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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之心空空如也:最小说·2011年04期-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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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只是握起一根筷子往自己儿子脑袋上敲了一下。
“吃个饭还磨磨蹭蹭,你还去不去读书了?”她呵斥道。
阳阳有点委屈了,扁着一张嘴巴,一张脸都要埋到面前的一只饭碗里去了。
“佩兰刚刚来过了,”她又说,“她说我脑袋里也许长了一个瘤子,可能有石榴大小了。”
她随口编了一个谎。。 最好的txt下载网
6。 天地之心 颜东(3)
令她失望的是,王麻子和阳阳仍然埋头在吃饭,而刘凤正聚精会神把一根食指伸进嘴里想剔除陷进牙缝里的一根菜茎。
“晚上睡觉的时候,随便把脑袋转个边儿,就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里面装着一千条虫子。”
这个时候,阳阳为了发出和她一样的响声,喝了很大一口稀饭,却不小心把自己呛着了,正猛烈咳嗽起来。
“吃个饭也不学个好样!”刘凤黑着一张脸,手掌重重地拍了几下儿子的背。
“别使劲拍他,孩子都给你拍傻了。”终于,朝门而坐的王麻子说话了。
“你到底还知道关心儿子的嘛。”刘凤的声音顿时变得尖锐了,似乎为了此刻准备了很久,“你日日夜夜除了出门打牌还干了些什么?你现在晓不晓得你儿子读几年级了?”
“大清早的别发疯!”王麻子被激怒了,声音虽然不及她尖刺,但是气势上却没有输。阳阳在一旁被吓得哭起来。
“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你和村头刘师傅的烂事以为我不晓得?”他又补充说。
“老天有眼啊!雷怎么不劈了你这个嘴臭的杂种啊!”刘凤几乎是尖叫出来。
就是这尖叫,使老太太端着饭碗的手颤抖了几下。
王麻子与刘凤纷纷从凳子上腾起,凑到了彼此面前,几乎是要纠做一团打起来了。
然而这一切很快就停止了,因为激愤中的两人同时发现,身边的老太太一瞬间从坐着的凳子上滑到地上去了,身体在地板上蜷动了几下就再也没有动弹。
事情最后还是朱佩兰解决的,中午饭的时间,她才出现。
她手里提着一只黑色的塑料袋,穿过乌烟瘴气的人群,走到了老太太的床前。
“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还学猫爬墙,又把赤脚医生赶出了门,这可怎么办?”一个妇女专门从家里赶过来凑热闹,因为心底里的害怕,躲在另一个妇女背后,问。
“她是鬼上了身,千万别叫医生!”朱佩兰坚定地回过头来,说。
她打开了带来的那个黑袋子,里面是一些烧纸和香,又回过头来在围观者中找到了刘凤,语气严厉地吩咐说:“到大门口去,先分出三张纸三炷香烧给土地公,剩下的另外做一堆烧了,把恶鬼都请走。”
她说话的声音近乎夸张得地大,似乎是要把鬼给吓跑。一屋子的人屏着鼻息不敢说话。刘凤不甘不愿接过东西,却白了她一眼,出了门去。她走到了门口,终于嘀咕道:“不知道又要装什么神弄什么鬼!”
围观群众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老太太在朱佩兰的折腾下平静下来,迅速恢复了意识。这个时候,朱佩兰把王麻子和刘凤都叫到床头来。刘凤刚开始不肯,但是这么多双眼睛在看着她,不得已终于不情不愿与王麻子并排面对着老太太,齐齐站着。
老太太睁开了眼睛,斜着眼望了望他们俩,确定了他们都在之后,又慢慢闭上了眼。
“我恐怕命数就要到了。”她说。
“姐,不会的。”朱佩兰又斩钉截铁下了一个论断,“我帮你算过了,你的日子还长着呢。你还要跟着儿子媳妇好好过日子呢!”说到这里朱佩兰用胳膊捅了捅王麻子。
王麻子皱着眉头,但终于还是说:“是啊是啊。”他犹疑了半天,最后还是加了一句,“妈。”刘凤则干脆把头掉转到了另一边。
就在这个时候,老太太笑了,片刻,又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这叹息深得像是一口望不见底的枯井,也就是在这声叹息之后,终于,她不可遏制地哭了起来。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6。 天地之心 颜东(4)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链子一样沿着深深的皱纹纹路落下来,她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发出声音——这样看上去,显得越加地伤心。
她艰难地张开嘴,又合上了。最后,她说出了那两个字:“进生。”
“我要去城里找进生。”她说出这句话,终于崩溃了,像一个小女孩那样号啕大哭起来。然后,用一只手捂住了满脸的眼泪,另一只手,发着抖,死死攥着床单,两条腿不安地伸伸缩缩。
见者心知肚明,却都于心不忍,都说:“你去吧,你去吧。”
老太太就这样要往城里去了。
这一天,老太太从家里走到镇上是早晨7点,天还没有大亮。镇上起得最早的是卖蔬菜的小贩和早餐店的老板。面对着这样一位古怪老太太的出走,这些人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惊讶。菜贩子瑟瑟缩缩沿街蹲着打盹儿,米粉店的老板揉好了油饼正准备一个一个将它们扔进油锅。老太太从街上走了过去,就好像没有出现过一样。她就那样施施然在街的第一个转角消失了。
如她所愿,第一班车仍然静默地排在车站的最前头,像一枚待发的子弹。她上了车,拣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以便观览沿途的风景。
坐定之后,她才以一种缓慢的姿态将车子里的人打量了一遍。这么早乘车的大多是生意人,从乡下收购了土产,去市里的早市卖出。老太太看着这些人,几乎没有一个陌生的。每一张脸都见过三次以上,或者更多。于是她一个个看过去回忆着自己是在哪里与之谋过面。后来她发现,这些脸无比惊人地互相相似着,难以分辨。到最后,每一张脸都变成了她自己的脸。他们却并没有把对方认出来,或者说,他们假装成互不相识的陌生人,睁着一双惊恐不安的眼睛,唯恐轻易就被彼此看穿。——她被自己吓了一跳,开始头晕目眩,索性开窗闭眼,把头伸出窗外,不再去看那些人的脸——一张张分明写满证据的脸。
汽车缓缓向着既定的方向悠然前进,小镇终于被抛在了脑后。沿路的田野一片荒芜,枯草和来不及消融的霜冻无不传递出死寂的讯息,仿佛广袤的天地终于在劫难逃,马上就要完完全全被扼杀在这个漫无边际的冬天里。老太太头倚着靠垫睡着了,眉头却紧锁,始终显得有些不安。
她做了梦。
还是梦见了那棵老柏树,一夜之间,迫不及待长出了新叶,已经亭亭如盖。她发现进生回来了,在树下叫她。他为什么老是要站在那棵刺人的柏树下呢?从小就是这样。他难道不知道风一吹尖刺就会掉进他的脖子里吗?她于是总是要打开窗户招呼他进屋里来。这一回她在打开窗户的空隙里陡然发觉,这么多年了,进生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也不会再变了。她于是欣慰地看着他,对他说:“进屋来吧。”
他乖巧地抬起那张青葱的脸,说:“好。”于是款款地向着隔壁客厅的大门走来,一过了那扇大门,身影就消失在了走向她的路途中。
她听着他的脚步声,却迟迟不见他进门来,于是心急如焚出门去迎他,打开房门,客厅里却是一个装饰妥当的灵堂,纸糊的花在竹架子上簌簌作响,鲜艳的花圈一字排开,拥簇着正中的一个黑色棺材。棺盖斜斜地开着,她躲避不及地一眼望了进去,那里面躺着的就是她的丈夫王四宝。——他死了,她知道。她看到架起棺材的长凳底下的那盏油灯灭了,从人死入棺那刻起,这盏灯就该点着。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它灭了,她要蹲下去将它再次点着。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6。 天地之心 颜东(5)
王麻子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他头上缠着一块白布,上衣的扣眼上结着一束拖了很长的麻。他在一条长凳上坐下,似乎根本没有看到她。然后,她的表妹朱佩兰也进来了。
奇怪的是连朱佩兰也没有看见她。朱佩兰径直在王麻子旁边坐下,两人的表情顿时显得十分怪异。
“我们家的事不要你瞎操心。”终于,王麻子说。
“我表姐的事我不关心谁关心,她就我这么一个娘家人了。你不善待她,我必然是要讨回公道。”朱佩兰说。
“少来装慈善,我怎么待她是我们家的事!你整天弄了乱七八糟的药给她吃,把她搞得疯疯癫癫,你以为我不晓得你心里的鬼心思?”王麻子冷笑了一声。
“我有什么鬼心思?”朱佩兰的语气渐渐弱下去了,但转瞬又强硬了起来;“你好歹也叫我一声姨,你怎么跟我说话的!”
“呸!”王麻子朝她啐了一口,“你难道真的相信我爸的大话?你难不成真的以为他从工地捡回来一块金砖?”
老太太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听见,低着头点燃了那一盏油灯,灯火脆弱地抖动着,像是随时都会熄灭。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就告诉你,”朱佩兰也恼羞成怒,“你不是她亲生的,我是她亲表妹……”
“不要脸!”王麻子朝着她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他们就互相扭打在了一起。朱佩兰尖叫着,而更多的人涌了进来。
她看着那些人吵吵嚷嚷把王麻子和朱佩兰扯开。尖叫声,怒骂声,各种噪声潮水一样向她涌来。只是,没有一个人能够看见她了,除了进生。
进生再次出现了,在人群中,他一眼就看到了她。他缓缓向她走来,张开双臂拥抱了她。
“妈妈,不要哭。”他说,“办完丧事我就带你走,去城里。”
汽车在陡然的刹车中剧烈前倾,老太太的头歪了一下重重砸在窗玻璃上。
“做梦了吧?”身旁另一位身着黑衣的老太太歪头看了她一眼,末了,诡异地露出一丝笑容。
“我也常常做梦,”这位老太太说,“没关系的,其实日子过着过着还不就是和在做梦一个样。”
“你说是不是?”黑衣老太太看着她,又问她。
老太太没有看她,只微微笑了笑,仿佛对方只是开了一个玩笑。为了转移话题,她问:“你去哪儿?”
“去市里的大医院。”
“怎么啦?生病啦?”老太太盯着她看了一眼,在心底里肯定了一遍自己的这一猜测。
“不是,是有人死了。”黑衣老太太说,又突然握住了老太太的一只手,问她:“你猜猜是谁?”
她支支吾吾说:“我怎么知道……”
“是我儿子。”她告诉她。
老太太顿时吓了一跳,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由自主躲避着黑衣老太太那双直勾勾的眼睛。——她感到自己简直有些呼吸困难。
“他是我的亲生儿子,唯一的亲人。”黑衣老太太突然地歇斯底里起来,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瞳孔变大,一张脸扭曲变形,“他在城里打工,夜晚从工地加班回住的地方,过马路时,砰一声被一辆车子撞翻。”
老太太颤颤巍巍挣扎着想从她手里把手抽回,没有成功。
“你能想象吗?”黑衣老太太接着说,“肠子都从裂开的肚皮下面流出来了,流到了街上!”
“不要说了!”老太太浑身颤抖大口喘着气,几乎是尖叫了一声。
“你在怕什么?”黑衣老太太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老太太无比艰难地张了张口,说:“我头晕得厉害。”
6。 天地之心 颜东(6)
“他死了,我不相信。前一天还打电话回来的人,第二天就死了。我死也不信!”黑衣老太太没有理她,继续说,然后,一双手使劲摇晃着她,“你信吗?你信吗!”
老太太觉得天旋地转,就连面前黑衣老太太一张狰狞的脸也看不太清楚了,她的身体垮在座位上,似乎怎样挣扎也坐不起来,几乎是聚集了体内所有的能量之后,才喊出一句:“停车!”
停车的地方是一个废弃的加油站,孤零零的建筑物残缺歪斜,荒草满地空无一人。
举目四望,荒山野岭绵延不绝,刚刚抛下她的汽车转过一个弯,在一座暗黄色的山丘背后消失了。她仍然无法从黑衣老太太诡异的笑容中挣脱而出。“你在怕什么?”——黑衣老太太在笑她,而她其实心知肚明,黑衣老太太这样问她就是告诉她,她已经被看穿。
老太太揉了揉剧烈疼痛的头,朝前走了。
路上行人零星地出现了,每一个都在前头留给后面莫名其妙的一个背影。在这条被无数人走过的路上,她这样走过去了,后面还有更多的人要来。——没有一个人会停下来等她或者追上来拍一下她的肩膀。
不知道走了多久,太阳终于像是醉了酒满脸通红的汉子倚在了群山的肩头。此时此刻,在她几乎想找个地方歇个脚的时候,眼前的景象使她大吃了一惊——在她的面前,直挺挺矗立着的,就是多年前她与丈夫一砖一瓦辛辛苦苦建起来的房子。房子状貌已经大不如前,孤零零的,常年雨水冲刷使得墙壁发黄变黑,墙根上长满了青苔。
而王麻子此时坐在门口的那块空地上,架了一张牌桌正和别人打牌。在他的身后,双手叉腰站着刘凤。她就像是他的军师,眼观四方,指点江山。而阳阳趴在他的腿上,已经睡着了。——一家人看起来其乐融融。
她就要走过他们身边了,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认出她来。她突然发现,在王麻子的身后,那一整片的空地上,那棵老柏树不见了。
“你啥时候把柏树给砍倒了?”果然,同样的疑虑似乎生在了每个人心中,牌桌上的另外一个人问。
“昨天。”王麻子一手握牌,另一只手挠了挠枯草一样的头发,懒洋洋地说,“早就该砍了,生在这里又多余又作怪。”
“砍得好!空出一块地方来,冬天好晒太阳。”另一个人说。——确实,夕阳红彤彤从西边垂落,落在他们脸上,说话的人一脸的大胡子都被照得红光灿灿喜气洋洋。
王麻子稍微点了点头,伸手去抓了一张牌,随即,一整张脸都因喜悦而涨得通红。
“我和了!”他摊下手里的牌,激动地拍了几下桌子,大声喊道。
阳阳被陡然吓醒,睁着惺忪的睡眼发现自己爸爸和了大牌,也高兴得直撒娇。王麻子粗暴地将他从膝上拉起抱在怀里,朝着他的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
——而老柏树确实已经被砍倒。老太太眼望着那片空空荡荡的天空,心也像被挖了走一样空空荡荡。她呆呆在他们身后站了片刻,像个走投无路的过路人,终于,还是像任何一个陌生的过路人一样,走过去了。
她走过去了,却忍不住回头看了几眼。而此时的刘凤面朝着王麻子背对着她,说了一句:“疯子!”
她是在故意说她还是娇嗔地骂王麻子?——她已无心再辨个究竟,因为柏树已经被砍倒,而一切似乎将不再有意义。
天黑得比任何一天都快,一眨眼太阳就沉沉掉下了山。天黑之后的天地也终于混沌一片,随时都有化作一片虚无的可能。
除了迎向这片虚无,她别无选择。风灌满了她的耳朵,穿越了她的身体,往更远的地方去了。她闭上眼睛,只觉得身体越来越轻,似乎马上就要随着这风飞走了。
没有人能够看见她了。她那常年穿在身上的一身黑衣服,连同她自己,在黑暗中,已经与这黑暗的天地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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