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武卒-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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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轻人瞪了瞪眼，哭笑不得，道：那得要看小爷心情怎么样。好了，不跟你老家伙斗嘴了，耽误了这么久，我少做了多少生意？说罢，转身走了。
　　斗了半天嘴，赵瞎子倒是觉得心情畅快了一些。他有点心满意足地靠在墙上，想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对着旁边的一个瘸老头道：你发现没有？街西边的老李头有些日子没来了。
　　那瘸老头说：打开春以来，我就见他总咳嗽，想是去年冬天受风寒还没好利索，是不是死了？
　　赵瞎子沉默不语，片刻之后叹了口气，道：早死早投胎，赶紧脱生个全活人，好好过日子。
　　瘸老头原是齐国人，楚汉战争时，跟着刘邦打过项羽领导的楚军。从前和赵瞎子是死对头，坐到一起就想争个上下高低。现在想来，就是争出个对错，自己的两条腿也回不来了，依然是没儿没女，没有父母、老婆，晚上爬回家，还得对着个空房子，真不如和这帮老乞丐在一起快活。剩下的日子不多了，高高兴兴地扯扯淡、聊聊天不是挺好吗？
　　这时，旁边传来铜钱落入碗中的叮当声。赵瞎子哼了一声，一脸不服气地说：妈的，那个家伙倒是比谁得的都多。
　　瘸老头知道赵瞎子虽然看不见，但耳朵极灵。于是他扭过头，向旁边望了望，果然，最靠边的碗里刚刚有人投了一枚铜钱进去。瘸老头回过头，心平气和地说：别怨人家，他本来就伤得最惨。
　　赵瞎子道：还不如当年一剑被劈死算了，省得现在和我们争施舍钱。
　　瘸老头闭上嘴不说话。
　　赵瞎子说的这个人坐在队伍的最尾巴上，手脚、耳朵全部没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手腕和脚踝。他身材瘦小，眼光低沉，不似其他老乞丐那样张扬乐天。
　　这人当年是驻守九江郡的秦军士卒，驻扎在寿春。项梁、项羽起义后，这里的秦军士卒全部战死或被俘杀掉。他自己被砍断手脚，割掉耳朵，捆在树上三天三夜，居然没死，后来被一个叫项妍的楚国女子解救下来，藏在家中，才活到了今日。再后来，那名楚国女子走了，再也没回来。许多年后，他才陆陆续续地听说了许多关于项妍的传奇般的故事。
　　这人神情木然地看着前方，旁边一个老乞丐似是挖苦地说：秦国人，今天生意不错呀！这世事真是难料，当年你屠杀楚国人，被剁了手脚是罪有应得。当时痛苦吧，觉得没法活了吧？可谁能料到，如今当了要饭的，这没手没脚没耳朵倒成了长处了。
　　秦国老头冷笑了笑，道：你要是能还给我一只手或一只脚，我每天给你一个铜钱。
　　旁边的老乞丐放弃了这个话题，问道：经常给我们施舍钱的小兄弟有半个月没来了，对了，他就是救了你性命的那个大妹子的儿子！那可真是个好小伙子，人品好，我还挺想他的。嘿嘿，再给我讲点关于大妹子的故事吧，好不好？她真的很貌美吗？到底有多美呢？真是想不出。
　　秦国老头道：我看你又骚情了。
　　老乞丐不高兴地说：你们秦国人怎么说话这么难听，谁骚情了？我都要死的人了，也不说虚的话，我真的很敬佩那个女子。
　　老乞丐突然沉浸在忘我的想象之中，说道：大妹子当年竟然会爱上一个秦国人，还跑到那人身边，和他死在了一起。她那样貌美，爱上谁不好？你知道吗？在四十年前，寿春百姓一提到她就直皱眉头，巴不得世上没有这样一个楚国人。要不是她哥哥就是项羽，更难听的话也会有呢！

尾声（3）
老乞丐又接着说：回过头看看，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男欢女爱的事，你能拦得住吗？现在，我倒是很想知道那个秦国武将是个怎么样的人，他俩的故事一定比大英雄项羽的事更曲折有趣。
　　秦国老头道：那个人我倒是认识。他曾担任过寿春城外高陵县的五千人主将，那时我在他手下当士卒。后来他得到提拔，回咸阳去了，平定过百越，北击过匈奴，最后镇守西北边疆，是统帅长城一线三十万秦军士卒的大将军。
　　旁边的老乞丐显然很有兴趣，说道：讲得详细点。
　　秦国老头叹了口气，心中难受，不愿再提起那段不堪回首的旧事，于是简短地说了句：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不提也罢。
　　寿春城中的一处宅院里，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正在磨着把宽口刀，准备过会儿出城，到山里打些柴草回来。这个少年的小名叫黑子。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因为他的皮肤一点也不黑，甚至比其他人的要白皙一些。
　　此时正午刚过，黑子对面的屋子里传来一阵轻松的声音，似是对屋子里的某个人说：上午把地翻了一遍，中午偷了一会儿懒，睡了会儿，呵呵，你们别生气呀！对了，我好久没去看那些老乞丐了，一会儿我就去，每人给一个铜钱。他们这些疯子一点没变，多少年了，脑筋还是从前的样子。
　　黑子知道父亲午觉醒了，也知道屋子里并没有人，妈妈到街里卖布去了。父亲是在对着一只盒子说话，那盒子里装着一把系着红缨的锋利匕首，还有一只绣着金车玉马的小肚兜。许多年来都是这样，父亲像对着两个活人一样，经常对那只盒子说话，时而快乐，时而阴郁。
　　黑子的父亲叫译思越，十几年前曾到百越一带，说是寻找亲人，实际上是组织那里的越人暴动，摆脱郡县官吏的统治。不过，几年后他便回到寿春，重新与项家的人住在一起，不再提从前的事情了。
　　黑子的父亲洗过脸，笑着对盒子说：你们先到勺陂水边去吧，在那里等着我。咱们很久没聊天了。说罢，从箱子里拿出十几枚铜钱揣进怀里，便出门了。
　　一缕微风吹过赵瞎子的鼻尖，他正享受着午后的煦暖和寂静。突然，他猛地坐起身，道：小越兄弟来了！旁边的老乞丐睁开迷迷糊糊的双眼，四周扫了一眼，果然看见译思越远远地走了过来。心中不觉惊叹这瞎老头的耳朵真不一般。
　　一溜儿陶碗叮叮当当地响了一遍。译思越和这些老家伙打了招呼，正要离开，一个老乞丐举起只竹篾编成的飞鹤，对他说：小越兄弟，你的心肠真是好，没啥给你的，把这小东西收下，给儿子玩去吧。
　　旁边一个老乞丐不乐意了，道：你这是干啥？我昨天跟你要，你咋不给我呢？
　　老乞丐举着飞鹤，倒是来了劲，道：干啥？你个老东西没儿没女的，要这个干啥？咋的了，有相好的啦？
　　大家哈哈大笑，又一个老乞丐起劲地说：他是韩国人，最没本事，最先亡国的就是他们。咱们可都是楚国人，而且，薛城、定陶、巨鹿战役我都打过，把秦国人打得落花流水，为啥我前几日让你给我编一个，你也不给我编呢？
　　译思越笑了笑，知道这群老乞丐是太寂寞了，太需要一个舞台来回忆别人都差不多快要遗忘的记忆了。
　　这时，一直沉默的秦国老乞丐龇了龇牙，猛不丁道：定陶战役你们打输了呀！你都这么大岁数了，不能瞎吹牛呀！本来我是不愿提的，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我还跟屠睢大将军打过梁城战役呢。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尾声（4）
大家一时间有点摸不着头脑，这个梁城战役是什么时候，在哪里打的？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突然，一个楚国老乞丐一拍额头，大骂道：老东西你活腻了吧，梁城的事你还敢提？再不闭嘴，我把你脑袋揪下来。你们秦国人在梁城杀了多少楚国人？
　　这时，几个楚国老乞丐也记起来了，那是王翦率六十万秦军平定楚国时的一次战役，那一役结束后，梁城有十几万楚国军民战死或被杀了。
　　这回，秦国老乞丐倒是没闭嘴，反问道：你们项羽进武关之前干了什么？在新安活埋了二十多万秦军士卒，他们可是都已经投降了，手无寸铁呀。项羽匹夫进咸阳后又屠杀了多少秦国人？干的那些事就别提了。
　　几句话把楚国老乞丐说得暴怒，道：让你活到现在，你倒是嘴硬起来了。别看我没腿了，定要打扁你个狗脑袋！
　　译思越无奈地按下两个老乞丐的肩膀，和气地说：好了，都没几年活头了，还要争个你死我活吗？嫌从前死的人不够多，非要再死上几个才心满意足吗？
　　两个老乞丐相互怒视了一眼，坐了回去，前胸一鼓一鼓的。
　　译思越向寿春城外走去，好一会儿，来到勺陂水边的一座墓旁。这里有几棵柳树，长长的树枝轻轻擦着墓顶，远远望去，无垠的水面波光粼粼。
　　译思越道：你们已经来了吗？等久了吧？几个老疯子又吵起来，没办法，耽搁了一会儿。说着，他伸手将墓上新长出的几棵野草拔掉，将墓碑上的尘土和杂物抚去。
　　译思越轻松地呼了口气，沉浸在勺陂舒展、迷人的风景之中。他说：好想你们呀！知道吗？我不相信你们已经离开了，回答我呀！你们一定听得见。从前我有多恨你们！我恨你们那样狠心，把我一个人抛下。可是现在呢，我慢慢理解了你们当时的心境。
　　我有时在想，叔叔什么时候能活过来呢？和妈妈一道，回到我身边来！但是我明白，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让你重新活过来，因为这个世界已经不再需要你了。你生逢其时，但也许更是死当其时。在将来的某个时代，会有一个苦难、一个宿命显露于尘世。我知道，你是为那样的时代而生的，而且一定会发了疯似的转世投胎，到尘世去做个短命而痛苦的凡人。如果是那样，别忘了带上那个叫项妍的苦命人，并且，与她在尘世的街头再次相逢。
　　倾诉了这些心里话之后，译思越返回寿春城。在街头，他又看到了那些老乞丐。不过，这一回，赵瞎子的身前聚集着一群小孩子。他们正蹲成一圈，仰着脸，张大嘴巴，兴高采烈地听赵瞎子讲许多年前的故事。译思越看到小黑子也在其中，神情专注地蹲在赵瞎子身旁。译思越停下来，悄悄地站在孩子们的后面。
　　赵瞎子得意地抬起头，似乎在琢磨着什么神秘的事情。接着，他猫下腰，压低声音，故弄玄虚地说：小兄弟们，我这里有个故事，听过的人没有不掉眼泪的！你们想听不？
　　黑子捅了一下赵瞎子的腰眼，说道：老赵头，别卖关子，快说！
　　赵瞎子咽了口唾沫，说道：四十年前，一个能举起千斤大铜鼎的楚国人打败了不可一世的秦国军队，你们知道这人是谁吗？
　　孩子们摇了摇头。赵瞎子得意地说：他的故事咱们以后再说，这回，先讲讲他妹妹和一个秦国人的事情……
　　听到这里，译思越笑了笑，知道赵瞎子要讲些什么。他看了看专心听故事的小黑子，心想，我还没对这孩子说过他的身世呢。不过也好，让他先听听吧，等他长大了，慢慢就能理解他奶奶的事情了。
　　译思越继续向前走，他突然觉得一个老头给一群孩子讲故事的情景似乎很熟悉。但他仔细地回忆了一番，却想不出曾在哪里见过。于是，他对自己说，在凡尘的世世代代当中，一些似曾相识的情景会反复地出现，让人们对深埋在久远岁月里的悲欢离合保持着不朽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