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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金笺-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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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都好哇!’“谁知二姨奶奶就说:
“‘所以说,还是我们亲家奶奶比我们老爷奶奶开明,只要是自己的下一代就好,为什么重男轻女的。’“我还来不及回应,那三姨奶奶就说:
“‘也不是开明与否的问题,我们大奶奶是个迷信人,到观音寺去求了签害的事。一共三签,一问金家事业,签语说大利南方。二问老爷寿数,就说年内有男孙继嗣,就会长命百岁。三问信晖的运程,说是安中藏险,这就令人费解了。
总之,若是大少奶奶生个男的,奶奶首先就不用顾念老爷的寿数,现在呢,心中郁闷是在所难免的。’”母亲这番话,有如千斤重担,一下子搁在我肩膊上,令人被屈缩得矮掉一截。
我有什么话好说呢?
女儿已生下来了,总不能要她立时间由女变男。
快速怀孕,再生一个,最低限度需时十个月。
这期间怕是叫我难受的。
怪不得金家老爷奶奶都没有为添了孙女儿而兴奋。
那观音寺的签,硬要把金家老爷的寿缘长短都算在我的头上,完全是无余兼冤枉的事。
我不是不恐慌的。
母亲走了之后,我尤其觉得孤独。
我看着襁褓中的女儿,五官精灵,双脸红通通,睡得顶甜顶甜的样子,心上就有一种强烈的感觉。
为了这么好看、这么可爱的小宝宝,就是要吃苦头,也是愿意的。
生下女儿来,我实在无悔。
看着奶妈把她哄着吃饱睡去,我忽然觉得自己也与世无争起来。
把女儿送走了之后,心情慢慢平伏了一点。
虽仍觉得房内冷冷清清,心头还是有一阵的和暖。
母亲说,我需要金信晖的撑腰,否则就众叛亲离、四面楚歌了。
我想她错了。
我不会没有亲人,女儿就是至亲的人了,她是从我肚子里跑出来的人儿啊,当然与我最亲近。
一个母亲的心,不应该感到孤独。
一个母亲的心,是必然有寄托的。
这以后的许多年,我即使发觉这只是一厢情愿的想法,我仍然在心上对我的儿女表示感谢。
人要在精神上有长期的寄托,谈何容易?
话说回来,不必普天同庆,我为女儿的出生倍感庆幸。
由着人们失望好了,我自得其乐。
奇怪之处就在于我竟然像开了窍似的,有了平和的安全感。
以至于信晖回到房间里来时,我竟然再没有摆起一副冷面孔对他。
虽仍不至于笑脸相迎,但我相信我的平和,为房间添了一种这几天下来都没有的舒服感,信晖是应该感受到的。
“女儿睡了?”信晖问。
“早睡了,婴儿老是吃饱便睡。”
“牛嫂的表现,你满意吗?”
“满意,她是实心办事的人。牛嫂的身世其实很可怜,唯一的遗腹子出生了,却又夭折。大奶奶说这样一个无后顾之忧的人,才会悉心尽力奶大女儿。”
“父亲还未给女儿起名字吗?”
“不要紧,让他老人家慢慢地想,会得出一个好名字来,不是说慢工出细货吗?”
“丈母娘来探望过你?”
“是的,她等不着你回来就回家去了,惦着家里头的惜如与康如,嘱我向你问候,且问起健如的消息,你有便得摇个电话给娘说一说有关健如在港的一切。”
金信晖看我的眼神,渐渐地变得温柔畅快。
就为着我有问必答,且答得不造作、不矫情、不牵强、不忧怨,像解除了丈夫周围的压力,他就骤然轻松起来了。
金信晖竟讷讷地对我说:
“这阵子,好像家里头的气氛有点不对劲,惹得人人烦躁,这对产后不久的你是一种负担吧!”
“希望尽快适应过来,牵累了你也无端紧张起来了吧!”
“没有,没有。”
谁也不曾向对方道歉或说什么甜言蜜语。
是刹那间的骄阳呈现,把我们之间的冰块融掉了。
但金家老爷在替女儿起名字一事上,又生了一阵子小风波。
当日,金信晖领妻女上父母房间请安时,对金老爷说:
“爹,小妹头的名字想停当了没有,都已经满月了。”
金老爷没有很大的反应,只金家奶奶说上一句:
“还未到出嫁的时候,着急些什么,你爹不能日以继夜的想着这件事。”
碰了这软钉子,金信晖无疑是讨了个很大的没趣。
要发作呢,还没有这个胆量,于是变个调子说:
“爹不是想好了几个男孩子的名字的,也可以参考,或能用上一个半个,又或者我想些名字出来,让爹你挑。”
“嗯,就这样办吧!”老爹终于开声了。
金家三姨奶奶插嘴问:
“老爷添孙子,虽说是个女的,还是一样喜事嘛,没听到奶奶要筹备什么请酒饮宴之事。”然后她又喜形于色地再加多一句,“是不是不打算通知亲朋戚友了?”
坏就坏在三姨奶奶那个幸灾乐祸的表情,以及那一句恨不得人家没光没彩的语调,听进金家大奶奶的耳里,就稍稍火了。
切肉不离皮,当然还是自己的儿媳、孙女比这丈夫的小妾亲近一点,对方没有张牙舞爪的讽刺还好,既是开战了,这一仗就不能输。
于是金家大奶奶连忙回应:
“客是要请的,铺张与否是另外一个问题。”
金家三姨奶奶撇起了嘴唇,大刺刺地嚷:
“哎呀,还有那么几天就是满月了,请什么客还没有定下来,要铺张也不成呀,怕是几个亲戚坐下来吃顿便饭就算了,来不及准备吧!”
那种大势己去的口气,听得人有点发痒。
为一个孩子出来,会惹这一房子的人那许多的特异心思,也真是烦。
大奶奶当然没把三姨奶奶的话听进耳去。
她一下子放下水烟筒,就道:
“来个双满月,就足够时间大排筵席了吧!”
二姨奶奶及三姨奶奶第一个反应就是回望金家老爷,看他没有回应,等于默许,也等于她们这一边的势力削弱了,缺了支撑后盾,唯一的方法就是不可再恋战,鸣金收兵去。
一场无端的风波就这样暂时了结。
当然,表面平静,暗涌仍多。
事实上,每一仗的成败都有可能变成是另一场仗的酝酿。
我呢,在此事上,可真正上了人生重要的一课。
有些敌人不宜直接进攻,需要看准了他们的死门与弱点,然后借他本人的其他敌人攻其不备,自己坐享渔人之利。
我的女儿出生之后,还是第一次捡着便宜,冷手执个热煎堆。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把这重人际关系与心理耍得出神入化,无往而不利。
就是对付自己丈夫,我都采取了另外一种态度。
明显在更见成效。
就譬如在策划女儿双满月之庆典上,丈夫跟我说:
“你们家的那边亲戚,得开张清单,交给铺头的老刘去,叫他准备发帖子。”
“也不好大张扬了,反正不是给老爷添男孙。”
唯其我这样要委委屈屈、谦谦虚虚地说了,丈夫的心更动,便道:
“你别妄自菲薄。跟你娘去商量一下,好给她老人家面子。”
“怕奶奶会不高兴。”
“她那儿由我负责说话。”
利用母子的关系来维护我的利益,这才是胜着。
我又说:
“你这样子尊重娘,她要开心透顶的,别的亲戚多请一个少请一个,怕娘是不上心的,我看倒要麻烦你给健如发封电报,看她要不要回来一趟,一来看看她初生的姨甥女儿;
二来吃满月酒;三来跟我们一家畅叙,吃完了酒,你再把她送回香港去。”
无疑,我这么样提起健如来,是一个崭新而大胆的尝试。
这跟从前提起这妹子的情形不同。
过往是无机心的、直觉的、酸溜溜的、不避嫌的、表白的,把我的忧疑妒忌都放在说话与语调里头。
现今提起健如,是着意的、设计的、顾忌的、大方的,却是别有用心的。
我就看看这个方法会不会得到预期效果。
表面上,信晖没有什么表情,他只是点点头,示意会去办。
过了两天,我又闲闲地提起:
“女儿满月的亲戚名单已交给老刘了,健如那儿有消息了没有,让娘早点高兴,岂不是好?”
信晖的表情稍觉烦躁,但口气却相当好,他说:
“刚收到健如的回电,她决定不回广州来了。”
“没有说原因吗?”我问。
金信晖谣摇头。
“怕是功课忙了。”我这样解释,像帮助彼此好好把这话题终结了似。
不期然地,我心里有一阵轻快。
在我女儿的双满月酒筵上,我其实并不想见到健如,以防有任何令我觉得不快的意外发生。
且,我意识到健如之所以不回广州来,是带了一点点的不高兴、一点点的醋意。
人与人之间的心病,就是在不知不觉之间,当很多非常轻微的不协调聚积起来而后所形成的。
我心知,不管这妹子跟她姐夫的关系与感情是否有不正常的发展倾向,我们姐妹俩的心病是无可避免地油然而生了。
有心病的人,尤其看不得对方得志。
健如不会喜欢我抱着女儿,由丈夫陪着,在金家的大客厅上,于满堂嘉宾之间穿来插去。
因为我拥有的,她没有。
这还不打紧,问题症结在于我拥有的,她没有而又渴望拥有。
从哪个时候开始,我生了这个对健如的想法,真的不得而知。
只一个情况我可以讲出来,就是女人对丈夫的行为心思种种,很有直觉。我开始晓得冷静地控制自己,从而控制局面了。
信晖看我没有再在健如是否回广州来一事上纠缠下去,象吁了一口气,改变了一个话题,道:
“我跟父亲商量了两件事,刚要告诉你。”
“什么事?”
“一件是女儿的名字,父亲从我建议的名字当中挑了一组名字出来。”
“一组?”我奇怪地问。
“对呀!”金信晖答,“我们当然的不只生一个女儿了,是不是?”
这么一说了,丈夫还顺势地把我一揽,来了个亲昵的动作,叫我更意识到,自己打了一场小小的胜仗。
“老爷究竟挑了哪一组?”
“琴、棋、书、画。”信晖说,“女儿叫咏琴,将来的孩子可以叫咏棋、咏书、咏画。”
我笑着摆手,道:
“四个?太多了,吃不消。”
“这怎么会是个问题?这组名字最令我忧虑的是生到第五个时怎样接下去,你看用诗、词、歌、赋好不好?”
我们都忍不住笑得回不过气来。
好一会,我才问:
“那第二件事呢”“我想改变个主意,咏琴的双满月酒不摆在家里,改为在爱群饭店,你说好不好?”
爱群饭店是广州的老饭店,当然是一流的。级数与名望类似香港的半岛。
我一听,兴奋得不自觉地拍起手来,道:
“好哇,顶摩登的。”
信晖看着我,眼神忽尔有很多怜爱,柔声道:“你怎么象个母亲,还那么似小孩。”
我啐他一口,再道:
“老爷和奶奶的意见怎么样?他们会不会反对?”
“怕不会吧,在哪儿请客,只个过是形式问题,反正钱还是依旧要花出去的。”
“我还没有到爱群饭店里头走过呢,顶新鲜吧!”
“是吗?你从前没去过?”信晖问。
我摇头。
“那好哇,我就今天带你上爱群去吃下午茶,先让你看看地方,喜欢了,我再跟爹娘说去。”
好像很久未试过有这天的开心了。
我随了信晖,让金家的司机载到坐落在珠江畔的爱群饭店来。
吃茶的大厅很宽敞,椅子都清一色地罩了红椅套,装修带点洋味,更烘托起一室的清新高雅,不比寻常。我未坐下来,就已经喜欢这地方了。
信晖给我叫了红茶,为我添糖加奶,然后又要了一客公司三文治,我们分吃。
“信晖,”我忽然心上牵动,抬眼望住咖啡厅内走过的红男绿女,有一阵的冲动,鼻子竟酸了起来。
“怎么了?”信晖奇怪地望住我。
“我觉得自己好幸福啊!”
这样子说了之后,眼角就渗出泪水来。
金信晖赶紧拿手绢儿出来,塞到我手里去,道:
“傻心如,是怎么了?别在众人跟前出洋相了,给人们看在眼内,以为我们是对痴男怨女,约在这儿开谈判,男的把女的欺负了似。”
被他这么一说,我竟又噗嗤一声笑出来。
文夫或者会不明白为什么我无端地哭、无端地笑,其实,我是真的感动了。
小两口子能趁着一个明媚的下午,离了那深深庭院,到外头世界来吸一口新鲜空气,然后,手携手,找一个好地方坐下来吃茶嚼饼,那份淡淡然渗进心头的恩爱,有它莫可明言的震撼力。
一个女人的基本幸福就在于生活上的这种情趣的栽培。
不爱你的人,原就没有这个空,跟你白应酬。这个道理,在以后的人生当中,更加明确。
至于破涕为笑,原就只为信晖的幽默。
信晖又问我说:
“金太太,你若认为喜欢这饭店了,那么金咏琴小姐的双满月就席设于此,如何?”
“好哇,都听你的。”
“什么话?是你女儿的事,就该你拿主意。”
“咏琴也是你的骨肉。”
“可是女孩儿家的事,应该从小就由做娘的来管,对不对?下回生个男的,才由我来替他拿大主意。”
金信晖说这番话时,是眉飞色舞的。
我很凝重地跟他说:
“信晖,很对不起你。”
“什么事?”
“没能第一胎就给你添个男孩。”
“还说这话呢?我们又不是七老八十,机会多着,将来咱们可以生下一队足球队。”
我笑:
“你不怪我?”
“谁也不会怪你,你别多心。”
“多谢你。”
“心如,”丈夫望住我,有一脸解释不来的感动和感慨:
“你是个善良的女子,没有一点儿机心,应该配一头美满的婚姻。我答应过,这一辈子好好地照顾你,我会尽力去办,万一……万一力不从心,你可原谅?”
丈夫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我很坚定地答:
“只要尽了心、尽了力,也算是对得起我了,有什么原谅不原谅呢?”
“有你这番话就好。心如,请相信,我永远不会扔下你和你的孩子不管,我会竭心尽力做一个好丈夫。”
“当然的,我相信,从嫁前直至现在!”
“可以直至以后,直至永远?”
“是的。”我重复,“从以前直至现在,直至以后,直至永远。”
这一顿下午茶应是天下间最可口美味的,最赏心的乐事亦莫过于此,要是金家的司机不跑进来给我们传递一个吃惊的消息的话。
那司机阿强,箭也似地冲过来,道:
“少爷、少奶奶快回家去!快!”
“什么事?”我和信晖差不多是齐齐发问。
“家里头出事了!”
“出什么事?”信晖的语调烦躁起来。
“老爷在房里摔了一跤,现今不省人事。”
吓我们那么一大跳。
我们差不多是跌跌撞撞地奔回金家来,一进门,气氛就不对了。仆婢都惊惶满脸,表情不只是忧愁,且是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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