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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龙(出书版完结)-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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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急,黄妈不急,笑吟吟地站在门口和他有问有答,“大脚丫头,长大了可没人要呀。”
  龙相气急败坏地一挥手,“我要!”
  此言一出,院子里旁观的丫头、老妈子都笑了。有的是好笑,有的不是好笑——都知道黄妈那点小心思,黄妈伺候眼珠子一样伺候了少爷十年整,下半辈子都要靠在少爷身上了,但是单凭她那几口奶,似乎还不够保险,所以得再加个丫丫——当然不敢奢望着让丫丫一步登天成为龙少奶奶,她能够近水楼台先得月,当个姨娘就算造化了。
  众人一味地只是笑,唯有露生走上前去,把丫丫拉扯了起来。丫丫从来都不哭的,可是此刻眼里也含了泪。露生摸着她的后脑勺,摸到个滚热的大青包。黄妈还在和龙相磨嘴皮子,逗着龙相许大愿娶丫丫,龙相是个不识逗的,被黄妈激得脸红脖子粗。而露生把丫丫领到西厢房坐下之后,就见龙相在院子里歇斯底里地直跺脚,扯着嗓子对黄妈吼“大脚丫子也好看”,“不要小脚,就要大脚”。
  露生看不下去了,认为这些大人们是在拿龙相当猴子耍。沉着脸走回院子里,他一言不发地强行拽走了龙相。
  三个孩子聚在了西厢房里,露生坐在椅子上,两条腿夹着站在身前的龙相。龙相的情绪素来如同失了笼头的野马,说失控就失控。此刻他瞪着眼睛,呼呼地喘,嘴唇通红,雪白的额头上浮出几道若隐若现的纤细青筋。
  露生搂着他的腰,不许他再冲出去和黄妈辩论;丫丫止了眼泪,也静静地站到了他身旁。
  露生不说话,静等着龙相恢复平静。如此又过了半个小时,龙相坐上了他的大腿,丫丫也靠上了他的肩膀。院子里渐渐没了人声,果然是天下又太平了。
  丫丫的头很疼,但是除非她方才是被当场摔死了,否则就不会有人多看她一眼。她没敢对龙相诉苦,怕龙相不分青红皂白地给自己揉脑袋,于是就可怜巴巴地跟住了露生。露生每隔一会儿就轻轻摸摸她的后脑勺,手掌柔得像一片羽毛,绝不让她疼或者怕。
  露生一边安慰着丫丫,一边平心静气地对着龙相说话,“你啊,就知道睡,要不是我叫醒你,现在丫丫都不知道是什么样了。”
  龙相叉开双腿坐在他的大腿上,只给了他一个后背。听了他的话,他仰着脑袋向后一靠,又把两条腿来回荡了荡。
  露生又道:“等我将来回家了,你是哥哥,你不能不管丫丫。”
  此言一出,龙相和丫丫一起扭过了脸。
  “回家?”龙相紧张地看他,“你不是没家了吗?”
  露生把手拍到他的头顶,摸了摸他那藏在头发里的龙角,“我不能在你家待一辈子,迟早都要回北京吧?”
  龙相和丫丫对视了一眼,随即眼一瞪牙一咬,对着露生劈头盖脸地打了一巴掌,“不行!”
  露生和龙相相处越久,越像丫丫一样怕了他。此刻挨了他的一巴掌,露生因为嫌打架太麻烦,所以决定不和他一般计较,“真的,现在北京有人要杀我。等到风头过了,我就回去——我一定得回去,我要给我爸爸和妹妹报仇。”他伸手往里间屋子里一指,一张脸本是和颜悦色的,这时忽然挂上了寒霜,“我爸爸给我留下了他的手枪。等我长大了,我就用那把枪毙了满树才——不,我一个都不留,毙了他全家!”
  龙相听到这里,忽然从露生的腿上跳下来,大踏步地跑进了里屋。不出片刻的工夫,他拎着露生的皮箱冲出来,大声说道:“不给你枪,看你怎么走!”
  然后他把皮箱咣地往地上一摔,皮箱自己带了个小弹簧锁,无需钥匙,一摁就开。露生刚要上前阻拦,龙相已经无师自通地打开了皮箱。皮箱里面只有一把枪和一卷子银元。龙相拎起手枪就要往玻璃窗户上砸,可露生眼疾手快,一把将手枪夺了回来。
  “这是我爸爸留给我的!”他大声告诉龙相,“你再乱动它,别怪我揍你!”
  三下五除二地放回手枪,合拢箱盖,他拎着箱子往里屋走。后背狠狠地疼了一下,是龙相扑上来打了他一拳。他不理会,自顾自地进屋把皮箱放进了柜子里。
  既然龙相不许他走,露生也就不再提“走”这个字。嘴上不提,心里却是总惦记着。有心给干爹写封信问问北京情形,又怕自己这边露了行踪,会给干爹招惹麻烦。
  于是,他便静下心来慢慢地等,等着温如玉来接自己回家。
  他没想到自己一等就是五年,第六年都快来了,干爹还是没露面。
  他来时是个清秀单薄的小男孩,五年里突飞猛进地成长,竟长成了个宽肩长腿的高个子少年。他变了,十三岁的丫丫也变了——双抓髻改成了大辫子,花布褂子穿在身上,也显出了细细的腰身。
  还有龙相——和幼时相比,十六岁的龙相更漂亮了。
  他的脸蛋依然是牛奶白,嘴唇依然是樱桃红,漆黑的长眉斜飞入鬓,乌溜溜的大眼珠子里总浮动着一点星光。他身体很好,精力不可思议地旺盛。龙镇守使大概是认为这样的儿子足够结实了,不至于被天上的神仙轻易收回去了,便开始允许他在卫士的保护下偶尔出门逛逛——偶尔而已,并不经常。
  然而龙相并不喜欢逛街看戏,他更喜欢排兵布阵、遛马玩枪。他告诉露生:“你不要走,我以后是要打天下做皇帝的,等我当了皇帝,我把姓满的满门抄斩,给你报仇。”
  露生听了这话,一声没吭。龙相幼稚,他可不幼稚。没听说脑袋上长了角的就一定能当皇帝,况且龙相那两只角虽然也随着脑袋长大了些许,可无非是从小花生米变成了大花生米,并没有像他们先前所担忧的那样,梅花鹿似的戴不成帽子。而刨去这两只角不提,就看龙相本人,显然也没什么帝王之相——没有帝王之相,也没有轻薄张狂的纨绔之相,他就只是美,美得出奇。除了美,再没别的了。
  露生对这位美人的要求一直很低,只要他别无缘无故地耍脾气,别一耍脾气就追着自己和丫丫练拳脚,就谢天谢地了。至于他身上其它那些不可理喻的毛病,露生都能逼着自己去包容。实在包容不下的时候,露生便设法去瞧龙镇守使几眼。人之高低好坏,往往是需要对比才能得出结论的。瞻仰过镇守使那与众不同的风采之后,露生能连着好几天都感觉龙相像天使。
  这一日下午,微微阴天,但没有雨意,是个令人惬意的小阴天。露生独自站在西厢房窗下的书桌前,心不在焉地翻阅着一本杂志。随着三个孩子的成长,院内的人员布局发生了些许变化。首先是露生越长越大,率先成了个小伙子模样,所以陈妈搬去了前头不远处的一座小跨院里,把这一间厢房留给了露生独住;其次是黄妈把丫丫也打发到了陈妈那个院子里去,不为别的,为了防少爷。龙相自从过了十三岁,就开始对丫丫产生了新的兴趣,不但总捧着丫丫的脸要亲嘴,夜里还摸进西厢房,往丫丫的被窝里钻了好几次。丫丫本就是黄妈养给少爷的,可黄妈有自己的算盘,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让丫丫成了龙相的人。娶妾也有娶妾的礼节仪式,况且丫丫现在也实在是太小了,就算真要把她给了龙相,也得再过个两三年才对劲。
  为着这些考虑,黄妈让丫丫夜里去跨院里睡,白天才能回到这西厢房里,该吃该玩还由着她。此刻龙相不知跑到了哪里去,黄妈也正躺在里间床上睡午觉,丫丫便很自在地溜出门去,轻轻巧巧地跑到了西厢房窗前。抬手轻轻一敲窗玻璃,她随即从衣兜里抽出一条手帕,展开了对着露生一抖。
  露生闻声抬头,看清了丫丫,也看清了手帕。丫丫不是个聪明伶俐的小姑娘,但是安安稳稳的,很能下笨功夫。她从露生那里学会了好多字,天天写,每个字都写得端端正正、有模有样。长大一点之后,她如同平常的小姑娘一般,又认认真真地学起了缝纫。龙家有专门做活的针线姨娘,所以丫丫十分有闲,天天捧着个绣花绷子,从早到晚地绣。这一年她自认为手艺有了长进,所以向露生许了愿,要绣一条好手帕给他。然而她想得美妙,现实却是残酷的——她绣好一条,被龙相拿去一条。她不敢不给,而龙相拿她描龙绣凤的绸缎帕子当抹布用,一点也不珍惜,说擦汗就擦汗,说擤鼻涕就擤鼻涕。今天崭新的给他了,明天兴许就没了影子。
  对于龙相,丫丫早已不知“意见”为何物,他要,她就得乖乖地给,同时暗地里下苦工,偷着绣了个“最好的”。此刻趁着院子里没人,她隔着窗子献宝,同时心里亮堂堂的,也没有怕,也没有慌,就单是喜悦和得意。而露生见了帕子上活灵活现的鲤鱼戏莲,不由得双眼一亮,脸上也露出了笑模样。抬手一推窗扇,他对着丫丫一竖大拇指,“漂亮!”
  丫丫也笑了。年纪长了,模样却没大变化,依然是绯红的苹果脸,黑亮亮的一双眼,笑的时候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不是笑不露齿的淑女做派。把手帕向前一递,她正要说话,哪知未等她发出声音,院门口忽然冲进来一个人,正是龙相。
  十六岁的龙相穿着马裤衬衫,头发剃得短短的,脸蛋是白里透红的荷花瓣。几大步跑到丫丫身后,他一胳膊勒住了丫丫的脖子,随即高声大气地嚷道:“让你跟我出去逛,你说你睡觉!我走了,你又不睡了!”
  他口鼻中呼出的热气扑在丫丫的面颊上,丫丫瑟缩着一歪脖子,不知为何,总怀疑龙相下一口就会狠咬自己。露生站在房内看得清楚,连忙转身出门,走到了龙相身后,抬手一抓他的腋下,“丫丫又不是营里的小兵,你还规定人家几点睡几点起?我问你,你跑哪儿去了?上街去了,还是到营里去了?”
  龙相怕痒,甫一受袭,立刻扯着大嗓门笑了个惊天动地。两条手臂松开来,他顾不得揉搓丫丫了,一味地只是在露生怀里挣扎。丫丫这些年也不知道被露生救了多少次,此时她不消露生吩咐,直接迈步往东厢房里一钻。而露生依然搂着龙相不肯放,闹着玩似的逼问他“到底去哪儿了”。如他所料,龙相又是笑又是喘又是说,果然就把丫丫放过去了。
  在得知龙相是回来带他和丫丫出去骑马之后,露生拉住了龙相的手,不由分说地便把人往院外领,“走,早知道今天有马骑,我刚才就跟你一起出去了。咱们两个去,别带丫丫。丫丫一上马就害怕,咱们带着她跑不痛快。”
  龙相跟着露生走出了几步,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情来。对着露生一晃手中的手帕包,他转身要往回走,“豌豆黄,给丫丫带的。”
  露生一把拽住他,“出都出来了,干吗还回去?丫丫又不缺这一口吃的,你留着给我吧。”
  龙相听了这话,深以为然——露生能把好些话都说得让他深以为然。本来想好了是要把手帕里这几块豌豆黄留给丫丫吃的,但是他转念一想,又觉得给露生吃也不错。
  亲亲热热地跟着露生向前走出了老远,他本来打算一鼓作气走到宅门外的,然而在经过他父亲的院落时,他忽见正房厅堂内活动着好几个人影,看服色都是军官,便不知不觉地停了脚步,很好奇地睁大了眼睛向内张望。房屋的门窗都没关,屋内的言谈声音传出来,可以听得清清楚楚。龙相倾听片刻之后,不走了,拉着露生在院内的小板凳上坐了下来。
  露生没有催促他,因为知道他的癖好。龙相平时仿佛是文武都不爱,可就喜欢听人谈论军务:谁和谁打仗了,谁和谁联合了,从哪个出海口能运进来军火,从哪条道路能走私鸦片换军饷,某某将军和东洋人的关系如何,某某大帅和西洋人的关系又如何……像听评书似的,他能百听不厌。一边听一边打开手里的手帕包,他捏出一块豌豆黄,魂不守舍地送进了嘴里。
  接连吃了几块之后,他忽然意识到了露生的存在,于是一大半都已经进了嘴的豌豆黄,又被他抠出来塞进了露生口中。
  对于他这种表示亲昵的喂食习惯,露生在五六年间已经批评了他无数次,然而效果等于零。从这一点上看,龙相的确具有凡人所不能及的奇异之处——露生对他所进行的一切教导,几乎都是无效;龙镇守使一见儿子就怯生生的,仿佛腿肚子转筋,当然也做不成儿子的表率;黄妈倒是从早唠叨到晚,十分爱龙相,可龙相并没被她唠叨成个丫头性子。总而言之,龙相的思想与性格全像是天授的,甭管旁人是如何想要雕琢他,他全不理会,只是自顾自地定型。
  他嗜好甜食,每天要吃大量的甜点心,说不准什么时候吃出好滋味了,就要从嘴里弄出点什么给露生和丫丫吃。露生算是服了他也怕了他,一声不吭地咀嚼着嘴里那块豌豆黄。他先是很有耐心地陪着龙相倾听,听着听着他心里一动,忽然很想找机会和龙镇守使说几句话。
  不说别的,他就想问问干爹那里如今是个什么情况。温如玉很稳定地一年寄来一封信,信上没有什么具体的内容,全是闲话,而且始终没有接露生回京的意思。露生前几年年纪小,还不多想;如今成了个大小伙子,思想丰富了许多,便不由得生出了种种揣测。再说他和龙家非亲非故的,总留在龙家算是怎么回事呢?
  屋内的谈话进行到了尾声,开始有人络绎向外走。露生和龙相抬了头看,见那些人果然都是军官模样,并且还都是高级的军官。军官们对露生视而不见,但是纷纷向龙相点头致意。其中一人肚皮与气派都超出同僚,这时就停在龙相面前,很和气地笑问:“我的少爷,这两天怎么不去营里玩了?我给你留着一把好手枪呢。”
  龙相仰起脸,直接问道:“徐叔叔,你现在去哪儿?”
  徐叔叔——论官职是参谋长——腆着大肚皮笑道:“今天孝帅也要去营里,我先走一步,给他打前锋。”
  龙相点了点头,而露生眼看着徐参谋长继续随着众人走出去了,便一拉龙相的手,急急地低声说道:“哎,我想向龙叔叔问几句话。”
  龙相扭过脸,理直气壮地答道:“问呗!”
  然后不等露生再开口,他忽然明白过来,一挺身起了立,“走,我陪你进去。”
  龙镇守使六年如一日,依然住在那间空空阔阔、不见天日的大屋子里。这间屋子要让露生自己进,露生真会胆怯。倒不是镇守使会吃人——镇守使发扬了他那醉生梦死的名士风,这两年连扎吗啡带抽白面,整个人快要虚弱成一截子朽木,连牙都掉了好几颗。凭他现在的牙口,莫说吃人,吃豆腐都很勉强。露生胆怯,是因为镇守使的屋子太像一座妖精洞;又因为镇守使是龙相的亲爹,所以他一看见这位亲爹,心里就隐隐地恐慌,怕自己身边的龙相长大了,又会是一个镇守使。
  龙相和自己这位亲爹显然是毫无感情,又因为他现在人大心大,眼界也宽广了些许,越发感觉自己这位父亲有点丢人现眼。拉着露生迈步进了房门,他进门之后抽了抽鼻子,没说话。露生也悄悄地吸了一口气,发现这屋子里空气复杂,是浓烈的烟味、酒味、脂粉味混合了,其中还夹杂着似有似无的一点尿骚。而龙镇守使——字孝臣,人称孝帅的——半躺半坐地歪在正中央的大罗汉床上,两个胖壮的老妈子正在撕撕扯扯地给他穿军装;一位浓妆艳抹看不出岁数的女子站在床后,用一把小梳子给他梳头发;还有一个细长条子的仆役,单腿跪在床边,弯着腰眯着眼睛在给他打针。露生知道那针里不是好东西,忍不住警示一般地扭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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