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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西孤儿院纪事-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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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吃完那块榆树皮馍馍又活了三天,三天后再没吃的,就去世了。
当时我和我娘我奶奶睡在一盘炕上,奶奶睡在窗根离炕洞口近的地方,这儿炕热一些,娘睡在离炕洞口远的上半截炕上,我睡在奶奶和娘中间。睡到半夜里,娘把我推醒说,巧儿,奶奶没了。我娘又说,来,巧儿,咱们把奶奶抬到上炕上。奶奶那时干瘦干瘦的成了一把骨头,但我们没抬动。我没力气,我娘更没力气;我娘那时已经不能出门了,在家里走路要扶锅台,扶墙。我和娘在炕上跪着,从一边掀,把奶奶掀着滚了两下,滚到上炕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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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石头(2)
然后我和娘又睡下了。我娘没哭,我也没哭。那时候人死得多,看得也多,神经都麻木了,不知道哭,也不知道害怕。
天亮之后,我娘又说,巧儿,你出去叫个人去,不管谁家的,有大人了就叫来,就说奶奶没了,帮着抬埋一下。
黑石头是个很大的村子,人口稠得很,一、四、七的日子,左近二三十里的人都来这赶集。可是今年以来除去赶集的日子,街上根本就看不见人。很多人家的门上挂着锁子,没锁的人家也空荡荡的不见人。我到街上转了几家没锁门的人家,只有一家有人,是个姓毛的老奶奶在家里。我进了她家一间房一间房地找人,都是空空的。老奶奶看我乱窜,问我,巧儿,你做啥哩?我说毛奶奶,我奶奶没了,我娘叫我找个大人。毛奶奶说,巧儿,你奶走了吗?走了好,走了好。我看她洋混子[5]着哩,就大声说,毛奶奶你家的人呢?毛奶奶说,死的死掉了,活的就剩个福祥娃拾地软儿[6]去了。
我没找上人,回家告诉我娘,娘说,快上来,上炕暖和一下。我上了炕和我娘坐着。奶奶就在上炕上躺着。
时间快到中午了,我娘又说,巧儿,你再看一下去,毛奶奶家的福祥娃回来了没有。回来了就叫他找一下队长去,叫队上帮个忙。我下了炕正要走,突然听见院门被人拍得啪啪响。我心里一惊:这是谁知道奶奶没了!
娘说,快去开门!看谁来了!
我跑出去开门,原来是福堂哥来了。他是我奶奶娘家的侄孙子,二十来岁。他的脊背上还背着个背篓。我说福堂哥:你怎么来了?他说,我是来看看姑奶奶的。我说我奶奶没了,饿死的。福堂哥一听就跺脚:哎呀,我大怕姑奶奶没吃的,叫我送些吃的来。你看这还来晚了!
福堂哥进了房子,看奶奶停在炕上,我娘也在炕上坐着,就说,人已经没了,你们就这么坐着吗?也不找人抬埋?我娘说我出不去门了。我也说一早上就去找了,没找上人。福堂哥说他看看去。
福堂哥去街上转了一圈,也没找到人。他回来后说,我先回去,明天从碧玉叫几个人来。
第二天,奶奶的娘家来了几个人。奶奶的棺材是几年前我大就做好的,只是没有合卯,没刷漆。娘家人合了卯,白皮子棺材把奶奶抬出去埋了。埋在老坟旁的一条向阳的地埂子旁边,天冷,地冻上了,没法在祖坟里挖坑。
奶奶去世后,我和娘靠着福堂哥背来的东西将就着过日子。他的背篓里装了些晒干的萝卜叶子,萝卜叶子下面压着四五斤糜子,还有些烙熟的麻腐[7]饼子。我娘身体弱得下不了炕,家里一切都靠我:我把糜子在石臼里捣碎,捣成面面再煮成汤,放上萝卜叶子或是苜蓿根磨下的渣渣,和我娘喝。福堂哥拿来的东西大部分叫我吃了,我娘光喝汤不吃麻腐饼子。我叫娘吃,娘说你吃吧,你多吃些干的,我喝些汤就成了。我已经动弹不成了,你再不能饿垮了,里里外外都靠你哩。其实那年我才十岁。
我奶奶很惨。奶奶去世的时候,她的几个儿子都没有了。我大大是死在引洮工地的,挖土方的时候崖塌下来砸死的。二大是右派,送到酒泉的一个农场劳改去了,农场来通知说已经死掉了。我大娘外出讨饭,听人说饿死在义岗川北边的路上了,叫人刮着吃了肉了。我大是奶奶去世前一个月从引洮工地回家来的,是挣出病以后马车捎回来的,到家时摇摇晃晃连路都走不稳了,一进家门就躺下了,几天就过世了。我大临死的那天不闭眼睛,跟我娘说,巧儿她娘,我走了,我的巧儿还没成人,我放心不下。咱家就这一个独苗苗了。
我大为啥说这样的话哩?我哥比我大死得还早。我哥是1959年春上从靖远大炼钢铁后回到家的。###月谷子快熟的时候,他钻进地里捋谷穗吃。叫队长看见了,拿棒子打了一顿。打得头像南瓜那么大,耳朵里往外流脓流血,在炕上躺了十几天就死掉了。我哥那年整十八岁。还没成家。
黑石头(3)
那天,我娘对我大说,娃她大,你就放心,只要我得活,巧儿就得活。
我大和我娘的感情特别好。我娘人长得漂亮。我娘是襄南乡的人,是我大做生意时看下的,看见我娘长得漂亮,叫媒人去说亲。谁知我外爷[8]不同意。我外爷家也是大户人家,但不封建,嫁姑娘要姑娘同意,我娘却不同意,嫌我大长得不俊。其实,我大长得不难看,就是皮肤黑,我娘看不上。可是我大就是看上我娘了,我大跟人说,非我娘不娶。后来他自己跑到我娘家里去说亲。旧社会哪有自己给自己说亲的,特别是在农村,那不成体统呀!可他把我娘感动了,我娘嫁给他了。
从哪里说我大和我娘感情好?我给你举一个例子:农村的家庭,谁见过男人给女人做饭的,尤其是光景好的人家!我大就给我娘做饭。我大和我娘结婚以后,我娘在黑石头侍奉我爷爷和奶奶,我大在碧玉关做生意,一两个月回家来住两三天;每次回到家里,我大就和面擀面做饭,不叫我娘动手。这是我娘自己给我说下的,解放前的事。我娘还说,就因为我大给她做饭,我奶奶还生气得很,说我大怕媳妇;我大就给我奶奶解释,我一年四季在外头,都是媳妇侍奉你,媳妇也辛苦嘛,我回家来了,做两顿饭她休息一下有啥不行的。解放后我大回家种地了,那就更是经常性地做饭了,因为我娘那时也下地劳动,收工回来就累得很了。我娘是娇小姐出身,从小没受过苦。
我再举个例子,我大去世后,我娘烧了七次纸,逢七就烧,七七四十九,烧了七次。现在看来烧七次纸没什么,家家都这样。可那是1959年的冬天呀,大量死人的时期呀,一般人家拉出去埋了,烧上一次纸就罢了,可我娘烧了七次。尤其是后来的两次,我娘走不动了,——那是奶奶死后的事了——娘是跪着挪到大门外,又挪到村外头,给我大烧纸的。
说起烧纸,我又想起一件事来。那是我奶奶去世后的两三天的一个晚上,那天又是我大去世后逢七烧纸的日子,不记得是四七还是五七,我娘说要给我大烧纸去。可她扶着墙走到大门口就再也走不动了,扑通跌倒了。还是我扶着她慢慢地走出巷道去的。我和娘烧完纸了,慢慢地走回来。那天我和娘进了院子关上大门,刚进房子,一个披头散发的人突然从院子里冲进了房子,拿个灰爪打我和我娘。我娘吓坏了,噢地叫了一声,往炕上爬。虽然天黑看不清这个人的面孔,但是我感觉出来她是谁了,就喊了一声:这不是扣儿娘吗!那人看我认出她来,扔了灰爪转身就走。我心想扣儿娘今儿是咋了,就跟出去了,一边走还一边问她:扣儿娘你打我咋哩?你打我娘咋哩?扣儿娘不说话,拉开门栓走出去了。我关上门回到房子,点上灯,看见娘的头钻在被窝里。我说娘,出来吧,扣儿娘走了。我娘掀掉被子看我,说我的头流血了。到现在我的前额上还有伤疤,在左边。我娘一边给我擦血,一边说我:你怎么这么大胆子,知道是扣儿娘还跟出去送她?我说咋了?我娘回答,她是想把我们娘母子打死,吃肉哩!我不信扣儿娘要吃我们,但我问我娘:庆祥说,扣儿娘把扣儿的弟弟吃了肉了,真事吗?娘长长地叹息一声没回答,半晌才说,门关好了吗?记住,以后不准你到扣儿家去。
过了十几天,福堂哥背来的菜叶子和粮食吃完了。家里一点儿能吃的东西都没有了,谷衣也吃光了,只好吃麦衣和荞皮。
连着两三年生产队不种荞麦了,嫌荞麦产量低,想吃荞皮也没有呀!我娘就把枕头里的陈荞皮倒出来吃。荞皮硬得很,吃起来很麻烦:拿火点着,烧焦烧酥了,叫我用石舀捣碎捣成面面。然后放在砂锅里倒上水煮,一边煮一边搅。那是草木灰呀,在水上漂着和水不融合呀。等搅得成了黑汤汤,大口喝下去。荞麦皮苦得很,就要大口喝,小口喝不下去。喝些荞麦皮灰然后一定要吃些地软儿什么的,否则就排泄不下来,肚子胀得要死。有一次,我趴在炕沿上,我娘拿筷子给我掏;痛得我杀猪一样叫,血把我娘的手都染红了。我哭着跟我娘说,娘,我再也不吃荞皮了,饿死也不吃了。我一哭,我娘也哭,娘说,我的娃,要死容易得很呀,我早就不想活了,可我死了,你也不得活呀。你不得活了,我咋给你大交待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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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石头(4)
我好久没哭过了,我大去世的时候没哭,奶奶去世也没哭,但是这天为了吃不吃荞皮的事大哭了一场。原因是以前家里没了那么多人,我已经麻木了,也不害怕,因为我娘不管吃什么都多给我一点,我没有太挨过饿,没有想过自己会死,觉得有娘哩天大的事都能过去。而这几天吃下的荞皮差点把我胀死,我突然觉得死离我是这样的近,就像只隔着一张纸,一捅就破。而且我娘的痛哭使我觉察到了一个重要问题:我以为是保护人的我娘并不那么强大,相反很是软弱无力!巨大的恐惧揪紧了我的心:我才十一岁,还没长大,就要死去吗?就要像人们扔在山沟沟里的死娃娃一样叫狗扯狼啃去吗?这太可怕了!
娘,我们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真是要饿死了吗?哭了好久之后,我抽抽噎噎地说。我的心都在颤抖。
我娘这时已经不哭了,她目光呆滞滞地看着我。好久好久才说,巧儿,我的娃,你害怕死了吗?
我没回答我娘的问题,那一刹间,我感觉到我娘一眼看透我的灵魂了,看出我的恐惧了。不知是羞愧,还是害怕,我哑口无言。这时我娘又宽慰我说:
我的娃,你把心放宽,娘能把你养活了。
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说,娘,那我们吃啥呢?
我的娃,你到街上看一下去,今天是集日,看一下赶集的人多不多?
到集市做啥呢,你要买啥吗?我对娘的话很不理解,不愿动弹。可娘催我:
去嘛我的娃,你去看一下去,村西的那块空地上有没有卖木头买木头的人?要是有一堆一堆的木头,有人买,你就把他叫到咱家来。你跟他说,咱家有木头,比集上的便宜。
我还是不理解娘说的话,我说,娘,咱哪有木头,你能变戏法变出木头来吗?
娘说,咱家怎么没木头?下前川的房子拆了不是木头吗?
我心里一惊,说,娘,咱住的这房是二大家的,二大没了,二娘跑到陕西去了。要是二娘回来要房子,咱家的房子又拆了,咱到哪里去住哩?
娃娃,顾不得那么多了。有再多的家业也是闲的,把肚子吃饱,是顶要紧的。
尽管是灾荒年间,集市上仍然有稀稀拉拉赶集人。我和庆祥吉祥还有扣儿去牛谷河边的草滩上拾地软儿,总是从集上过,总看见卖馍馍卖油饼卖粮食和麸皮的人。卖馍馍的人把馍馍装在怀里,遇到要买的人就从怀里掏出来馍馍叫人看一下,接着很快就又塞进怀里。等对方把钱交了,他才摸出馍馍交给对方。一个馍二元钱,一个油饼四元钱,一斤小米七元。
但这天我没在这儿停留,我直奔买卖木头的地方。这地方也比前几年萧条多了,卖木头买木头的人稀稀拉拉的,新木头很少,人们都是买卖旧木头旧椽子的。
我在集市上转来转去许久,才鼓起勇气走到一个要买椽子的大人跟前,仰着脸说,大大,你要买椽子吗?我家有椽子,你要不要?那买椽子的人侧着身看我,惊奇地睁大了眼睛:你家的椽子在哪里,一根卖多少钱?我说价钱你跟我娘说去。我娘病了,在炕上睡着呢。
黑石头村在牛谷河边上一片很缓的山坡上,集市把村子分成上前川和下前川。我把那人领到上前川叫他去见我娘。那人进了院子四下看,没发现椽子,进房后问我娘:你们家的椽子在哪里?
我娘说,我们先谈价钱,价钱谈好了,你拆房子,房子在下前川,椽子是上等的松木。那人说要先看椽子,我就又领着他到下前川我家的房子去了一趟。我家解放后定为地主成分,四合院的房子没收了三排,给我家留下了一排四间房。看完房子,那人又去见我娘说椽子是上等的,但拆房子是个累活,一根椽子比集市上的便宜五角钱卖不卖?我娘说卖。
那人拆了八根,一个毛驴驮走了。这天下午我就买了六个谷子面馍馍回到家里。我娘说这六个馍馍得一斤半面才能蒸出来。六个馍馍我和我娘吃了三天。我把馍馍揉碎,和我拾来的地软儿煮成糊糊,一天喝一顿。一顿我喝两碗,我娘喝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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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石头(5)
下一个集日又卖了十六根椽子……后来,椽子卖完了,我娘 把三根大梁子也卖了,一根梁卖十元钱。多粗多大的梁呀,比我穿着棉袄的身子还粗。最后,我娘把我家的一盘石磨也卖了。买磨的来了两个人,是我看着他们把磨盘卸下来,滚到大门口,一辆架子车拉走了。卖这盘磨的钱买了十个谷子面馍馍。这样我和我娘就凑合到腊月底了。
正是一年里最寒冷的时间,家里又没吃的了。我娘的身体更加衰弱了,干脆就下不了炕了,天天在炕上不是坐着就是睡着。我娘的脸干干的了,眼睛塌成两个洞洞,脸腮也陷成两个坑坑。肉皮像是一张白纸。贴在骨头上。娘下不了炕就得我添坑了。我用扣儿娘打过我的灰爪——一个木头棍棍,前头钉了一块横着的木条条——把麦衣和秋天我娘从山沟里扫来的树叶干草推进坑洞,一天两次。每过两天,还要把死灰扒出来一次。这是我娘能动弹时教会我的。我娘说,丫头,你要学会添坑,我死了没人给你添炕,把你冻死哩。我不爱听娘说这样的话,她一说我就不添炕了,我说我不学了,你死了我就跟你一搭死去。这时我娘就哄我;说;死丫头;你还歹上[9]了。娘不死,娘要陪你过一辈子,可是你长大出嫁了还要我给你添坑吗?我说我不嫁人,我就跟你过一辈子。
并不会因为天气冷肚子就不饿了。不,天越冷肚子饿得越厉害,没办法,我跟着庆祥吉祥弟兄又去拾地软儿了。庆祥和吉祥是我三姨娘的娃娃。庆祥比我大两岁,吉祥比我小一岁。我娘跟我说,她嫁给我大不久,三姨娘也嫁到黑石头来了,给了钱永昌钱庄老板家的大少爷。三姨夫前两年因病去世了,三姨娘三个月前就死了。三姨娘生了三个儿子,大儿子几月前就跑到内蒙去了,两个小的现在大大家过日子。入冬后他们弟兄天天在沟里拾地软儿。他们的大大有个儿子在襄南公社粮管所工作,家里没死人。
冬天的地软儿特别不好拾。天旱,地软儿小得很,在草底下藏着不容易找到。但地软儿泡软了好吃,有营养,我和娘烧汤喝。
靠着拾地软儿过了半个月,我也饿得走不动了。正好这时供应救济粮了。
是生产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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