惊讶的神情。

  “立树不是我的亲生孩子,你满意了吗?我跟他根本没有任何、半点血缘关系,父子亲情什么的,我和立树不曾有过,以后也不会有,我对立树而言,从头到尾都是个倒霉的陌生人罢了。这样你懂了吗?教育专家。”

  杨昭商的表情有一两秒的僵直,我想他终于可以弄清楚了,他对于我这“单亲爸爸”的同情,充其量只是他一厢情愿而已。我闪开大猩猩庞大的身躯,就要进图书室,但杨昭商却再一次挡住了我。

  “我也不是我父母亲生的。”他出口的话完全出乎我意料:“我是我母亲经过我父亲同意,在育幼院领养的孩子,他们从七岁抚养我到这么大。”

  因为杨昭商的反应出乎我意料,反倒换我呆住了,我怔怔地看着他。

  “所以立树不是你亲生的孩子,然后呢?”他用耐心的目光看着我。

  我完全怔住了,杨昭商的问题在我脑里回转了一圈,我发现我竟想不到适当又够恶毒的回句。立树不是我的小孩,然后呢?我发现我根本没想过之后的问题,我只单纯地觉得,立树不是我亲生的,所以我和他永远不可能成为父子。

  “你的亲生父母亲呢?”我忍不住反问。

  “我十六岁的时候,我亲生母亲写了封信给我妈,问她可不可以来见我。我妈把信给我,要我自己做决定。”

  杨昭商笑了笑,靠着梁柱坐了下来。

  “然后呢?”

  “然后我当着我妈的面,把那封信丢到马桶里冲掉了。马桶因此堵塞了一个礼拜,我被我爸给骂死了。”杨昭商哈哈大笑,欣赏我错愕的表情。

  “为什么?”我迷惑地问。

  “因为那个人对我而言是完全的陌生人,陌生人寄信来给我,我为什么要理会?”

  杨昭商摊手说:“我成年之后,也接到几通好像是我生母打来的电话,有次她还试图到我念书的地方找我。但一直到我妈去世,我都没有和她说过半句话,见过半次面,甚至也不想知道她是谁。我只知道,我妈收到生母寄来的那封信时,连续失眠了一个礼拜,每天晚上要靠安眠药才能入睡,光是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我咀嚼着杨昭商这些话,不知为何有几分撼动我,感觉心底有什么东西,被轻轻地推动了一下。

  “但你亲生母亲可能有苦衷。”我忍不住继续说:“她会把你送去育幼院,或把你送给别人养,可能是不得已的。”

  “我想应该是吧,她一定有不为人知的难处。”

  杨昭商答得很爽快,让我吓了一跳。

  “只是那关我什么事?我的妈妈向来只有一个啊。”他说。

  我还来不及接口,杨昭商不知何时已挪到我身侧,“所以刚才的话还没完,立树不是你亲生的孩子,啊然后呢?”

  “我……我只是暂时养他一阵子而已。”

  我忖度着要把话说到什么地步,深吸两口气,“可能是一两个月,也有可能是一两年,总之不会太久。总之时间一到,他就会回去他真正的爸爸或妈妈身边,他这个年纪,连我是谁都不会记得,就像你说的,过没几年,他就会把我忘得干干净净。”

  杨昭商眯起眼睛看着我。

  “所以你的意思是,在这一两个月、或一两年期间,你都要对立树不闻不问、毫不关心,让他活得像个孤儿一样,即使你就在他身边?”

  我别过头。“也不是不闻不问,我还是有提供立树基本的生活需求啊,我给他吃、给他睡,还花钱送他来幼稚园不是吗?我只是说,反正立树也不会把我当真正的父亲看,我也不想把他当儿子,我们彼此都有共识了,就保持这样的距离不是很好?”

  我心里有些忐忑,杨昭商忽然吐了口气,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直视着我。

  “你……很擅长自虐呢,这种思考模式。”他说。

  我不禁一怔,杨昭商继续说着:

  “先把每件事设想一个最坏的结果,对立树是这样,你担心他长大忘了你,更担心他现在根本就把你当外人,”

  “所以你就把立树想成全天下最无情无义的孩子,这样就算他日后真的忘了你,因为你心里已经先预作准备了,所以情感上就不会受到太大的冲击,就不容易受到伤害。这种想法,对自己没信心的人常有。”

  我气息一窒,杨昭商又继续说。

  “我的事情也是,我是认真在关心你和立树的,但你大概就在心里想我只是自我满足,腻了就会不理你之类的,所以对我的关心一直抱持着戒心,我说得对吗?”

  “……请你不要分析我。”我厌恶地别过头。

  “很多孩子都会有这样的思考模式,特别是童年特别不幸的孩子。这样的想法一但养成习惯,就很难改掉,而且抱持这种想法久了,你反而会失掉很多可以和人亲近的机会。你会发现很多事情越变越糟,最终甚至演变成你预设的那个最坏的情况。”

  我还来不及开口,杨昭商又逼近我一步。

  “而且事实上这种想法并不能有效地防止受伤,虽然在心中预想了最糟的状况,但另一方面人总是会偷偷安慰自己,事情不会往最糟的方向发展。”

  “例如就算预想好对方最后会抛弃你,但等到对方真的抛弃你的时候,你还是会难过得心像在滴血一样,而且会比你没预想时更难过,因为你发现你这种自虐的思考根本保护不了自己,一切都是你在自欺欺人而已。”

  我的身体在我脑子运转前就动了,我很少有这种情况,等我醒过来时,我已经一拳打在杨昭商的下颚上。

  令我更惊讶的是,杨昭商竟然也没有躲,当然也没有还手。他硕大的身体被我整个打飞出去,撞到图书室里的小桌子,小桌子被他的体重压断了一角,杨昭商四脚朝天仰躺在地上,发出好大一声巨响。

  我整个人呆住了,在连续剧里虽然常见这种冲突的情况,但实际发生时,真的让人完全反应不过来。这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出手揍人,林秀仰那次不算,那是未遂。

  “你和立树发狠的时候表情都一样,你真该看看早上立树的表情,你们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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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和立树发狠的时候表情都一样,你真该看看早上立树的表情,你们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杨昭商自行从地上爬起来,一面抚着下颚一面大笑,对于他的话,我心底五味杂陈。

  “你干嘛不躲……?”我发怔地问。

  “我不会打架,你拳头挺快的。我是躲不开,不是不躲。”

  杨昭商苦笑着说。见我一副不信的样子,他又笑了笑,

  “我是说真的,我小时候根本不敢跟任何人打架。你知道,我国小二年级就有一百六十几公分,体重也是最重的,在班上跟巨人似的,其他同学在我眼里根本就像小豆芽。哪个同学只要跟我有点冲突,受了伤,老师一定说是我欺负对方的。”

  杨昭商笑笑,我默默地没答腔,听大猩猩诉说当猩猩的苦处,还真是有些新鲜。

  “所以从小就学会打不还手,反正我也打不死,就算后面被人用乱棍打,第二天也能看起来好好的。反倒是我一还手就糟了,对方非进三个月医院不可。”

  我看着他整个肿起来的下巴,待会一定和立树的眼角一样是紫的。我不记得我有这么用力扁他,但我也不想让他看出我的愧疚。

  “所以这样算是和解了?”他对我伸出手,似乎要跟我拳头抵拳头。

  我对这种男人间的和好仪式很不熟悉,毕竟我从小就是被排除在男人圈外的。所以我没有回应他,他也看出我的迟疑,收回了拳头。

  “好吧,就算你不原谅我,至少可以给我一点补偿的机会吧,”他叹了口气,“老实说,没有你和立树留下来,陪我解决园里的剩菜,还真有点头痛。你打在这种地方,我接下来可能连吃饭都会痛,至少这点上帮帮我不为过吧?”

  我没马上接话,只是拿过靠自墙边的拖把,默默转过了身。

  “你这是答应了吗?”杨昭商还不放松。

  我仰头深吸口气。“……你这样子,我会以为你想要追我。”

  我不假思索地出口,见杨昭商一副吞下半只鹅的样子,我心里有些得意,正想改口说我是开玩笑的,你也太嫩了这种话也信之类的话,杨昭商却忽然接口了:

  “就算是这样,那又怎样?”他看着我说。

  ***

  自从在学校打架那件事之后,我开始注意立树在幼稚园的状况。

  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幼稚园有这么多花样。包括围兜兜上要绣名字,还要中文和英文的,这件事立树也完全没跟我说,他断定我不会针黹,还自己拿围兜兜去向杨昭商求救,为此他已经被老师念了一礼拜了。

  还有就是水饺会,要各家小孩带一些水饺原料,比如喜欢吃的食材什么的,再大伙儿聚在一起包水饺,我只好去超商买了冷冻水饺,再挖出来冒充是自己做的馅料。

  还有音乐课,据说立树是班上唯一到现在还没有直笛的小孩,每次都要借音乐教室用烂的直笛,据说那个头一拔下来,陈年的口水就如黄河水般涛涛直流。

  经常关注幼稚园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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