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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龙(出书版完结)-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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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相眨巴着眼睛看他,显然是被他说蒙了。忽然对着露生挥出一拳,他在露生的胸膛上凿出一声闷响,“你妈的——你敢不听我的话?!”
下一秒,他那只打人的拳头被露生一把攥住了。胳膊一疼脚下一飘,正是露生转身一个过肩摔,把他整个人抡到了草地上。惊叫着一翻身爬起来,他张牙舞爪地想要反击,然而两只腕子一紧,又被露生牢牢地抓住了。
然后露生也没有说话,单是定定地注视了他的眼睛。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了片刻,末了还是露生先松了手。
“这回再有个三长两短,可别再给我送信了。”他告诉龙相,“上次死的是丫丫,我怕下次死的就会是我。你知道我们都是爱你的人,我们都能为你不要性命,可是我还是想活着。谁不怕死呢?我也怕啊。”
龙相依然瞪着他,显然没把他的话听进心里去,并且十分地不服气。忽然一垂眼皮扭开了脸,他低声咕哝道:“你就是娘们儿的见识,跑几趟战场就把你吓尿了。男子汉大丈夫,起起落落是常有的事情,我那么点儿失败又算什么?就你这种见识心胸,活该在家里蹲一辈子!狗屁都不懂,还不像丫丫那么听我的话,你啊你啊,你他妈的别的不会,就会装腔作势地要挟我。上回逼着我给你杀满树才,这回又逼我留在家里陪你蹲着。你这样的当男子汉真是浪费了,你要是个姨太太,男人能让你活活缠死。我不惯着你,越惯你越来脾气!”
露生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着没言语,只想人这东西各有命运,既然龙相已经做了决定,那么就让他跟着心意走吧。有缘总会再相聚,无缘的话——
无缘的话,阴阳相隔,仿佛也没什么。比如他这么久都没有见到丫丫,他很想她,可是他该吃吃该喝喝,照旧活着,也没什么。
这一回,他可真是不伺候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露生从家具行里买来一只很高很大的书架,顶天立地地占据了一面墙。他很细致地开始给自己布置书房。虽然不是什么做学问的人,但是他很愿意有间专门的屋子,让他清清静静地喝喝茶看看书。
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他认认真真地翻看报纸上的家具广告,看见有新电影上映,也很有兴致地瞧一瞧名字。龙相坐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低头看指甲。露生察觉出他是在偷着瞟自己呢,但是只做不知。
这一天,他出门定制沙发椅,回来的路上经过洋行,他进去转了转,买回了两顶花格呢子的鸭舌帽。鸭舌帽不稀奇,但这两顶的款式格外好。龙相有头发的时候,不在乎戴不戴帽子;可一旦头发剪坏了,那么帽子对他来讲就很有必要了,除非他故意想要展示那一对龙角。
露生回了家,问龙相:“你什么时候走?”
龙相挑战似的看着他,“明天!”
两人对视了片刻,龙相像是有点心虚,又补了一句:“真是明天!老徐把什么都预备好了,就差我了。”
露生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帽子,“那我这就给你收拾行李去,把这两顶帽子也带上。另外就是家里的钱——钱你怎么处理?是带走?还是继续让我给你留着?”
龙相翻了个白眼,“先不用带,我又不是回去当财神爷的,那边的情况到底如何,我现在还不知道呢。万一老徐他们图财害命怎么办?你没了钱又守了寡,往后可怎么活?”
露生忍不住笑了,一边笑一边骂了一句。
龙相看他露了笑模样,立刻又说道:“哎,跟我走吧!求你了。”
露生听到这里,慢慢收敛了笑容。将心一横,他对着龙相摇了摇头。
这天晚上,露生为龙相收拾出了个很饱满的大皮箱。
他忙着,龙相坐在床边,抱着膝盖看着,隔三岔五地说一句“够了”,嫌他装的东西太多。露生不听,因为这回龙相身边连个丫丫都没有了,还有谁能无微不至地关怀他?
尽管他这一趟回北方,是奔着东山再起、荣华富贵去的。
等到露生把皮箱收拾好了,龙相忽然又问道:“真不跟我走?”
露生走到床边也坐了下来,手扶着膝盖喘了口气,他的脸上露出了疲惫神情。
“一个人过日子,好也罢歹也罢,记着都千万别钻牛角尖。没什么大不了的,实在不成,上海还有个我呢。千万别为了身外之物闹毛病,记住了没有?”
“记不住!”
露生叹了一声,“记不住就记不住吧。我也累了,今晚再陪你睡一宿,明天这地方就归我独占了。”
龙相转过脸看他,“你真舍得我?”
露生抬脚往床里滚,“舍得。儿女大了还要离开爹娘呢,何况你不过是我的兄弟。你快睡吧,明天上了火车,可就没这么舒服的大床让你躺着了。幸好老徐不是外人,你俩将来若是又闹翻了,他至多是再造你一次反。看在上一辈的面子上,总不会要你的小命。”
“那万一他造反造大发了,非杀我不可呢?”
“你死了,我负责给你烧纸。你一份,丫丫一份,烧到我也死,行了吧?”
龙相抬起腿,冲着他的后背便是一脚,“妈的专说丧气话!”
露生不言语了,也承认自己这话说得不中听,可龙相的悲剧下场简直就是板上钉钉了的,他再说出一车的吉祥话,也是无用。其实也有挽救龙相的法子,比如他现在翻身起来将这小子暴打一顿,打断胳膊打断腿,让他老老实实地在床上再躺上几个月。但是,这法子显然只能想想而已。第一,他下不去手;第二,这不是治本的办法。龙相那颗心那么野,今天不让他走,将来他也还是非走不可的。
既然如此,索性早早地由他去。露生回首往事,只觉得累。他想自己真的是只能管到这里了,龙相不是小猫小狗,那是个自有主意的活人啊!
露生一直睡不着。
等到身边的龙相呼吸深长了,他轻轻地转身面对了他,抬手去摸他的脑袋,心里想起了小时候的光景。龙相的脑袋圆圆的,从小到大都是这么一个形状。头型好,若是没有那两只角,那么剃成秃脑袋也不难看。露生总觉得他是被这两只角给害了,没有这两只角,谁会异想天开地硬说他是条龙?
露生总想降了这条龙,降了将近二十年,还是降不住。
既然如此,就算了吧!
摸过了脑袋,他又向下摸了摸他的肩膀、胸膛、手臂。龙相现在被他养得有点儿肉了,露生想这一身肉够他消耗多久?半年?十个月?这回他身边可真是一个亲人都没有了,连个受气包丫丫都没了。
露生平时一想到丫丫,心里就暗暗地要恨一恨龙相,但是今夜他格外地宽容。轻轻地搂着龙相躺了一会儿,他当龙相还是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恍恍惚惚地,他甚至产生幻觉,嗅到了龙相头上的糖味和奶味。
欠起身探过头,他在对方的短头发上轻轻嗅了一下,又亲了一下。
第三十二章:降龙
露生眼看着天亮了。
将亮未亮的时候,天是寒冷的青灰色,但是远方隐隐透出一点红光,是朝霞的前奏。露生侧卧着往窗外看,眼前是龙相侧面的剪影。龙相睡得很沉,轻轻地发出鼾声。露生向下握住他的手,那手是热而软的,手心微微地有汗意。平白无故地手心发烧,据说不是健康的征兆,不过也许只是龙相近来有些上火——他看起来是个狼心狗肺的模样,但露生知道他也有心肠。
应该给他买几副清热去火的药吃一吃,露生想,不过时间已经不够了,等天大亮的时候,他就要走了,回北方奔他无量的前程去了。
露生希望时间凝固,天永远青灰,朝霞永远黯淡。然而玻璃窗外的世界越来越清晰,太阳不怜惜他,自顾自地还是升起来了。
龙相渐渐有了动静,鼻子里不耐烦地出气,人在被窝里脚蹬手刨地翻身,翻过来,又翻过去,脑袋在枕头上很缠绵地蹭。露生看他要睁眼睛了,便悄悄地掀开棉被坐起身,轻手轻脚地从床尾下了地。
然后他也没有做出什么例外的事情来。他穿衣服、洗漱、开门下楼走出去看天、让家里的小门房出去买早餐,又开了各房的窗户透气。耳朵听到楼上有了动静,他便转身又回了卧室,对龙相说:“有热水,给你洗个澡?”
龙相驼着背伸着腿,人还没醒利索,半闭着眼睛看人,也没有反应。
露生也不要他的反应。自顾自地走去浴室放了一缸热水,他回到房间,拉过一把椅子坐到了床边。拉起龙相的一只手,他低头说道:“早就惦记着给你剪剪指甲,这几天一直没抽出工夫来。我不给你收拾,你自己就也不管,看你这手,都要长成爪子了。”
龙相的黑眼珠在眼皮底下悠悠一转,不言语,只打了个哈欠。
露生开始很细致地给他剪指甲,剪完一只手,再剪另一只。把他那两只手都收拾出人味了,露生解开衬衫袖扣,挽起袖子露出了半截胳膊。把胳膊横伸到龙相面前,他微笑着问道:“要不要挠两把,磨磨你的龙爪子?”
龙相微微一抬睫毛,嘴角随之一翘,脸上显出了一抹笑意。懒洋洋地抬起手,他左右开弓,果然不客气地挠了露生两下。挠过的地方先是泛白,随即白中透了红,原来这龙相心狠手毒,挠破了露生八道油皮。收回手抬起头,他笑吟吟地看露生,露生笑着,也看他。
两人对视了片刻,露生忽然气息一颤,鼻子发酸眼睛发热。搭讪着站起身走向浴室,他想让龙相下床过来洗澡,可是刚发出第一声,他便感觉自己声音不对,走腔变调地带了哭意。于是用力清了清喉咙,他走到浴缸前弯下腰,伸手用力地撩了撩水。在哗啦啦的水声中,他吸了吸鼻子,又抬起湿手,抹了一下眼睛。
再出来时,他已经恢复了原样。若无其事地把脸扭向窗外,他说道:“你先去洗,我一会儿过来给你搓搓后背。”
然后不等龙相回答,他快步走出了门。原来事到临头,他还是要难过,还是要舍不得。但这一回他是铁石心肠了的,接下来,他要为自己而活了。
龙相洗澡、梳头、穿衣服。他是不大讲究穿戴的,给什么穿什么。露生也不肯过分地打扮他,一贯只给他最平常最舒服的衣服。伺候他的时候,露生一直不说什么,因为要把全副精神都用来忍住眼泪。真是不想让这个浑账东西走,因为已经笃定了他不会有好下场。可是他不听,他人大心大,他自认是真龙转世,旁人又有什么法子?
在餐厅里,露生陪着龙相喝了一碗粥。喝的时候他偷偷窥视着龙相,想要看看他是什么态度。龙相自自在在地连吃带喝,态度相当地坦然,于是露生看到最后,一颗心就很冷。
早饭还没吃完,徐参谋长便来了。
露生一句话也不想和徐参谋长说,然而徐参谋长自来熟,很亲热地登堂入室了。龙相抢着喝光了碗里的米粥,然后舔着嘴唇起身跑出了餐厅,去和徐参谋长说话。露生独自坐在餐厅里,整个人像是变成了一尊石像,又僵硬又沉重,费了天大的力气,才缓缓站了起来。
然后他上了楼,把龙相的那一箱子行李拎了下来。徐参谋长见了,当即高门大嗓地笑道:“嗬!少爷还带行李?那边什么都有!”
龙相答道:“我也说不带,他非得收拾!”
露生笑了一下,没理会龙相,只问徐参谋长:“什么时候的火车?”
徐参谋长摸出怀表看了看,“现在就该走了。”
露生还是不看龙相,只说:“那就走吧。外面路上车多人多,汽车再快也开不起来。”
说完这话,他飞快地回头看了龙相一眼,随即低声又催促了一遍,“走吧。”
龙相嬉皮笑脸地反问:“你急什么?我走了,给你腾地方娶老婆吗?”
露生拎起皮箱往外走,边走又边对徐参谋长说道:“我把它直接送进汽车里去,好在就这么一只箱子,重归重,带着并不麻烦。”
不等徐参谋长回答,他头也不回地先进了院子。今天有个煌煌烈烈的大太阳,明亮到了无情的程度。露生仿佛是被阳光照昏了头,糊里糊涂地,他把皮箱塞进了汽车的后备箱里,又糊里糊涂地,他听见自己和徐参谋长说了什么,又对龙相说了什么。最后孤零零地站在路边,他对着远去的汽车挥手。身体是热的,汗水是冷的。
进了屋子之后,他又恍惚了好一阵子,才慢慢地清醒过来。
他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坐的时候什么也没想。后来他上了楼,一头扎在床上,也还是什么都没想。一夜没正经睡觉,他只知道自己像是困了。
困了就睡,横竖他现在是彻底的自由人,睡到天黑也没关系。
于是他就真的睡了。
梦一直没断,全是颠颠倒倒的片段。他在梦里还是个小孩子,一手领着龙相,一手领着丫丫,三个人一会儿恼了一会儿好了。在大床上围坐成圈,丫丫偎在他的一侧,龙相跪在他的另一侧,将一本小人书塞进他的手里,龙相让他“讲个好的”。
他开始讲了,讲得有声有色,是个小小的说书先生,让两名小听众听直了眼睛。他正得意,然后忽然发现听众少了一个,丫丫没了。
他在大床上爬来爬去地找丫丫,丫丫没找到,龙相也没了。于是他呆呆地坐在大床上,只感觉自己的左膀右臂都被人砍了去,孤零零地再没了依靠。
他怕了,他想哭,然而心里憋闷着,又死活哭不出。痛苦到了一定的程度,他猛然睁开了眼睛。
枕着双臂翻了个身,他只感觉这世界真安静。一切动物植物都沉默了,生机似有似无,像是劫后天地。只有隐约的一点声音在响,扑通扑通的,和生机一样,也是似有似无。
露生的耳朵追逐着那点声音,辨不出它是什么。但是它也有一点单调的节奏,能带着他的心一起跳。
这点声音让他听了良久,听到最后他有点烦了,挣扎着起身走到床边。他认为是看门的小子在院子里胡闹。东倒西歪地站到窗前,他推开窗扇,向下深吸了一口气。
一口气吸进去,半晌没有呼出来。他圆睁二目向下望,看见大太阳底下跑着个浑账东西!
浑账东西热得脱了外衣,甩着两条胳膊在草地上踢一只旧足球,踢得砰砰直响。一脑袋凌乱短发被汗水打湿了,脑袋顶上左右各揪起一撮猫耳朵来。
露生保持着推窗的姿势,半晌不敢动,生怕自己一动便会醒来。如此直愣愣地向下注视了许久,最后他发现这梦太逼真了,自己居高临下地望出去,不但看清了浑账东西,还看清了家门外的道路,甚至看清了道路外驶过唐家的汽车,和一只颠着爪子跑过太阳地的大白洋狗。
深深地又吸了一口气,探险下注一样,他鼓足勇气,大喝一声,“嗨!”
浑账东西停下动作,转向露生扬起了头。烈日刺激得他眯起眼睛,没说话,只抬手向上挥了挥。
露生扭头就跑,也说不上是迈出了怎样的几大步,总之他仿佛在一瞬间便冲到了院子里。气喘吁吁地冲到龙相面前,他抬手摸了摸对方的脑袋。脑袋热烘烘的,很真实;又伸手把对方扯进怀里用力抱了抱,身体散发着潮湿的汗味,也很真实。
按捺着狂喜推开龙相,他不想笑,可是两边嘴角不由自主地往上兜,“怎么回事儿?你怎么又回来了?”
龙相一撇嘴一龇牙,做了个很不漂亮的鬼脸,“走到半路,我改了主意,就又回来了。”
露生现在分明已经是一动不动了,可还是喘得厉害,“怎么又改主意了?”
龙相不屑地一耸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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