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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野圣僧-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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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蝶吉的母亲兼有故乡京都的绝世姿色和江户的犟脾气。艺名阿小,不论在仲之町还是葭町,都是红得发紫的歌妓。她年仅三十三,今年是她最后的大厄年。当天傍晚留遗嘱说,要嫁给自己所看中的男人,便溘然长逝,丢下蝶吉独自在日本这茫茫人世间——而且又是在妓馆里——挣扎。不出十天,小石川柳町至丸山的洼地发了大水。一辆大车被洪水冲过来,撞在支地板的横木上,地板塌陷,老妪遂淹死。由于没人替她出殡,蝶吉为了报答她在母亲临终前曾予以照顾,就将她葬在同一座庙里。
  蝶吉至今还没能为母亲竖墓碑,可是只要有机会就去参拜。在结识梓以前,她最大的快乐就是到母亲的坟头上去,紧紧靠着它。
  蝶吉相信,她之所以能见到梓,是身归泉世的阿绢牵的线。
  有个晚上,她张开手给梓看。她的手指尖染红了,像是渗出了血似的。梓感到纳闷,问她是怎么回事。她说,今天去上坟时,用湿手攥线香来着。她偎依着梓,哭道:
  “我一辈子只和妈吃过一顿饭啊。”
  她的手是冰凉的,梓情不自禁地将她那双手搂在自己怀里。
  “你家信仰什么宗派?”
  “不知道。”
  “你问一问不就知道了吗?”
  “那多可笑啊。”
  “那么你上坟的时候念什么经?”
  “我拼命念南无阿弥陀佛。”
  ——这个弱女子原来就这样独自在坟前哭泣啊。
  梓这么思忖着,抱住她不撒手。
  哎,怎么能抛弃她呢?蝶吉从小对社会怀着成见,愤恨不已,打定主意玩弄众多的好色之徒,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来报仇雪恨,借以解除身心的痛苦。但是刚好母亲死了,志未酬。欺骗、耍弄自不用说,她对男人连一句奉承话也没说过。她把这样一个干干净净的身子献给了梓。她恰似一位亡国的公主。家破人亡,海枯山崩,树被砍伐,妇女被奸污。她怀着报仇的愿望,卧薪尝胆。而今却没有这个劲头和志气了,反而乞怜于梓,希望获得一点同情。天下再也没有比她更可怜可悲的人了。梓又何尝###心遗弃她?
  即将满期的蝶吉,自从借了款给母亲送殡后,由于无依无靠,心境凄凉,有点变得破罐破摔。本来就能喝几盅,酒量越来越大。有一次,在青楼陪客时喝醉了,深夜回来的路上,卧倒在京町的露水上。她冻得肌肉和骨头都发了白,在月光映照下,仿佛是盖了一层霜。一位过路的土木建筑师傅看见了,把她抱进大阪屋。她虽苏醒过来了,可是胸口猛地感到一阵剧痛,于是留下病根子,每隔三天左右就犯一次。最后由于疼得厉害,咬紧牙关也还是要发出几声惨叫。于是在铺席上乱挠一气,滚来滚去。鸨母嫌吵得慌,将她的手脚捆起来,用手巾堵住她的嘴,还借口让她提神,叫她脱下布袜,在脚趾间接连施灸。蝶吉气愤地说,皮肤上起的燎泡,直到她进入妙龄后的今天还留着明显的疤痕。于是就像向妈妈撒娇一般,摇着肩膀,把脚并齐,夹着单衣下摆,露出小小的趾尖。她两眼噙着泪水,看见酒馆的纸隔扇上有个螃蟹形的破洞,就一面勾起脚趾去剜那个洞,一面像申斥似的说: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汤岛之恋(18)
“怎么不补一补啊?怎么回事呀?怎么回事呀?”
  梓责备她道:
  “傻瓜!”
  蝶吉热泪盈眶,鼻子也酸了,高兴地看着梓的脸。这个情景,梓是难以忘怀的。这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憨态可掬,说话不着边际,一味地依赖他,他又怎么###心遗弃她呢?
  当时由于鸨母以如此残###的手段对待她,她愤愤不平,一赌气就到天神下的荐头行来了。她正拿不定主意是去柳桥呢,还是去葭町,有人私下里对她说,有个绝密的计划。要挑选十二个妇女,由一个梳头的、两个做针线的,一个厨师、一个医生、三个管事的陪着,在队长率领下赴巴黎或芝加哥的博览会,让大家看看日本妇女是什么样子。展览馆盖在蔷薇花盛开的地方,周围还砌起朱漆墙垣。说是每日三块钱工资,为期十个月,并劝她去。她思忖道:自己即使死在东京,也没人关心,差点儿就去当这个展览品了。亏得在澡堂前面偶然遇见了梓,对他有所依恋,才没去,从而避免了受洋鬼子玩弄的命运。讲这件事的时候,蝶吉一直坐着,甩着胳膊说:
  “我原想这样逞逞威风来着。”
  这也未免太过分了,梓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没说‘我乃好斗的母鸡是也’吗?”
  蝶吉莞尔一笑道:
  “差不离吧。”
  她真是大大咧咧,目光短浅到极点。
  “要不是我守在你身边,阿蝶,你指不定会有什么遭遇呢。”梓激动得连气都喘不过来,说道,“可你真不该把娃娃打掉,逼得我非撇下你,跟你分手不可。”
  梓搂住蝶吉的脖颈,深入浅出地把自己对蝶吉的一片赤心和盘托出,而这腔真挚的感情是在一段漫长的期间内,由于一桩桩、一件件的事而培养起来的。
  蝶吉刚听了一半,脸色就刷地变了。梓发自肺腑的话,一句句戳在她的心坎上。她忽而把脸扭到左边,忽而扭到右边,简直好像给梓看到了,她就受不住了。又仿佛恨不得溜出去,跑掉。但是梓的手越来越使劲,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开诚布公,于是弄得她魂不守舍,动弹不得。及至他谈到那档子事,她终于悄然耷拉下头。额前的一绺青丝垂到梓的胳膊上,冰凉冰凉的,触动了梓的心。
  他想道:
  ——难道尘世的风会一下子就无情地刮散自己攀折的这朵女萝上的露水不成。
  “打一开始我就认为,像我们这样的关系,迟早得落个悲惨的结局,所以每一次都是垂头丧气地来到这儿,蛮想开口谈谈分手的话。可是你不论说什么,做什么,总是使我的感情越来越深。每一次我都像是被灌了一剂麻醉药似的。
  “如今,家里也待不下去了,我在谷中隐居着。我本来已打定主意要和你结为夫妻。反正已经闹成这步田地,我也豁出去啦。不再去管什么舆论啦,情理啦,人家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可是,就在这当儿,我听见了那档子万万想不到的事。
  “阿蝶,你太糊涂,不懂得人情世故。即使不知道这是犯法的、没有廉耻的事,凡是堕了胎的女子,心已经烂了,只要一天还披着人皮,有鼻子有眼睛,就不能跟对方结为夫妻。我这么说,你一定会抱怨我,嫌我太冷淡。正如我经常对你说的那样,我的姐姐和姑表姐妹也是做你这个营生的,而且都没少照顾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个缘分,你对我也是有恩的,我明白应该报答你。甭瞧我这个样儿,说来怪害臊的,我也坐过马车,被人老爷长、老爷短地服侍过。可是我从来没有大声吩咐你做过一件事。你作为艺伎,老是对我说:

汤岛之恋(19)
“‘你太老实了,靠不住,我总觉得有点美中不足。你还是狠狠地骂我一顿,发发脾气,打我个耳光才好。’
  “被一个男人迷恋到这个程度,你也够有造化的了。我经常写信到家乡去,对于给人玩弄的姐姐,也使用敬语。我明知按自己的身份是不该做这种事的,可是只要你写信来,我在回信中必然称你作‘样’。我既不是为了向你讨好,也不是为了巴结你,当上你的情人,才这样做的。
  “道理我都懂。但是不论外表怎么样,我由于从小习惯了,所以真心把你当做朋友。我受过你的照顾,又觉得你可爱可怜,所以不顾一切地爱上了你。
  “我是打心里把你看成体面的女子,看成闺秀,看成太太,才这么做的。我不说奉承的话。贫家女也能乘锦轿,指不定何等身份的人会看中你哩。但那样的男人,是想赢得你的心,让你喜欢他,迷上他,无非是为了达到玩弄你的目的。
  “这不等于是用上等饲料填肥一只野鸭,好吃它的肉吗?赌徒啦,街上的小伙子就很难说啦,至于被有点身份的人真正爱上的艺伎,恐怕也就是你一个。
  “求求你啦,留下这段回忆,就死了这条心吧。你不妨对人家说:
  “‘神月曾经是我的丈夫。’
  “并且告诉他们:‘由于不便说明的原因而分了手。’
  “这么说,绝不会丢你的脸。喏,明白了吧。
  “等你再上了点岁数,稍微懂点事,就会明白你自己究竟干了什么,也会理解我这么做的苦衷。千万保重身体,好好###受着,不要轻举妄动。虽然分手,我也不会遗弃你,背地里我会深深地想念你的。”
  说到这里,神月万感交集,热泪盈眶,蝶吉就像个死人一样。
  梓语重心长地说:
  “我好意劝你,可不要再逞能,穿夹衣服。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天热了以后,不要再在米饭上浇刨冰吃,也不要被人灌酒。喏,今年你赶上了大厄年,可要当心呀。”
  说到这里,他忽然意识到手攥得太紧了,就稍微松开了一些。
  “酒醒了吗?冷不冷?”
  蝶吉若有所思地嗫嚅道:
  “不冷。”
  “是吗?再着了凉,可就不好啦。”
  这一次蝶吉以小鸟依人般天真、坦率的口气回答道:
  “唉。”
  梓照例一听到这声音,就怜爱交加,越发疼她。
  “身体完全恢复了吗?”
  “唉。”
  “你是个任性的孩子,脾气犟,总是精神抖擞地猛冲猛撞,骨子里却是个地地道道的窝囊废。真让我放心不下。这阵子没在家里跟师姐吵嘴吗?”
  “呵呵。”
  蝶吉差点儿哭起来了,在半边脸上勉强露出一丝微笑。
  “还是尽梦见妈妈吗?”
  这一次,蝶吉没有答应“唉”,只是背过脸去,将印染着轮形花纹和蓝帘条纹的长衬衫那火红的绉绸里子拽出来,擦擦眼睛说:
  “什么都别说啦。我心里难过透啦,多可笑。”
  她说着撒开袖口,圆睁杏眼,朝一边望着,好像故意不去看梓。
  “哎呀呀,真糟糕,”她低下头,闭上两眼,用有气无力的声音说,“你撒开手吧。”
  梓知道蝶吉还没有到方寸已乱的地步,就照她的意思撒开了手。他认为几乎处于失神状态的女人,也许会就势儿仰八叉跌倒。
  蝶吉却安然无事,双手抱膝,出神地望着梓的脸,细声细气地说:
  “你呀。”
  “怎么啦?”
  “求求你啦,不要看我的脸。”
  梓情不自禁地掉过脸去。火钵里的炭火快熄了,灯台作竹筐状的煤油灯发出黯淡的光。只见两扇屏风上画着细细的芒草和许多已经开过的女萝、桔梗。布满乌云的天空上,斜月朦胧。昏暗的灯光映照出凄切的秋草图,恍若幻影,一片寂寥景象。

汤岛之恋(20)
“我要哭了,背过身去行吗?”
  梓从头到脚都发冷,点点头。蝶吉转过身去,屏风上便映出了她的姿影。她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胸口。
  和服长袖从两边轻轻地拢过来,越发衬托出蝶吉那苗条的身段。肩下露出纤纤十指,扁岛田髻散乱了,几缕青丝摇曳着。她就那样端坐片刻,蓦地像折断了一般伏下去,整个儿的人仿佛蔫了,压低嗓门呜呜哭起来。梓也憋不住,背对背地陪她哭。他俩那模糊单薄的姿影,印在秋草图上。室内一丝风也没有,影子却晃悠起来,只见一个伏在铺席上,一个往墙上一靠,一对影子遂分开了。
  有个三游派相声演员,叫做圆辅。他招呼了一声“啊,那么……”,就拉开大和屋的格子门进来了。这个好汉,有时在酒筵上剪蜡花,有时在曲艺场演压轴戏。每逢演压轴戏,必定送给老主顾半票,所以外号就叫半票圆辅。这一天晚上,铃木散了场,不巧没有一个主顾肯带他去花街喝一杯,家里只有妹妹,也代替不了。所以就到附近的大和屋来坐坐。半票圆辅是这里的常客,这会子又从神灯下面探探头。
  这时有人从长火盆前面奇声怪调地应道:
  “哟!”
  莫非是这家的鸨母?不是。老女佣?不是。正在碾茶叶的包身艺伎?不是。猫吗?不是,不是,不是。那是汤岛天神中坡下的松寿司的儿子阿源。此人懂得了免费冶游的窍门,真是让人束手无策。他每夜像飞燕一样在数寄屋町的神灯底下鬼混。尤其大和屋又有一位这家伙所迷恋的艺伎蝶吉,他巴结起来也就不同寻常。以连别人家的拉门纸都管糊的手法,替艺伎跑腿,给老女佣当助手自不用说,有空儿还在长火盆前面替家猫梳毛。走运的话,还有这样的好处:能拽拽雏妓的袖子,拍拍婢女的屁股什么的。他不但碰了蝶吉的钉子,怀里揣的木屐也被头头烧成了灰。再加上这家的鸨母又责怪他剥削了自己的女儿,简直成了狮子身上长的虫子。他像捣蒜一样叩头道歉,说是明白了,今后一定当心,仍请关照。所以今天晚上又来了。
  不巧包身艺伎都前去陪客,女佣忙忙碌碌,鸨母出门办事去了。火盆里的灰挺干净,灌上铁壶,水一会儿就煮沸了。这位###好汉闲得无聊,变着花样摆弄那只猫,忽而###,忽而摩挲,忽而又说:
  “你怎么啦?”
  要么就拽拽耳朵,数数胡子。就连畜生也###不住了,喵的一声打了个哆嗦就要逃跑。他说:
  “凭什么让你逃跑。”
  于是抱紧了猫,搂住它的脖子。接着用手托腮帮子,念头一转,模仿起“雪中讨奶恩爱深”的作科来,脸上也故意泛出闷闷不乐的神情。就在这当儿,那位“半票”招呼道:
  “啊,那么……”
  源次郎俨然摆出一副当家人的姿态,寒暄道:
  “师父,请进,欢迎。”
  圆辅马上就明白了,四下里打量着说:
  “嗬,原来偏巧都出门去了,没人接待呀。大姐到哪儿去啦?”
  “听说又是这个。”
  源次郎边说边朝着他那扁平脸的中央指了指。他用一根指头将近视眼的镜圈垂直地划成两半,做着怪相。这位俳句师父今天晚上心血来潮,打扮得怪俏皮的,身穿短号衣,扎着三尺带,腰挂素花绸子烟袋荷包,象牙雕的烟袋杆儿,透露出他人品风雅。
  圆辅套穿着两件小花纹薄绉绸和服。他隔着衣服,用手掌将自己细长的腿摩挲了三遍,一直摩挲到膝头,随即颓丧地把头一耷拉,说道:。 最好的txt下载网

汤岛之恋(21)
“啊,那么……”
  源次郎倚着挂有三弦的柱子,若无其事地问道:
  “看上去垂头丧气的,怎么啦?没有新交上情妇吗?”
  圆辅又用手心从腮帮子搓到耳垂,说:
  “不,这个,哈哈哈哈。说起来,你那位情妇怎样啦?陪客去了吗?”
  “是这样,说是出远门啦。”
  “嗬,出远门了吗?这个那个的,够你焦心的。喏,情夫。”
  圆辅边说边轻狂地使劲捅捅源次郎的屁股。
  源次郎随即将两腿并紧,说:
  “别这样,喏,多没意思。甭瞧我这样,还有操心的事哩。喏,喂。”
  最后一句话是嗲里嗲气地说的。
  “咦,操心!”圆辅双手扶席,紧接着又将身子向后一挺,“说出了心里话。队长,我甘拜下风。操心!你这小子,请客,请客。”
  源次郎窃笑着说:
  “等她回来了,让她请吧。”
  “这可不敢当!”
  “不,师父,咱们说点正经的。只要蝶吉回来了,我有办法让大家都打打牙祭。再小器,也能吃上鳝鱼或是鸡。中不溜的是冈政,在雅致的店堂里吃上一顿。说不定大大破费一下,到伊豫纹去。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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