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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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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爷说:“东翁要想参透玄机,看来还得去找那个百净老和尚。”李延当时答应下来,但日后手头事情一多,这件事又搁下了。直到这次免职,李延才明白“忽然一阵大风起”的含义,心里头也就急切地想去西竺寺拜见那位百净老和尚。  李延在西竺寺门前落轿,步出轿门。但见日头已经偏西,四周山色苍翠如黛,寺前两棵高大的鸽子树上如绢白花开得正旺。寺中阒无一人——在李延到来之前,早有军士前来清场,轰走一应闲杂人等。李延步入寺中,应景儿也在大雄宝殿敬了三炷高香。两个小沙弥站在法案之侧,在李延敬香时为之敲动钟磬,完成这一仪式后,李延问小沙弥:“你们的百净师傅呢?”  “在方丈室里头。”小沙弥答道。  董师爷狐假虎威,朝那小沙弥喝道:“两广总督李大人到,你们师傅为何不出山门迎接。”  小沙弥朝董师爷施了一礼,不卑不亢地回答:“我家师傅年事已高,不见客已经一年多了。”  董师爷还欲逞威,李延咳嗽一声,对小沙弥说道:“烦请小师傅进去通报百净老和尚,就说前两广总督李延求见。”  小沙弥跑进去即刻又回来,说道:“我家师傅请施主李大人过去。”  李延跟着小沙弥走出大雄宝殿后门,来到紧掩的方丈室门前。两位师爷欲同李延一起进去,却被小沙弥挡住了。  “我家师傅只肯见李大人一人,请两位施主留步。”小沙弥说罢,又是一礼。  两位师爷无法,只得回到客堂吃茶等候。  却说李延走进方丈室后,只见当中藤椅上坐了一个身穿大红袈裟、须眉皆白的古稀老人。他脸颊瘦削,双目炯炯有神,仿佛一眼就能看透人的五脏六腑。李延不禁暗暗称奇,这等地老天荒瘴疠夷蛮之地,竟还藏有如此超凡拔俗的高蹈之士,心中气焰顿时矮了一截,抱拳一个长揖,说道:“李延叩见百净老师傅。”  “李大人免礼请坐。”  百净一开口说话,声音虽不大却脆如铜磬。小沙弥给李延搬过椅子沏过茶后退了出去。百净接着问道:“李大人来见老衲,可是为三年前抽的那支签?”  “正是。”李延欠欠身子,恭敬回话:“这签中有许多玄机,还望方丈指点迷津。”说罢从袖中摸出那支签来。  百净并不接签。问道:“李大人抽的可是第五十一签?”  “对,就是五十一签。”  “请问李大人今年贵庚?”  “五十一岁。”  “正好与签数相符,这也是巧合。”  百净平淡说来,李延越发觉得深不可测,想探明究竟的心情更加急迫,于是身不由主地把椅子往百净身边挪近一步,急切地说:“此中玄机,还望方丈明示。”  百净目光如电,在李延身上扫了一下,缓缓说道:“李大人,若是三年前你不负气把签摔到地上,而是移过几步,让老衲给你开示如何趋吉避凶,情形也不至于糟到现在这种地步,临时抱佛脚,恐怕为时已晚。”  几句话说得李延惊悸十分,口气也就变成央告了:“三年前求签,李某心气太盛犯了糊涂,如今如何补救,只要方丈指点出来,即使破财毁家,李某也在所不辞。”  李延急得像乌眼鸡,百净看在眼里,笑在心里,仍是不急不慢地说:“解签十六个字,最要紧的是‘不可妄为,定心求佛’。李大人恕老衲直言,你在庆远三年,是做尽了妄为之事,而心中全无佛界,事既至此,你还要问什么?”  “请教老和尚,金变沙来沙变金是何含义?”  “妄为金变沙,向佛沙变金。”  “既是如此,事情尚有可救之处,”李延自我宽慰说,“我现在捐五万两银子,把西竺寺翻修一新。”  百净摇摇头,一口回绝:“李大人,你捐的银子,西竺寺一分一厘都不能要。”  “这是为何?”  “你的银子来路不正,都是横财。”  百净此语一出,李延一下子脸色通红,两只鱼泡似的大眼袋,竟涨出了黑气,他在心里骂了一句“老秃驴”,恨不能上前一把捏死百净。但从百净的眼色中,他仿佛看到自己已经大限临头,于是强压下心中怒火,哀求道:“救苦救难乃佛家根本,老师傅既已看出李某有灾,总不至于袖手旁观吧。”  百净闭目沉思一会儿,又睁开眼来死盯着李延,直盯得李延背心抽冷发凉,这才开口说话:“风流才子唐伯虎写过一首诗,其中有一句‘公案三生白骨禅’饶有兴味,李大人可回去认真参悟。”  李延觉得百净这一指点太玄,正欲问得再仔细一点,忽听得方丈室的大门被擂得山响,董师爷在外头高喊:“东翁,李大人!”  “什么事?”李延应声询问。  “新总督已经到了行辕。”  李延一惊,心中忖道:“刚才刘大奎还说没有接到,怎么一下子就到了行辕?未必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也顾不得细想,起身朝百净作了一揖,说道:“李某告辞,另外再寻日子向方丈讨教。”说罢闪身出门,起轿回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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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总督街头奇断案 假老表千里访行辕(1)
 新旧总督的交接工作进行了三天,这期间还包含了搬家。那天殷正茂走进总督行辕,伸头朝后院看了一眼,但见架起的两条竹篙上晾满了五颜六色的尿片,还听到两个婴儿哇哇啦啦一片哭声,再面对满院子绊手绊脚的乱七八糟箱笼行李,心里头顿觉秽气,半刻也不肯呆下去,当时就决定另觅地方设立总督行辕。第二天,中军帐前参将黄火木在街东头觅了一处覃氏祠堂,前前后后大小房间也有二三十间,殷正茂遂下令把老行辕里该移交的文书物件一古脑儿搬了过去,移交工作就在这覃氏祠堂里进行。交接期间,李延千方百计套近乎,怎奈殷正茂完全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不给李延表示亲近的机会。这样子更让李延一天到晚提心吊胆,一落空就胡思乱想。这时又有人告诉他,殷正茂其实已经来了三天,与他会见之前,先去见了总兵俞大猷,两人秉烛夜谈。具体谈的什么,外人却不知道。这一来李延心中更是打鼓,他与俞大猷关系紧张,这已是人所共知的事,殷正茂一来就先偷偷摸摸去找俞大猷,这究竟是何用心?  自殷正茂到来之日,李延就已脱下了三品官服,换上一袭青衣道袍,一身赘肉,满脸沮丧。他的这副蛤蟆身材,往日看上去是威风八面,清咳一声也会吓得老鼠跳梁,如今看起来却是臃肿卑琐,树叶儿掉在头上也只当是旱天闷雷,才几天工夫就判若两人。却说这天交接完毕,已是夕阳西下。殷正茂新的值房已安排妥帖,他挥挥手让师爷帮办随差一应吏员退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他和李延两人。“老弟,这边交接完毕,你准备何时启程回乡?”殷正茂问。论年纪,他比李延小了一岁,论科名他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却比李延早了两届。官场序齿首重科名,加之两人一升一退,运势又不一样,故殷正茂尚未开口说话,先已摆出了老大的姿态。李延听出这口气不大友好,但如今有事还求着人家,也只得干笑了笑,答道:“就在这三两日内动身。”  “老弟还有何吩咐,请直讲。”  李延一听这话里有缝儿,赶紧说道:“小弟的确有一事相求。从这里去柳州,还有两百多里山路,韦银豹这些叛民神出鬼没,杀人越货。路上很不安全,兄台是否可以拨一些军士护送我的家眷到三岔镇。”  “这有何问题,仍让刘大奎带领一千兵马,把你们一行一直送到柳州。”  殷正茂回答干脆,李延生了一点感激之情,愧疚地说:“这刘大奎说起来也是一个憨头,我令他在三岔镇接你,居然你来了三天,他还没有发现。”  “我这个人素来不喜欢张扬,带了两个师爷,背着罗盘,乔装打扮成风水先生,一路这么逍遥走来。过三岔镇时,守住路口的士兵简单问了两句就放行了,这也怪不得刘大奎。”  殷正茂说得轻轻松松,殊不知李延就是这件事放心不下。见殷正茂主动提上话头,便趁机问道:“不知兄台为何一定要绕过刘大奎,甘冒生命危险只身前来庆远街。”  殷正茂明白李延的心思,干脆捅穿了说:“老弟你也不必多疑,我殷某这么做,原是为了察看这里的山川形势,从山民野老口中,听一点实实在在的匪情。”  “听说兄台在俞大猷营中住了两个晚上。”  “这也不假,俞大猷军营在三岔镇与庆远街之间,路过时我顺便先去探望这位名闻海内的抗倭名将,李老弟,这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没有,”李延赶紧申明,他见殷正茂有深谈的意思,便说,“殷兄,我们能否借一处说话?”  “去哪里?”  “魁星楼,庆远街上就这一家酒店还像个样子。”  殷正茂哈哈一笑,说道:“看来我俩想到一块儿了,我已派人去包下了魁星楼。”  “今夜里就由我作东,我还未替你接风呢!”  “这个就不用争了,”殷正茂口气决断,“我已命令所有参将以上官员今天都来赴宴,欢送卸任总督,为你饯行。”  “兄台何必如此张扬,几年来我李某运筹无方,上负皇恩,下负将士,还有何面目赴宴。”  李延说着,干涩的鱼泡眼顿时潮润,伤感起来。殷正茂觑他一眼,安慰道:“李老弟也不必如此说话,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嘛。何况,致仕对于你也不是什么坏事,从这偏僻深山不毛之地脱身出来,回家颐养两年,说不定首辅大人另有更好的肥缺起复用你。”  “兄台这是宽心的话……”  “依殷某之见,你还真有这种可能。”殷正茂说道。接着起身踱到窗前,看了看夕阳余晖下的烟火人家以及苍茫参差的远山,又回过头来盯着李延,饶有深意地说,“只要你李老弟在这两广总督的三年任上,没有什么麻烦让人揪住,不出两年你就会东山再起,要知道你的座主高阁老还是赫赫首辅。”  殷正茂的话风已经透明:你李延能否东山再起,就看我殷正茂把不把你的“麻烦”抖落出来。李延眼前顿时浮出那一堆已搬进这覃氏祠堂的账簿,心中又惊又怕,犹豫了一会儿,便从袖中抽出一张早就准备好了的银票,双手递给殷正茂,说道:“兄台,这是小弟的一点心意,不成敬意,万望笑纳。”  殷正茂接过一看,竟是一张二十万两的银票。出手如此阔绰,殷正茂心中怦然一动,但他很快冷静下来,把银票朝李延身上一摔,冷笑一声说道:“怎么,李老弟真的以为我殷正茂是贪鄙之人?”  “哪里哪里,兄台别误会……”  殷正茂突然变脸,李延猝不及防,慌忙解释又找不到合适的话,故支吾难堪。其实,出重金行贿殷正茂是董师爷出的主意。原也就信定殷正茂是“贪鄙之人”,他既得了李延奉送的巨额银两,还可继续“吃空额”大发横财,何乐而不为呢?本以为银票一送,皆大欢喜,谁知殷正茂不领这份人情。李延尴尬地坐在那里,想道:“殷正茂与我素无交往,突然送这大一张银票给他,推辞拒收也应在情理之中。不管他是真的不要呢,还是假意推托,反正我今天一定要把这张银票送出去。”  李延这厢沉思,那边殷正茂又开口说道:“李老弟,咱俩明人不说暗话,我可以实话告诉你,与你见面交接之前,我就听到一些传闻,说你‘吃空额’,一年的进项上百万两银子。这几天看过账目,虽然百万两银子一说有些夸大其辞,但两万士兵的空额一年能有多少,也是一笔明账。”  殷正茂无情揭露,李延也清楚这事无法隐瞒,事既到了这一步,也只好硬着头皮把话说穿:“账是明白,但银子却并非我一人独吞。兄台若真要揪住这事不放,我李某也只好认命,承担这弥天大罪了。”  “李老弟怎好如此说话,我殷某既非贪鄙之人,更不会落井下石。”  “啊?”  李延抬起头来,眼睛里射出希望之光。  “你放心,我殷正茂决不会上折子弹劾你。”  殷正茂说得斩钉截铁。他这时雨时晴的态度,倒把李延折磨得心里头七上八下,出了一身臭汗。  “兄台如此大度,李某感激不尽……”  李延一激动,好话也就整箩筐地倾倒,殷正茂像猎人欣赏已收在笼中的猎物一样,专注地听着李延的那些语无伦次的感激之辞。其实,殷正茂如此做,并不是出于真心帮助李延,而是为自己的根本利益着想。接到皇上圣旨赴庆远街接任两广总督之前,他已打听凿实此次举荐乃是高拱所为。他与张居正有同年之谊,张居正三次举荐未获通过,作梗者就是高拱。这次高拱一反常态擢用殷正茂,而且动作如此之快,令殷正茂大为惊讶,心中也存了一个难解之谜。他也知道李延是高拱门生,虽无本事却后台强硬,在未摸清高拱真实态度之前,他决不肯贸然行事与李延作对。何况他昨日查核邸报来往册档,发现两天前李延还利用八百里驰传给高拱送去一信,这更让殷正茂感到形势扑朔迷离。他虽然拿到了李延吃空额的证据,但如何利用这个证据,还得审时度势……  李延还在唠唠叨叨讲好话,殷正茂打断他问道:“听说你那天去西竺寺,老和尚不肯给你解签?”  李延心中一惊:这个殷正茂果然刁钻,连这件事也探知了。一笑说道:“老和尚说话玄妙,要我一心向佛。”  “佛是什么?人心就是佛。”殷正茂回报一笑,但他笑得异样,让李延不寒而栗,“百净老和尚说的是讨便宜的话,算了,不扯这些闲话,咱们现在就去魁星楼。”说罢起身要走。  李延连忙也站起身来,腆着脸把那张银票又递到殷正茂面前,说道:“这个还望兄台赏脸。”  “不能收。”殷正茂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为何不能收?”  “我已答应帮你,决不把这里的事情捅出去。如果收了你的银票,这件事就不是人情,而是交易了。”  “兄台既如此说,这张银票就一定要收。”  “这是何道理?”  面对殷正茂疑惑的眼光,李延忽然灵机一动,故作神秘答道:“愚弟已经听说,高阁老举荐你时,还吩咐户部多给你拨了二十万两银子的军费,让你……嘿,这事也就不要说明了,这件事在高阁老是知人善任,用人不拘一格,但在你,这二十万两银子的军费是断断不可装进私囊的。”  殷正茂一听话中有话,心中便猜疑是不是高拱另有交待,本想探个究竟,表面上却装做不屑一顾地说:“我根本就没有想到要贪污这二十万两银子,首辅如此行事,大概是想试探我殷某是否真的就是贪鄙之人。”  “殷兄确非贪鄙之人,这一点愚弟可以作证,”李延说着,便把银票硬塞到殷正茂手上,“这张银票,就正好补了那一笔。”  这到底是李延的主意还是高拱的授意,殷正茂倒有些捉摸不定了。略一思忖,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李老弟既如此盛情,这张银票我就暂为保管吧。”说罢藏进袖中。  李延顿时欢天喜地,自觉所有威胁尽数解除,遂跟着殷正茂走出覃氏祠堂,在众位将士簇拥之下,朝魁星楼踱步而来。  魁星楼离覃氏祠堂本也不远。斯时天色尚未黑尽,街面上戒备森严,到处都是荷枪执刀的兵士,这几日新旧总督交卸,为防万一,临时又从别处调拨五千兵马前来驻扎守护,把个庆远街保护得铁桶一般。城内人口骤增,倒是比平日闹热得多。街上居民长期受战火熏染,已是鼓上的麻雀吓大了胆,这会儿听说新旧总督联袂出行,都想一睹新总督风采,街边上值岗兵士之后,三个一堆五个一群聚集了不少人驻足观看。  殷正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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