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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兰克·迈考特-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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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门口,他叫我进去,说不是答应了让我来一瓶柠檬水吗。
帕姨父正在酒吧里坐着,浑身上下跟平时一样黑。他旁边坐着比尔。盖文,浑身上下跟平时一样白,大口喝着黑啤酒。汉农先生招呼说:你好吗?说着,在比尔。盖文的旁边坐下。酒吧里的人哈哈大笑起来。老天啊,酒吧伙计说,瞧瞧那儿,两个煤球跟一个雪球。酒吧里各个角落的人都拥过来,看着这两个黑炭人中间夹着一个石灰人。他们想请《利默里克导报》的人来拍张照。
帕姨父问:你怎么也弄得一身黑,弗兰基?你掉进煤井里啦?
我在帮汉农先生送煤。
你的眼睛看上去好恐怖,弗兰基,就像在雪地上撒尿冲出来的洞。
那是煤灰,帕姨父。
回家时洗洗。
我会的,帕姨父。
汉农先生给我买了一瓶柠檬水,又给了我上午工作应得的一先令,叫我现在就回家,说我是个特棒的工人,下个星期放学后,我还可以帮他干。
回家路上,在商店橱窗的玻璃上,我看到自己被煤弄得一身乌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大老爷们,一个口袋里揣着一先令的大老爷们,一个在酒吧里和两个黑炭人一个石灰人一块儿喝了一瓶柠檬水的大老爷们。我不再是孩子了,可以轻而易举地告别利米国立学校了。我可以天天和汉农先生一起工作,等他的腿伤更严重的时候,我可以接管那辆平板车,以后一辈子为有钱人送煤。我的母亲也不用再去牧师家的门口当乞丐了。
街道上和巷子里的人都好奇地打量着我,男孩和女孩都在笑我,他们喊:来了个扫烟囱的,扫我们家的烟囱要多少钱?你掉进煤井里了吗?你被烧黑了吗?
他们可真无知,他们不知道我花了一上午的时间,在送一百磅一袋的煤和泥炭。他们不知道我已经是个大老爷们了。
妈妈和阿非正在楼上的意大利睡觉,一件外套遮在窗户上,挡住外面的亮光。我告诉她我挣了一先令,她说我可以去利瑞克电影院看电影,这是我应得的。她叫我带上两便士,其余的留下来,放在楼下的壁炉台上,她好出去买面包和茶。外套突然从窗户上掉了下来,屋里顿时变得通亮。妈妈看着我,说:老天在上,瞧瞧你的眼睛,下楼去,我马上下去给你洗洗。
她在壶里烧了热水,蘸着硼酸粉给我擦拭眼睛。她告诉我今天不能去利瑞克电影院了,得等我的眼睛好转才能去。什么时候能好转,只有天晓得。她说:你的眼睛这个样子,是不能送煤的,煤灰肯定对它们有害。
我想要那个工作,我想给家里挣回那一先令,我想当一个大老爷们。
你不给家里挣回那一先令,也可以当一个大老爷们。上楼去躺一会儿,歇歇你的眼睛,不然你就要变成一个瞎老爷们了。
我想要那个工作。我一天三次用硼酸粉洗眼睛,我记得西穆斯在医院里说过,他叔叔的眼睛是通过锻炼眨眼治愈的。要想眼睛好,你只能靠眨眼,他曾这么说。现在,我一遍又一遍地眨眼,眨得小马拉奇跑去告诉妈妈。妈妈正在巷子里同汉农太太聊天,他说:妈妈,弗兰基的眼睛不好了,他在楼上一遍又一遍地眨眼睛。
她跑上楼问:你哪儿不舒服?
我在锻炼,增强我的视力。
什么锻炼?
眨眼。
眨眼不是什么锻炼。
医院里的西穆斯说,要想眼睛好,你只能靠眨眼。他叔叔由于经常眨眼,视力特别棒。
她说我神经病,然后回到巷子,继续同汉农太太聊天。我眨完眼,把硼酸粉撒进温水,开始清洗眼睛。隔着窗户,我能听见汉农太太在说,约翰在平板车上爬上爬下,把他那两条腿毁了,你的小弗兰基真是上帝赐给约翰的。
妈妈没说什么,这意味着她非常同情汉农先生,会让我在他活儿最重的那天———星期四,再去帮他。我一天洗三次眼睛,不停地眨眼,直到眉毛都痛了才作罢。在学校里,老师不看我的时候,我继续眨眼,班上的孩子都叫我“眨巴眼”,给我那串外号名单上又增加了一条:
眨巴眼迈考特,
是个讨饭婆的儿,
长着疤瘌眼,
一副哭丧脸,
还去学跳舞,
像个日本佬。
我不再在乎他们怎么叫我了,只要我的眼睛好了,我就有了固定的工作,可以用平板车搬上百磅的煤袋。我希望他们能在星期四放学的时候看到我坐在平板车上,到时候汉农先生把缰绳递给我,自己腾出手,舒舒服服地抽他的烟斗。给你,弗兰基,要温和些,这是匹好马,不用拽它。
他把鞭子也递给我,但它不过是做做样子的,根本不用抽打这匹马,我只是学着汉农先生,凌空虚晃两下,或者帮马赶赶大肥屁股上的苍蝇。
当然,全世界的人都在看我,仰慕我那在平板车上摇摇晃晃的样子,和我手执缰绳和鞭子那沉着老练的样子。我要是也有一个汉农先生那样的烟斗,再有一顶花呢帽,那该多好啊。我想成为一个真正的送煤工,像汉农先生和帕姨父那样,有一身乌黑的皮肤。这样,人们便会说:那位就是弗兰基。迈考特,常去南方酒吧喝酒,全利默里克的煤都是他送的。我不洗脸,一年到头都是乌黑的,就算在圣诞节,为了迎接圣婴的生日,应该好好洗上一回,我也不洗,我知道他不会介意的,因为我曾经在至圣救主会教堂的圣诞马槽里看见过“三圣”
,其中一个比利默里克最黑的帕姨父还要黑。要是一个“圣人”都很黑,那就意味着全世界都有送煤工。
马撅起尾巴,从后面拉出一大团冒着热气的黄色粪便。我开始拽缰绳,想让它停下舒服地拉一会儿。但汉农先生说:不,弗兰基,让它走。它们总是边走边拉,这是马的天赋,它们边走边拉,却不脏不臭,不像人那样,根本不,弗兰基。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就是在别人方便后再用厕所,要是前一位老兄饱餐了一顿猪蹄,又喝了一夜的啤酒,那臭气能把壮汉的鼻子熏歪。马就不一样,它们只吃燕麦,拉的是干净的东西。
星期二和星期四放学以后,还有星期六上午,我都跟汉农先生一起去干活儿。这对母亲来说意味着三个先令,尽管她一直担心我的眼睛,我一回到家,她就帮我洗眼睛,让我的眼睛先休息半小时再说。
汉农先生说,星期四他在巴灵顿街送完煤,在利米国立学校附近等我。这样,同学们都该看见我了。这样,他们该知道我是一个工人,而不是一个长着疤瘌眼、一副哭丧脸、还去学跳舞的日本佬啦。汉农先生说:上来吧,我便像个工人似的爬上平板车。我看见那些男孩子都呆呆地望着我,呆呆地望着。我对汉农先生说,要是他想抽袋烟轻松一下的话,我就来操缰绳。他把缰绳递给我,我听见了那些男孩们的喘息声。我学着汉农先生的样子,朝马吆喝:驾!马跑了起来,我知道利米国立学校有几十个男孩要犯嫉妒这条弥天大罪了。我又朝马吆喝一遍:驾!想让每个人都听见,让他们知道是我在赶马车,而不是别人;让他们永远不会忘记,他们看见的那个坐在平板车上,手执缰绳和鞭子的人是我。这是我生命中最辉煌的一天,比我的首次圣餐日还要辉煌,那天让外婆搞砸了;它也比我的坚信礼日辉煌,那天让我得了伤寒。
他们不再叫我的外号,也不再笑我是疤瘌眼。他们想知道我才十一岁,是怎么找到这份好差事的,能挣多少钱,会不会一直干下去。他们想知道煤场里还有没有别的好活儿,我可不可以替他们说句好话。
后来,有些十三岁的大男孩把脸凑过来,说他们应该干这个活儿,因为他们年龄大,我不过是个没长肩膀、瘦骨嶙峋的小矬子。他们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去吧,反正是我在干这个活儿,汉农先生夸我特别棒。
有些天他的腿实在疼得厉害,几乎迈不动步,汉农太太很焦虑,她给我倒了一缸茶,我看着她卷起他的裤子,把脏绷带一层一层揭去。伤口又红又黄,里面嵌着煤灰。她用肥皂水清洗伤口,然后涂上黄软膏,拿把椅子撑住他的腿。夜里他就这样待着,看报纸,或从头顶上的书架找本书读。
腿恶化得这么厉害,他只好提早一个小时起来,放松放松僵硬的腿,重换一次绷带。这天是星期六,早晨天还很黑,汉农太太就来敲门了,问我愿不愿意去邻居家借辆手推车带上,汉农先生今天绝对扛不了煤袋了,也许我可以替他把煤袋滚到手推车上。他也不能用自行车带我了,我只能推上手推车在煤场跟他碰头。
那位邻居说:借给汉农先生啥都行,愿上帝保佑他。
我在煤场大门口等着,看见他骑着自行车向我走来,骑得比以前更慢。他的腿很僵硬,几乎没法下车。他说:你真是个了不起的男子汉,弗兰基。他让我备马,但我套马具时还是费了些劲。他让我把马车赶到煤场外面,来到寒冷的大街上。我真希望能一直赶下去,再也不回家了。汉农先生教我怎样把煤袋拖到车边,扔到地上,拖上手推车,推进人家的屋里。他告诉我怎样才能安全地搬运煤袋而不伤到自己。到了正午,我们送完了十六袋煤。
这个时候,我希望利米国立学校的男孩们能看见我,看我驾驭马车、搬运煤袋的样子;看我在汉农先生休息两条腿时,包揽一切的样子。我希望他们能看见我推着手推车走进南方酒吧,跟汉农先生、帕姨父和比尔。盖文坐在一起喝柠檬水的样子,汉农先生、帕姨父和我是一身乌黑,比尔。盖文则是一身雪白。我想让全世界的人都看看汉农先生让我留下的小费,四个先令,加上他付给我的上午的工酬,一个先令,总共是五个先令。
妈妈在炉子边坐着,当我把钱交给她时,她看着我,钱掉到她的腿上,她哭了。我有些莫名其妙,因为钱应该使人快乐呀。瞧瞧你的眼睛,她说,到那面镜子前瞧瞧你的眼睛。
我的脸乌黑,眼睛比以前更糟了。眼白和眼睑全红了,黄色的眼屎渗到眼角,流到下眼皮上。稍过一会儿,眼屎就变硬了,得抠或洗才弄得下来。
妈妈说到此为止了,不要再跟汉农先生干了。我想说汉农先生需要我,他几乎不能走路了,我今天早上不得不把所有的活儿揽下来,我赶车,用手推车搬运煤袋,然后到酒吧里坐坐,听人们谈论隆美尔和蒙哥马利哪个更棒。
她说她很同情汉农先生的不幸,但我们也有自己的不幸,她目前最怕的,就是一个在利默里克的街道上跌跌撞撞走路的瞎儿子。你险些因为伤寒丧命,这就够糟的了,现在还想再把眼睛弄瞎吗?
此刻,我忍不住哭了,这是我成为一个真正的大老爷们,为家里挣钱的机会呀。爸爸不寄钱,电报童也从来不登我家的门。我忍不住哭了,因为星期一的上午,要是没人帮汉农先
生把煤袋拖到车边上,再用手推车搬运进别人家里,他该怎么办呢?我忍不住哭了,因为他跟那匹马是那么亲密,管它叫亲爱的,他自己又是那么和蔼可亲。要是汉农先生不把它牵出去遛遛,我也不能把它牵出去遛遛,那匹马该怎么办呀?没有燕麦、干草和偶尔的几个苹果,它会饿死吗?
妈妈说我不该哭,这对眼睛不好。她说:以后你就知道了,现在我只能这么对你说,以后你就知道了。
她为我洗了洗眼睛,给了我六便士,让我带小马拉奇去利瑞克电影院看鲍里斯。卡洛夫主演的《吊不死的人》,再买两块“克里夫”太妃糖。眼里往外渗着黄色的眼屎,看银幕很不方便,小马拉奇只好当我的解说员。周围的人叫他别出声,他们想听清鲍里斯。卡洛夫在说什么。小马拉奇回过头对他们说,他只是给他的瞎哥哥帮忙。结果,他们把负责人弗兰克。高金叫来了。他说要是再听到小马拉奇说一句话,就把我们两个都扔出去。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有办法,先把一只眼睛里的眼屎挤出来,弄干净,用它看银幕,然后再把另一只眼睛挤干净,这样来回轮换着,挤,看,挤,看,到头来,看到的东西都是黄黄的。
星期一早上,汉农太太又来敲我家的门。她问妈妈,弗兰克能不能去一下煤场,告诉办公室的人汉农先生今天不能上班了,他得去医生那儿看看他的腿,明天他一定来;今天不能送的煤,明天一起送。汉农太太现在总叫我弗兰克,是的,一个能送成百上千磅煤的人不应该再叫弗兰基了。
办公室里的人说:哼,我想我们对汉农够忍让了。你,叫什么名字?
迈考特,先生。
告诉汉农,我们需要一张医生的便条,你明白吗?
我明白,先生。
医生告诉汉农先生,他必须去医院,不然会恶化成坏疽,那医生可不负责任。救护车拉走了汉农先生,我的这番大事业就此结束了。现在,我又跟利米国立学校的其他孩子一样白了,没有平板车,没有马,没有带回家交给妈妈的先令。
几天后,布瑞迪。汉农来我家,说她母亲想让我去看看她,跟她一起喝杯茶。汉农太太在炉子边坐着,她的一只手搁在汉农先生的椅子上。坐吧,弗兰克,她说。我随便找张厨房的椅子坐下。她说:不,坐在这儿,坐在他的这把椅子上。你知道他有多大年纪吗,弗兰克?
啊,他一定很大了,汉农太太,他一定有三十五岁了。
她笑了,露出一口漂亮的牙齿。他已经四十九岁了,弗兰克,这种年纪的人,腿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是不该,汉农太太。
你知道你跟着那辆平板车,让他很高兴吗?
我不知道,汉农太太。
你让他很高兴。我们生了两个女儿,布瑞迪你认识,凯瑟琳在都柏林当护士。但是我们没有儿子,他说感觉你就是他的儿子。
我觉得眼睛一阵灼痛,我不想让她看见我在哭鼻子,尤其是在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落泪的时候。最近我总是这个样子,是因为那个工作?是因为汉农先生?母亲说:哦,你的眼睛都快赶上尿泡了。
我想,我哭鼻子,是因为汉农太太那种柔声细语跟我说话的样子,她那样说话,都是因为汉农先生。
就像他的儿子,她说,我很高兴他有这种感觉。他上不了班了,你知道。从今往后,他得待在家里。他的腿也可能治好,要是真能治好,他也许可以找一个看门的差事干干,那样就不必再搬啊运啊的了。
我不会再有工作了,汉农太太。
你有工作,弗兰克,上学,这就是你的工作。
那不是工作,汉农太太。
你不会再干这样的工作了,弗兰克。想到你吃力地把煤袋拖上车的样子,汉农先生很伤心,你母亲也很伤心,这还会损害你的眼睛。天晓得,我多么内疚把你拉进来,让你可怜的母亲夹在你的眼睛和汉农先生的腿之间,左右为难。
我能去医院看看汉农先生吗?
他们不会让你进的,但你肯定可以到这儿来看他。天晓得,除了读读书报,看看窗外,他干不了什么了。
回家后,妈妈对我说:你不应该哭,不过眼泪是咸的,可以洗掉你眼睛里的坏东西。
莎士比亚
爸爸总算来信了,说圣诞节前两天回家。他说一切都将大不一样,他已经改过自新,希望我们做个好孩子,听母亲的话,履行我们的宗教义务,他要给我们带回圣诞节需要的所有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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