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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遗事-第1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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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缺乏捷才,一旦论辩,又只想赢不想输,说出话来往往不知道轻重,张口就可能惹祸。这话,不是明明质疑皇上撒谎吗?幸亏皇上想着辩论,顾不上往深里计较,只驳道:“所以呢,这就叫‘静言庸违,象恭滔天’哪!他说一套做一套,外人怎么会知道实情?”
“公著确实有罪,但罪不在今天。”君实或许已经悟出刚才说的不妥,当即改变了话题。
“罪不在今天?那是什么时候?”皇上不知道他指什么。
“罪在他做中丞之初。那时,朝廷让他举荐台谏官,他不举别人,专门举荐条例司的人做御史,讨好安石。结果,御史与条例司相为表里,水涨船高,这才一发不可收拾,弄到今天这个地步!后来眼看大家都说话了,公议难违,这才幡然悔悟,话也渐渐上了正道!这才是他真正的罪过!”公著招安以后的背叛,君实一直耿耿于怀。今天终于有机会一吐为快,不由得痛痛快快舒了一口长气。舒完长气,才发现走得太远,该为公著辩白一句,便又补充道:“陛下知道不知道,公著与韩琦是亲戚?他大哥的女儿嫁的就是韩琦的儿子,韩琦儿子是他的侄女婿,他们是地道两亲家。是亲家,怎么会说这种杀头的话陷害他?”
亲家的话,拐的弯子太多,皇上没兴趣去绕,只一针见血地指出:“不是陷害韩琦,矛头对着朕身边的人!”
“据下的诰词,应当还是陷害韩琦!当然,公著有罪无罪,在事实,不在说辞。诰词虽那么说,谁都知道他被贬职,是因为上书骂了吕惠卿及请求罢去条例司!”君实辩解说。
大宋遗事 第九十回(2)
“你们谁都不服气王安石!他一不爱官,二不爱钱,从不养尊处优,奉养自己,只知道横身为国,难道不是古今少有的贤者?”提到安石,神宗就情不自禁地赞叹起来。
君实心里“咯噔”一下:总算知道安石怎么屡攻不下了,原来皇上这么信任推崇他!君实突然来了灵感——这在他可是不大多见,再不转弯,话就没法儿再说下去了!他当即改了口,又回到最先的立场:“陛下圣明,安石确实贤德!他的毛病是刚愎自用,又不大懂事,尤其是不该信任吕惠卿!吕惠卿这个人,可是大奸大恶!天下人骂吕惠卿,就将安石也一锅煮了!”
这话,神宗早先已听过不止一遍,不愿再说了。君实赶紧又扯起李定等人,横打起来。神宗应付了几句,突然问道:“有人诈写谤书,动摇军心,而且还说什么‘天不佑陛下,致圣嗣不育’!有人说,这是您上的折子里说的!这事您知道吗?”
君实一听,吓得魂都没了!愣在那儿,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幸亏还没有完全发昏,一想圣上的话,并没有肯定的意思,不过就事论事而已?便辩解说:“微臣上的书陛下都看过,微臣有没有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陛下最清楚!而且,微臣也从来没有将奏章的草稿,拿出去给别人看!”
“这倒也是。您说的话,外面确实没有人知道,可台谏官员就不一样了。他们说的话,朕还不知道呢,外人倒全都知道了!这不是怪事吗?孙叔敖说:‘国之有是,众之所恶。’想不到,如今还真是这样!”皇上又感慨起来了。
好不容易过了一道险关,君实只觉得头重脚轻,身子直往上浮。再不敢恋战,找个借口赶紧溜了。
后来,君实到底找了个机会,重新补了一课,还是读讲《资治通鉴》。讲的虽仍是汉文帝时候的事,当事人却换成张释之了。
张释之原是南阳人,花了几百万钱买了个侍卫侍奉文帝。一当十年,依然默默无闻,官也原封不动,他已经想打退堂鼓了。中郎将爰盎知道他能干,推荐他补了谒者。虽还是侍从,但因为管着宾客接待,离皇帝更近了。得了方便,又说了些皇上爱听的话,很快就升了谒者仆射,成了所有谒者的头儿,与皇上寸步不离。有一次陪皇上到上林苑游玩,进了虎园,皇上问上林尉:“咱们这上林苑,一共养了多少动物?”上林尉目瞪口呆,只管拿眼睃身边的那些副手:他们也一样瞠目结舌。皇上一连问了十来遍,谁也答不出半个字来!倒是一个专管养虎的啬夫小官,见长官们全都傻了眼,也顾不上僭越不僭越,便代他们回起话来。也真怪得很,皇上问什么,他知道什么,对答如流:整个上林苑的情况,他竟是一本清!皇上不由得赞叹道:“当官不该这么当吗?上林尉专管上林苑,却一问摇头三不知,也太不像话了!”
回到宫中,就要张释之传令升虎园啬夫为上林尉。张释之却节外生枝,问道:“陛下以为绛侯周勃这个人怎么样?”文帝想都没想,就答道:“当然是长者!”除掉吕氏兄弟,辅助自家登基的第一功臣,还能有错!释之又问:“那么,东阳侯张相如这个人又怎么样呢?”“也是个长者。”文宗回答。张相如是###匈奴的一大功臣,当然也没错。张释之说:“陛下圣明。绛侯、东阳侯都是有德有能的长者,可他们也都笨嘴拙舌,连个事都说不清楚,哪里会像啬夫这样伶牙利齿?且看秦朝,专用刀笔小吏,比着斗嘴斗舌,文过饰非,吹毛求疵,暴政残民,一点儿恻隐之心都没有。结果,根本听不到自己的错误,二世就土崩瓦解了!陛下现在因为啬夫能言善辩就不次超升他,一旦天下都来效发,徒逞口舌之辩,根本不顾实事求是,还得了吗?从来上行下效,如影随形,如音随声,举措之间,不能不慎之又慎呵!”文帝见他说得有理,还真听了他的,再不叫那个啬夫做上林尉了。
这段故事,君实也摘进《资治通鉴》了。读完之后,便借题发挥道:“陛下,这段故事实在发人深省。这不会说话的未必不贤,而伶牙利齿的却十有###都是奸佞。不会说话,是他有口说不出来,或者根本就不愿作口舌之辩,心里其实和明灯似的,清楚着呢!而孔老夫子一生有三恶:一恶‘紫之夺朱也’,二恶‘郑声之乱雅乐也’;这第三恶,就是‘恶利口之覆邦家者’,可见这伶牙俐齿,是何等的可怕!这利口怎么就能倾覆国家呢?因为它能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将贤德说成不肖,不肖说成贤德。做皇上的要是专听他们的,是非黑白全都弄颠倒了,亡国灭种,还是难事吗?”
君实这话,一箭双雕:一是为自己辩白,说明自己原是个不会说话的人,辩而不胜也就有了交代,不但上次,历次的辩论也就能反败为胜了。二呢,也是说给在座的吕惠卿他们听的。这样旁敲侧击,指桑骂槐,你不听也得听,听了还不能直认,打上门来,只好默默受了。君实说完,特意挑衅地瞅了吕惠卿一眼,见他好像气得无可奈何,差点儿没笑出声来。
惠卿尽管生气,倒也没有太往心里去:战到这种地步,说明已经技穷,强弩之末不堪一击,只合一笑了之了!而且,那逻辑也不值得一驳:明明是尸位素餐,糊涂渎职,却硬要以不善言谈来矫情狡辩,谁会相信?这理要是能信,天下也就再不会有任事负责的官员了!君实要以此为自己辩护,皇上那么圣明的人,不会看不出来,又何必多费唇舌呢!
大宋遗事 第九十回(3)
君实也感到了胜利的悲哀,他终于想外调离京了。可还没等他提出来,却柳暗花明,先有了一次升迁的机会。
吕公弼不是做着枢密使吗?他对新法,是老大不满意的,不过碍于种种情面,不大多说。到他三弟公著出事贬往颍州,他再无顾忌,准备大动干戈了。写了表章正要往上递,却被他一个堂侄孙吕嘉问吕望之看见了。这吕嘉问是因为父辈荫庇得的官,目下正在条例司当差。与条例司的少壮派一样,是个敢做敢当、坚定不移的变法派。一见堂叔祖要上密折攻击新法,先就大义灭亲,将他稿子悄悄拿给安石看了。安石看完,就与神宗打了招呼。不久,神宗果然接到公弼的奏章,大骂新法,神宗先就不高兴了。加上他又与韩绛闹矛盾,为枢密院的事情出卖中书,神宗认为他反复无常,一咬牙,让他由枢密使、刑部侍郎罢为吏部侍郎、观文殿学士,知太原府去了。他一走,枢密院就缺人了,需要补一个。补谁呢?此前,不就有让司马光去枢密院的打算吗?诏书都下了,他自己硬是坚辞不去。为这事,范镇不愣是将知通进银台司的官儿也弄丢了吗?大家自然都会想到他。
安石却不无顾虑:“司马光固然不错,可他与朝廷总是见解不一,不能不让人担心!尤其是目下,风俗未定,异议纷纭,用了司马光,不啻是为不同政见者立一个宗主,树一面赤旗,他们还能不更起劲?朝廷想办好农事,费了多大力气,各路官员还畏缩观望,不肯向前!再让他们拼命这么一鼓捣,事情怕就要彻底毁了,再办不成了!”
“安石顾虑得是,司马光还是不用的好!”韩绛赞成说。
“因为这个不用司马光,怕不好吧!”公亮有他的想法。
神宗一样害怕君实成为反对派的首领,也赞成安石的意见。赤旗的话,让他突然想到冯京:“冯京怎么样?”
“倒也可以。”安石首先表了态。
这种表态与神宗的提议一样,都非常无奈。
早在冯京做御史中丞的时候,安石就不无顾虑了。
神宗问安石:“冯京看来还比较平稳,做中丞行吗?”
安石说:“冯京有些见理不明。一旦有人在他跟前说三道四,他就很难自守了。”
“这样,做中丞恐怕会失职?”神宗也担心了。
“要用,也只能是个权宜之计,让他暂且充位罢了。想启迪圣上,怕是很难!相反,陛下还得经常就大政方针等等不断提醒、警示他,让他不至于迷失方向才成。”安石很委婉地说。
因为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只好权且让他充数。
他当中丞不久,就办了一件让朝廷大倒胃口的事。
薛向在江淮六路做发运使,搞得有声有色。汴京的粮食,从来少有仓满库满的时候。自从薛向发运六路,愣是叫粮食多得没处放,不得不下诏暂时停运,或就地存放,或转卖到粮贵的地方平抑粮价。江淮六路的漕运,早就大大超额完成了任务,以致薛向不得不报告朝廷,请将多运的部分作为上年积存,代转下年。平准均输的事,也一样很成功。这样的能臣,能不奖励吗?神宗下令,要将薛向由司勋郎中升为天章阁待制,从四品。升官不说,主要是一有这个头衔,就是皇上的亲近侍从官,那恩宠是人人眼红的。
冯京一得到消息,就反对说:“薛向人物丰采,天下尽知,怎么能让他备位侍从?”
皇上没理他,他又上书反对。理由嘛,无非还是老一套:说他是兴利小人,升了他,今后人人都不以仁德政教为意,全都唯利是图,老百姓一天穷似一天,国家就没治了!
皇上很恼火,问他:“你们这些人也真怪得很,谁都反对言利!大的不说了,朕且问您,不言利,你们吃的、穿的、用的,打哪儿来?怎么都爱唱高调撇清?言利之臣怎么啦?朕就是要改改这种莫名其妙的风气!谁理财有功,朕就让他备极恩荣!”
冯京还从来没见过皇上这么发火,早叩头捣蒜,承认不对,下殿去了。
皇上气还没消,又将他的折子拿给安石:“爱卿说得实在对。这冯京不受人迷惑还可以用用,一旦受人惑乱,就一塌糊涂了。您看他上的这个折子,专攻薛向,荒唐极了!叫朕狠说了一顿,这才叩头认错下殿去了。”
安石一看那折子,不过老生常谈而已,没有任何新鲜东西。
“看冯京的折子,恐怕不宜让他久在言职。他要扯起旗来,领着一帮小人乱说一气,还得了?可要不用他,那些邪辟小人又该信口雌黄了!怎么办呢?”皇上不无忧虑。
“陛下,《尚书》说:‘惟辟作威。’又说:‘去邪勿疑。’一切都在陛下赫然独断,雷厉风行。让不称职的人做陛下的耳目之臣,是自毁城墙。想战胜流俗,决不可能!尧、舜那么英明,都还害怕NB665兜、共工,陛下有所忧虑,臣完全理解。只是这去邪却奸,与打仗除贼没有两样。敌人越多越强,盘根错节,岁月长久,越是要当机立断,勇猛进攻,不获全胜决不收兵,才成。陛下待臣,宠信不疑,深恩似海,臣不敢不言无不尽。还请陛下圣裁!”安石终于放胆直言,说出了久憋在心里的想法。
神宗点头道:“爱卿说得有理。冯京的中丞不能再当了,让他改任别的吧!”
大宋遗事 第九十回(4)
薛向听到消息,先给皇上上了一份折子,诉说了自己的担心:不是担心升官与否,而是担心目下的事业能不能再做下去!皇上当时就下了一个手诏,着专人加急送给了薛向。手诏写道:
政事之先,理财为急。故朕托卿以东南赋入,皆得消息盈虚,翕张敛散之。而卿忠识内固,能倡举职业,导扬朕意,底于成绩,朕甚嘉之!前览奏,且虑流言致惑,朕心匪石,岂易转也!卿其济以强,终之不倦,以称朕意!
薛向见到手书,自然感激涕零,益发效忠皇上了。
就在这前后,枢密院有了空缺。这冯京被用,岂不是十二万分的无奈吗?
就这,第二天神宗还是动摇了。他问几个执政:“朕想想,冯京还是有些问题,太弱!大家看看,能不能与司马光一起用呢?”
“我看可以。”公亮说。
“司马光比冯京多少是要强一些,但流俗以他为宗主,就更不好应付了!而且,枢密院的事,司马光果真明白吗?”安石说。他身处第一线,不能不关注双方力量的消长。最后一问,也实事求是。
“不明白。”神宗想起司马光先前辞枢密副使的折子,如实说道。
“既不明白,虽强于冯京,与枢密院的事有何补益?不过徒然增加流俗的力量,与新法抗衡罢了!”安石说。
“我突然想起一件往事。”公亮说,“真宗用寇准的时候,有人问他为什么用寇准,他说:‘就是要异论相搅,大家才会各自小心,不敢为非作歹!’”
也不知道他想表示什么,他自己或许也有些不大清楚,或者,一系列的激烈斗争,终于叫他有些晕头转向了,他当真有些退缩了?这话可不像丞相说的话。安石一时明白不过来,不由自主地瞅了他一眼。这是大是大非,不能不辩:“丞相这话,自然不无根据。可照实理说来,却不够全面。倘若朝廷果真人人异论相搅,还怎么治理天下?我倒是以为,朝廷任事大臣非同心同德,协于克一,天下事是再办不好的!”
“对。不能让异论相搅,必须步调一致!”神宗也深有体会。
公亮这才懊悔起来:真是老了!怎么会突然说出这种话呢?至于司马光,他还是想留在枢密院。
“这事怕也由不得朝廷!前不久,朝廷不是也用过他?他因为言事不听,一再辞了的。这次,他要是再坚持不采纳他的意见,就不就职,朝廷怎么办?”安石说。
怎么办?没法儿办!怎么就没想到这个?还是算了吧!神宗到底下了决心,只用冯京,不用司马光了。
这事虽然了了,可安石一想起曾公亮的话,就非常不安:已经步履维艰,再要来个异论相搅,简直待都没法儿待了,更甭说别的了!到与皇上单独相对,安石到底向他袒露了自己的心迹:“陛下,君子从来不肯与小人厮搅。之所以还与他们应付,不过等着人主觉察,当机立断,有所判别而已。假如始终要君子与小人厮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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