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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皇帝-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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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脱之言,哪里有为君为国的半片心肠?”
“那万岁爷不如将他们革职……”曹化淳话刚出口,便看到了崇祯凌厉的目光射来,心里一惊,知道犯了内官不能干政的祖训大忌,忙收声改口道:“今夜万岁爷翻了翊坤宫袁娘娘的绿头牌,是将娘娘请来,还是万岁爷……”。
“请来!”崇祯低头看着几上的折子,不住用手摩挲,口中兀自喃喃不止。良久,才起身出了暖阁,转往乾清宫大殿背后披檐下的养德斋。
养德斋有两间寝殿,西边的一间里面错金云纹博山炉内燃着龙涎香,金钩挂起床幔,床上平铺着大红毡、明黄毯,绣花被外一绺微湿的黑发,一只裸露的嫩藕玉葱似的臂膊,手指微微弯曲着,饶是隔着被子,下面的人儿依然显出起伏曲折的丰腴身段。崇祯刚刚由宫女们服侍脱了衣服,却听殿外一阵嘈杂,正待发怒,一个宫女飞跑进来,惊恐禀告道:“皇爷,月亮没了。”
“方才还是大圆的月亮,如何竟没了?难道被你当作糖饼吞了?妄诞!”崇祯似是被无端扰了兴致,心下有几分不悦。
小宫女还道方才慌张礼仪不恭,忙静气定神,分辩道:“皇爷,是天狗吞了,不是奴婢。”
崇祯一惊,披衣下床,疾步跨到窗下仰头看,见那轮圆月已缺了小一半,光影渐渐转淡,不多时,竟一片漆黑。崇祯顿无睡意,命宫女们服侍着穿衣出了乾清宫大殿,在廊檐下缓步。此时,皇城外铜盆、铜锣的敲打声一片响乱,百姓家家都在驱赶天狗。崇祯抬头仰观天象,从紫微垣十五星里找到紫微帝星,似觉有些晦暗不明,天一星芒角甚大,闪闪摇动。他读过文渊阁藏的秘本《观象玩占》、《流星撮要》,还有刻本《天官星历》,知道这是天下兵乱之象,心头不由一沉,似是喟叹一般深深出了口气。此时,天顶露出一钩弯月,渐渐盈长圆满,几个宫女和太监垂手恭立近处,互换着眼色,却没人敢上前劝他就寝。
“日食修德,月食修刑。”听着皇城外面稀落下来的钟鼓声铜锣声,崇祯心头默然,却想起西汉人董仲舒的那句明言,不由自语出声。
“皇上!”一只臂膊柔柔地伸来,拉住崇祯冰冷的手,“董仲舒的话哪里可信?东汉人王充说得好:‘在天之变,日月薄蚀,四十二月日一食,五月六月月亦一食。食有常数,不在政治,百变千灾,皆同一状,未必人君政教所致。’所谓天道远,人道迩,天象不足畏惧,要害还是人事。”
“也有天命!朕当尽人事而听天命,不会惟天是从!”崇祯知道袁淑妃跟了出来,开颜一笑,转腕握了她的手。
“皇上,外头冷,还是进去吧!”
宣武门外,一座两进的四合大院,便是浙江会馆。前院是普通的客房,后院为上房雅舍。前院的东厢房刚刚修葺加高,搭起半人高的木板,改作了戏台。两根红漆的大木柱子分列两边,挂着黑底白粉的楹联:
地当韦杜城南,鼓吹休明,共效讴歌来日下;
人在粉榆社里,风流裙屐,恍携丝竹到山阴。
刚过卯时,四个年轻的书生一色的方巾大袖,回到西厢房的大通间里,一个略显瘦弱的青衣书生从书囊中取出一沓纸片,递与旁边身材矮小的书生道:“子一兄,这是小弟昨夜改定的颂冤疏本,尚未誊清,恐有不当之处,祈吾兄指正一二。”
那书生转头望望青衣书生眼圈淡淡的乌痕,关切道:“太冲,愚兄昨晚见你半夜辗转难眠,披衣而起,还道你乍到京师,水土不服,谁知你竟是修订疏本去了。睡了可有两个时辰?”
青衣书生赧然一笑道:“宗羲愚钝,文思迟缓,既无吾兄的倚马之才,笔扫千军,又无之易、茂兰两位贤弟的气魄,只得下些笨工夫。其实小弟也想效仿三位兄弟刺血上书,只是小弟原本孱弱,写起疏文又恐巾短意长,言不能尽,即便流干了全身的血,怕也不够用的,写不成奏本。实在惭愧之至!”
矮书生双手接过疏本,昂然道:“大凡物有不平则鸣,我等身负家仇奇冤,无时不思上达天听。昌黎先生云:文章须以气盛,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贤弟涵咏多日,和泪写出,想必也是字字带血的。”旁边两个少年听了,一齐聚拢过来观看,见上面密密麻麻,以颜体行草书写,运笔酣畅,墨迹淋漓,可知当时心神极是激荡。矮书生将疏本擎了,起身高声吟诵道:
“父尊素中万历丙辰进士……直节自持,入班未踰一载而十三疏上……因灾异示警,直陈时政得失,谓阿保重于赵尧,禁旅近于唐末,萧墙之忧惨于戎敌……谓忠贤与其私人,柴栅既深,蜇毒谁何!势必台谏折之不足,即干戈取之亦难,请先予默察人情,自为国计,即日罢忠贤厂务。于是,忠贤不杀臣父不已……一日,狱卒告臣父曰:内传今夜收汝命,汝有后事可即书遗寄。臣父乃于三木囊头之时,北向叩头谢恩,从容赋诗一首,中有‘正气长留海岳愁,浩然一往复何求’等语。自是而臣父毕命于是夕矣。”
读至此处,矮书生哽咽难语,两少年听得也是泪水涔涔而下,黄宗羲若非极力忍耐,早已放声痛哭。
矮书生拍案道:“阉党首恶已究,但余孽尚存,天网恢恢,不当疏漏。我等就是拼了性命,也要血书投阙,叩请皇上为父辈们昭雪沉冤,将魏忠贤、许显纯等人的首级恩赐,准我等联合受害惨死诸臣的子孙,在北镇抚司牢穴前哭奠拜祭。”
黄宗羲拭泪道:“可是如今投书无门,小弟昨夜听馆主命人洒扫后院的上房,准备迎接浙江总督和巡抚。”
“他们来京何事?”矮书生心下好奇。
“听馆中人议论说是来京待罪听勘的,绍兴府山阴县出了惊天的大案。”黄宗羲望一眼屋外,压低声音道:“有个县学的监生胡焕猷竟上了弹劾阁臣的折子,皇上震怒,以为胡监生逞臆妄言,轻议大臣,出位乱政,命交刑部议处,浙江大小官员牵涉的怕有十几位之多。”
矮书生叹道:“自从嘉兴贡生钱嘉征一封朝奏九重天,弹劾魏忠贤老贼十大罪状,暴得大名,举国皆知,生员纷纷效尤,渐成风气,都想着欲为圣明除弊事,其实并无多少真知灼见,不过沽名钓誉,以谋终南捷径而已。唉!真是世风日下,士大夫柔媚以进,投机取巧,恐非国家之福。”
一个少年接道:“是该杀杀这些士林的败类了,既想贪天之功,正可教他们夕贬潮阳路八千,岂不痛快!”
黄宗羲瞪了他一眼,呼气向天,悲声道:“世风日下,也非我等之福,贬了那些贪名冒功的小人不打紧,只是此次赴阙上书怕是不能了。”
“何出此言?”矮书生一惊,将目光射向黄宗羲。
黄宗羲扼腕道:“我朝自太祖爷钦定卧碑文,既有明旨:天下利病,诸人皆许直言,惟生员不许。皇上惩治了胡监生,听说那通政司通政吕图南吓得胆战心惊,竟命属衙凡生员疏本一律扣压,不得代为上传内阁。岂非绝了我等上奏的门路?好恨!”
矮书生听得面色沉重,两少年急道:“那如何是好?终不成报仇无门了?”屋内刹时沉寂下来,四人呆坐,默然无语。
“呵——人还不少呢!”四人一惊,见一个身形微胖的年轻太监从门外大模大样地摇摆进来。
矮书生忙起身拱手道:“学生魏学濂与公公不曾相识,公公何故屈尊枉驾?”那太监摇头道:“不是找你,咱家是来找他。”说着用手一指黄宗羲。
黄宗羲一揖到地,疑惑道:“公公怎知学生贱名?”
那太监嘻嘻一笑道:“黄孝子之名,天下能有几人不知?再说当日咱家奉旨去了东岳大庙,见识了你的风采。”
黄宗羲拱手道:“公公说笑了。宗羲不过激于父仇,才有此泼天之勇。”略一停顿,又道:“方才见公公进来,还以为公公要往后院上房而误入敝舍呢!”
“那浙江督抚二人四更时就到了东华门外递牌子候旨呢!他们哪里敢在这里暖暖和和地坐等?上赶着都怕不及呢!要是等到咱家上门,那是他们的福分。你这后生家说话恁的没分寸,咱家什么时候走错门儿误了差事?什么时候敢耍子大意过?”
黄宗羲赔罪道:“宗羲冒昧,祈公公海涵。请教公公名讳怎么称呼?”说罢,指着魏学濂道:“这位是已故吏部都给事中魏孔时世叔的公子。这两位兄弟一个是左副都御史杨文儒的公子杨之易,一个是吏部文选员外郎周景文的公子周茂兰。”
那太监大剌剌地挺身道:“乾清宫总管太监王承恩便是咱家。可是比不得你这大闹东岳大庙的黄孝子,威风得紧哪!不过,你这一闹算是闹出了名堂,连身居九重的万岁爷也惊动了,从驴市胡同回来还忘不了你,要召你入宫呢!”说罢环视四人,肃声道:“有旨意!万岁爷口谕,诏黄宗羲入宫。”四人惊得跪倒在地,叩头不止。王承恩抬手对黄宗羲道:“快起来跟咱家走吧!”
魏学濂伸手一拦道:“王公公请缓一步,学生有两句话要嘱咐太冲。”说着取了五两银子塞过去。王承恩不料有此收获,顺势收了,略翻一翻眼睛道:“可要快些!万岁爷等着呢!”
“不敢拖延!”魏学濂答应着将黄宗羲、周茂兰、杨之易三人拉进了里间,从背囊的底层取出一份奏折递与黄宗羲道:“这是愚兄刺血书写的折子,请贤弟面圣时代为转呈,我父的沉冤就依靠贤弟了。”便要倒身跪地,黄宗羲慌忙将他拉住,周茂兰也将写好的血书取出,杨之易则取了父亲杨涟的狱中绝笔、一百二十八字血书,连同自己写就的血书一并交与黄宗羲。
早朝已过,崇祯将四位阁臣留下,都赐了座,身边随侍的太监忙将捧着的黄龙缎袱轻轻放在御案上,褪去黄袱,露出一个精巧的红木小匣,用钥匙打开木匣的铜锁,撕开黄纸封条,里面赫然是一个密封的折子。崇祯从封套里撕出一个素纸折本道:“刑部尚书薛贞密奏了议处胡监生的折子,依律定罪,以儆效尤,朕就准其所奏,不必再交九卿科道朝堂公议了。四位先生可先看看。”那太监忙将折子递与黄立极,黄立极急忙接了抖抖地展看,旋即含笑传与张瑞图三人,三人心下早已惶恐,忙歪身伸颈地一齐看了,见刑部所议将胡焕猷革去功名,杖责五十,各各暗松了一口气。崇祯见了,心中隐隐不快,抓起御案上的一个折子道:“胡焕猷的折子先生们怕只是耳闻,想必尚未寓目,拿去看看吧!”黄立极接了打开一看,见上面王体的工笔小楷密密麻麻,洋洋千余言,“阁臣黄立极、施凤来、张瑞图、李国普四人,身居揆席,漫无主持,揣摩意旨,专旨逢迎。甚至顾命之重臣,毙于诏谕;伯侯之爵,上公之尊,加于阉宦。”他惶恐地仰望一下崇祯,又低头接看,“浙江、直隶各处建碑立祠,阁臣竟至撰文称颂,宜亟行罢斥,并乞查督抚按院之倡议建生祠者。且圣上有旨,凡含冤诸臣之削夺牵连者,应复官即与复官,应起用即与起用,至今部院九卿科道,拖延阻隔,大违圣上体天爱民之意,宜亟查阁臣办事不力之罪……”直看得面红体冷,汗水不觉湿透了中衣,哀声道:“皇上圣明,知臣等情非得已,专意施恩,格外体恤,老臣不胜感激涕零。然遭黄口孺子弹劾,臣为首辅,何以自安?臣年迈昏聩了,为存朝廷脸面,已拟好乞休的疏本,望皇上恩准。”从怀中摸索出折子,双手恭呈。
崇祯摆手道:“当今国事纷纭,东西未靖,东北建虏扰边,西部流贼猖獗,实在是多事之秋,正赖卿等竭忠尽力。朕登基祚位不久,先生还当安心料理国事,不负朕心。先生舍得下朕,朕尚舍不下先生。求退的疏本不必呈上了,还由先生自存吧!”他看了看黄立极枯瘦的双手不住抖动,缓声道:“先生乃股肱之臣,品行德才如何,朕自有独断,岂为一乡野腐儒左右?弹劾阁臣胡监生并非首倡,魏阉自缢阜城县,即有户部主事刘鼎卿上疏,朕以为不必一味纠缠往日的是非,便留中不发压下了。朕也是一片苦心!”
“知臣者皇上也!”黄立极哭拜倒地,浑身颤抖。次辅张瑞图含泪道:“知子莫若父。皇上此番话语都是洞彻微臣肺腑之言。当年魏逆依仗先帝宠信,取旨请诏易如反掌,臣等拟旨,一言不合其意,立命改拟,焉敢不从?魏逆虎狼之性,一触即怒,数年来多少人遭他残害,臣等若以生死抗争,又能有什么实效?臣等不得已周旋逢迎其间,力虽绵薄,但求略尽区区报国之心,仰不愧于君,下不愧于民。多少个日夜,臣等小心行事,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其苦何以堪?哪里是做什么阁臣,分明是在打熬受罪!”
李国普附和道:“是呀!张相竟落了个惊悸症,有时心慌得极难忍受。”
崇祯问道:“召太医诊看过了?”
张瑞图忙回道:“诊过了。”
“怎么说?”
“太医说并无良药良方,倒是也没什么大碍,调理静养即可。”
崇祯点头,望望施凤来道:“施先生乃是当世的苏秦、张仪,今日如何不发一言?难道在心斋么?”四个阁臣之中,施凤来言辞最为机辩,听被问及,并不辩解,一举象牙笏板道:“皇上面谕廷训,微臣哪敢心斋?臣等好生惭愧,当魏逆权势熏天之时,未能挺身而出,救朝廷于危难而兼济天下,又不能自请罢黜,虚位以待贤者,退归林野,独善其身,实在有负天恩。万岁不以此罪臣,臣更觉汗颜惶恐,难以居于朝堂,叩请皇上另选贤能料理阁务。”说罢伏地叩头,咚咚有声。
崇祯看看李国普,李国普忙起身道:“微臣设身处地在想折子上的话,其实胡焕猷所言出于公心,持论倒也正大,并非无理。是臣等举止失措以致生员议政,其错不在胡监生而在臣等,伏请万岁治臣之罪,法外施恩,宽恕胡焕猷。”
崇祯脸色一霁道:“都起来吧!朕明白你们的心思。朕登基未久,百废待兴,其最紧要者为边患、民饥、财匮、朋党,每件事情都觉棘手难办。昨夜月食你们可曾看到?”
黄立极道:“臣等听说了。月食有期,自然之理,并不足畏。皇上不必挂怀。”
崇祯扫视四人一眼,感慨道:“不足畏?《易经》曰:上天垂象,圣人则之。上天不弃,以象示教,朕岂敢不放在心上?昨夜朕反躬自省,所得甚多。自古治国之道以敬天恤民为第一要义,而其紧要处又在于用人、理财、靖乱、护民。先朝神宗爷在位四十八年,宽刑省罚,无为而治,与民休息,天下太平。光宗爷与朕的兄长熹宗皇帝效法祖宗,一仍其旧,不料竟使奸佞有机可乘,逆贼魏忠贤结党营私,擅杀专权,致使天下只知有魏阉,不知有皇帝。朕登基践祚,除了魏阉,清算其党,翻案平冤,以图振作,但人心玩忽,诸事废弛,竟成积习,官吏不知奉公办事,小人不畏法度,朝堂人满为患,而山野却多有遗贤。官吏贪鄙无能,只知搜刮民脂,耗费国家钱粮。加派赋税乃迫不得已,而有司却敲骨吸髓中饱私囊。东西战报频仍,战守之策毫无定谋,师老饷乏,了无成效。民穷而灾荒不绝,官劣而法度败坏,大臣畏惧谗言,不愿实心任事,小臣观测风向,只知一味追随。吏治民生夷情边备事事堪忧,若不痛加砭斥,激浊扬清,整饬纲纪,使官吏明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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