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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遗事-第1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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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人一直说到夜深,这才依依而别了。
  皇上知道情况,也想着让安石他们真正坐正位子,加上公亮上殿参拜时又跌了一跤,还是皇上让人将他扶起来的,最后到底同意了:叫公亮做了司空兼侍中、河阳三城节度使、集禧观使。几个儿子像曾孝宽等,都照韩琦的先例,一一加官晋爵。曾孝宽由比部员外郎升了秘阁校理,后来又兼了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
  相位既空出来,要补位子,理所当然要推做着参知政事的韩绛与安石了。韩绛已去陕西军中,他的丞相敕命,就是去陕西军中宣布的。安石的任命一经宣布,许多人就赶到他家里去恭贺了。大大小小一百来号官员,将他租住的那栋小房子挤得水泄不通。他因为还没向皇上谢恩,只好请大家原谅,一个都不接待,只与常秩常夷甫,坐在书房里喝茶闲谈。
  夷甫原来不是在汝阴隐居吗,怎么又到了汴京了呢?原来仁宗、英宗时期,朝廷虽屡次委他做官,他都辞而不就。直到神宗又下了一道死命令,非要他进京不可;眼见安石大兴变法,也多少有助他一臂之力的意思,这才接受诏命,进了京。皇上问他:“先朝屡有诏命,爱卿为什么总是不来?”夷甫只说:“先帝原谅我的迂腐,所以我能安居穷巷。皇上严命急迫,臣不敢不来!”皇上又问:“以您看来,怎样才能富国强兵?”夷甫说:“回陛下,因时制宜,弃旧图新,就能富国强兵。”皇上特高兴,当时就让他做了右正言等官,从此他也就留在京中了。他与安石是老朋友,不比别人。在这时候,安石也只愿与他这样的老朋友,分享那一片散淡与安静。
  

大宋遗事 第九十一回(5)
“丞相——”常秩刚说出两个字,见安石皱着眉拿眼瞄他,赶紧一笑改口道:“呵,介甫,还记得我们在舒州谈过的话吗?”
  “您是指什么?”安石已记不起来了。
  “谈到均税,我说等你位居中枢,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您忘了?此时感想如何?”夷甫提醒他。
  “为所欲为?天下哪有为所欲为的事情哪!”安石摇头苦苦一笑。笑罢,又走到书桌边上,提起毛笔饱蘸存墨,复返身就着雪白的窗纸,刷刷写下两行行草。常秩就近一看,原来是两行诗句:
  霜筠雪竹钟山寺,投老归欤寄此生!
  常秩先是一愣,跟着也就哈哈一笑了:“哈哈,好,还是介甫!好诗,好襟怀!”
  安石也微微一笑,端起茶杯,戏谑道:“夷甫知介甫,且品茶香否?”
  夷甫更忍不住大笑了,安石受到感染,也哈哈大笑起来。
  当天百官散尽,连夷甫也走了之后,安石只将张氓叫进了书房:“张氓,你还记得蛤蟆山紫荆树吗?”张氓也早到中年,都结婚生了儿子,再叫氓儿已不像话,安石就连姓叫他了。
  “蛤蟆山紫荆树?”张氓低头寻思,却始终想不起来。
  “我们给它烧过香,还说要给它盖个亭子,你全忘了吗?”安石提醒他。
  “呵,这下想起来了:是要纪念老爷的老师?”张氓终于想起来了。
  “去给那棵紫荆树盖个亭子,再立一个碑,纪念我的老师刘长逸先生。碑文,就请当地的学官写一下吧!钱到夫人那儿去拿。准备好了,你就动身吧!”安石吩咐。
  “要是树不在了呢?”张氓问。
  “老元君庙前,找到地方就行。没有,盖好亭子再移一株紫荆过去。明白吗?”安石交代。
  “明白了。我这一两天就动身。”张氓答应一声去了。
  张氓长大之后,渐渐懂事多了,跟随安石多年,耳濡目染,不但已经认识不少字,也斯文多了。要是还像过去那样毛糙,安石也不会差他前去。两天以后,张氓就出发了。前后不过三四个月,他就回来复了命,事情果然办得不差。后来过了几百年,那亭子与石碑还挺挺地立在那儿呢!
  说到保甲制度,大体还算顺利。只是不久就有消息,说老百姓害怕做保丁,竟有断指自残的!沸沸扬扬,传得很凶。皇上很震惊!安石亲自将开封府的差役与畿县百姓,招了些来一问,又都说大家都乐于保甲!他虽略略坦然些了,到底没得着实信,心里难得平静。再请赵子几与曾孝宽派人严查,才得了实情:都是谣言。原来说有两个人断指,一个根本就是子虚乌有;另一个,则是砍桑树误伤了手指,也与保甲没有一点关系。除此之外,还在封丘门的城门上发现了无头帖子,攻击保甲法。
  “丞相,眼前的事显然事出有因。这么大的事情,没个人出来反对,造谣生事,倒不正常了!下官的意见,应该张榜宣传新法,鼓励百姓告发检举造谣惑众的人,严令缉拿他们!”孝宽建议。从一开始,他就支持父亲扶植新法。公亮离职之后,他更主动积极了。
  子几也支持:“令绰说得对,这事得严厉处置。一严,谣言自然就不息自止了!”
  安石也恍然大悟:“你们说得对!不仅是下面,朝廷也有掀风作浪的人。否则,不会这样满城风雨!榜文及悬赏缉拿造谣惑众者,你们具体去办吧,不必犹豫。皇上有问题,我去解释。”
  皇上因为震惊,又犹豫了,想着要将保甲制度暂时冷冻起来,慢慢再说。安石既知道实情,就能因势利导了。介绍完情况,安石又劝道:“陛下,事情缓急虽问题不大,可日子不等人哪!保甲事小,强民蓄兵事大,这可是长治久安的万全之策呀!”
  拳拳报国之心,局外人一听都会感动,何况还是当家理事的皇上!他再不说什么了,只吩咐道:“难得爱卿一片苦心,朕何尝不也这么想!只要细致严密,也就行了!”
  里面皇上不再那么犹豫,外面又严法张网以待,保甲制度终于较为畅通了。
  保甲法原是为了大宋江山,一心想着改变现状的贱民盗贼反对它,本是应有之意。那些吃喝大宋的既得利益者,怎么也会反对?这就要归罪于曲折中介所导致的利益畸变了。因为中介的扭曲,利益的维系越来越间接,自家的利益所在,早不是每个人都能清清楚楚看出来了!颟顸的人更会颠倒得失,顶着维护自己的空名,在那儿起劲反对自家的利益。这样的事所在都有,永无休止,又岂是大宋才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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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遗事 第九十二回(1)
老祖母忍辱做新娘
  慈亲父含恨归九泉
  保甲法之外,就是役法改革了。而说到役法改革,韩绛也该是始作俑者之一。
  韩绛是安石的同年,却要长他十岁。长虽长,对安石可是心悦诚服,支持变法也最为得力。除了敢于任事,性格上有相近的一面,钦服安石的学识人品,更重要的,还与他从朝廷到地方的诸多经历息息相关。在地方他看到了民不聊生,在朝廷他看到了财政枯竭,变则生、不变则死的道理,他比谁都体会得深。无论办什么事,态度坚定与否,从来不都是跟着认识来的吗?
  最叫他刻骨铭心的,是在陈留的一次见闻。
  那会儿仁宗还在世,他还正做御史中丞,刚刚弹劾过刘才人不久。已经记不清是因为什么,他去了一趟外地。回来经过陈留县,因为过了宿头,只好宿在刘家嘴一家乡村客栈里。乡村客栈,从来都是附带经营。不过挑个幌子在外面招徕过客,没客人时,就与平常农户一模一样了。门前一池清水,几株垂柳匝地,茅檐粉墙,挑着一杆青布酒旗,迎着夕阳微微飘动。酒旗下面,夕阳影里,几只归笼归圈的鸡猪,嘈嘈杂杂地叫着,背后是一片略带灰色的青绿田地。好一派田园风光,闲雅潇洒极了,韩绛都禁不住有些陶醉了!
  可主家的接待,却一点也不热情。说是家里有事,请他们主仆二人另住别家。韩绛的仆人孙宝是个毛头小伙子,已经要发毛,好歹被韩绛止住了。主人想想也真没有第二家好歇,到底勉强答应了,只说:“做生意的,还敢怠慢客人吗?实在是家里有事,没那心情。既无处可去,好歹将就一宿,明天上路吧!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客官见谅!”
  留下已是不错,韩绛也满口感谢道:“哪里!容我们住一晚已经感激不尽,还敢说别的吗?只是硬来打搅,实在于心不安,还要请您多多原谅才对!”
  主人只惨淡一笑,也就过去了。
  晚餐果然草草:不过一壶村酿浊酒——酒味倒还纯正,外加一盘冷卤猪头肉,一盘炒青菜;主食则是几个馒头。主仆二人无可奈何,草草吃了,也就洗脸洗脚睡下了。农家屋少,主仆没法儿再分出尊卑,只好不分彼此,同睡在一张大通铺上。
  晚上那么草草一顿,孙宝比主人还要觉着委屈,骂道:“三爷,我看这一家很不地道!门上、灶间贴着大红‘喜’字,明明是个做喜事的样子。不说见喜有份儿,好好招待我们一顿,图个吉利,倒这样冷淡我们!我看哪,他——”
  “不许胡说!就你眼睛里事多?人家办大事,忙得顾不上,也是常情。睡吧!”韩绛怕他没遮拦,赶紧抢先打断他的话头。其实,他早看出不对劲:说是喜事,见到的人却没有一个脸上挂喜,全都哭丧着脸!可毕竟不关自己的事,不过住一晚走人,何必问他许多呢!
  孙宝挨了骂,很快就呼呼大睡了。韩绛却没他那样的好福气,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先还只听到窸窸窣窣、叽叽吱吱的老鼠声音,跟着又是跫跫NB165NB165的秋虫鸣叫,弄得他心烦意乱。好不容易正要合眼,那声音又呜呜咽咽起来,认真变成哭声了!韩绛先还不大在意,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等到呜咽有些失声,才知道真的有人在哭!伴着哭声,还隐隐有些话语。
  “奶奶,我就是死,也不愿让您老人家再出嫁!您就让我到衙门去服役好了,服役的也不是个个都回不来!”是个男人的声音。
  “孩子,都说三十不言嫁,我都七十的人了,还有脸再嫁吗?我倒是情愿一头碰死。可我这样不明不白死了,你们做儿孙的怎么向世上人交代!那衙门是好进的?就是侥幸不死回来,也会倾家荡产,你后辈子指望什么生活?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这张氏一门还指望谁去!我一个大半截入土的人,死也死得了,还怕羞辱?死我一个老朽,成全张氏一门,就是有些羞辱,祖宗也不会怪罪的!你们都别劝了!”是个老太太的腔口。最后几句,早已泣不成声!
  “妈!”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听着特别凄厉。
  “媳妇呵,你也用不着难过,强如我已经归天了!我想着,光我走了还不成。你恐怕还得与明儿分家,这户等才能降得下来!按朝廷律法,做儿子的不能与母亲分家。分了,就得判明儿忤逆罪。我走之后,你得挺起腰杆,主动提出与明儿分家,这才成。千万不要心软!一软,我这老婆子可就白白羞辱一场了!”老太太说。
  “奶奶,不要,不要!你们都走了,我也不活了!衙门再狠,我也要去闯一闯!”是明儿的嗓音。且夹着“扑通”一声,似乎是下跪叩头?
  “起来,孩子!”老奶奶说,“记着奶奶的一句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要是自己作死,绝了咱张氏一门的后,不仅奶奶饶不过你,就是列祖列宗,也饶不过你呀!”
  接下来的,就全是哭声了。那声音在秋夜的天空下渐渐凝成一股寒流,侵肌浃髓,韩绛不由自主筛糠一般抖了起来。后来,连牙齿也口得口得作响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韩绛就将孙宝打起来,留下足够的钱,也不洗漱,也不吃饭,悄悄溜了:他实在怕见那呼天抢地的场面!孙宝始终蒙在鼓里,一路上就没有不嘀咕的!
  走了差不多两个时辰,进了一个村庄。韩绛正想打发孙宝找户人家歇歇脚,讨口水洗漱洗漱,再吃点儿东西,却见一支雪白的殡葬队伍,打前面走了过来。早晨的阳光照着,多少有些耀眼。前面一样打着几杆招魂幡,棺木夹在中间,棺前棺后都是披麻戴孝的人。怪的是没人哭!人人脸上都带着悲愤,像刚过了火的余烬,随时准备再燃起一场大火!韩绛不由得又打了一个冷噤!
  

大宋遗事 第九十二回(2)
踅过身子,正好有个老丈打身边过来。韩绛深施一礼:“敢问老丈,这是什么人去世了?大家怎么都有些悲愤?”
  老丈瞅了他一眼:“客官口音,像是汴京城里人?不问也罢!”
  韩绛又是一叉手:“得罪!老丈好眼力,我们正是京里人。早起赶路,来不及洗漱吃饭,能不能请老丈行个方便,让我们洗个脸,吃点儿东西?饭钱等一定拜纳不误!”
  老丈见他有些气度,话也说得彬彬有礼,客气道:“客官不必客气!谁能顶着锅灶出门不成,请随我来。”
  韩绛、孙宝跟着老丈走过几家,拐进一个巷子,第二户就是老丈的家:两进七八间房子,倒也宽敞干净。家里人安排韩绛他们洗漱、吃了早饭,又端上茶来,由老丈陪着边喝边聊起来。孙宝原是不敢坐的,韩绛发了话,这才斜斜地欠着身子坐了。
  韩绛还是惦记着出殡的事:“老丈请恕小可无礼,我到底想问问刚才归天的人!您老不愿谈,是不是有什么不方便?”
  “唉,非亲非故,哪有什么不方便?只是凶死,说起来生气罢了!”老人解释说。
  “难道他做了什么不法勾当?”韩绛问。
  “那倒不是。顶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做那种事?他是自尽的!可怜还小我一轮,就归了天了!”老人不无伤感。
  “要是恶人欺侮,小可倒愿意替他出这一口气!”韩绛忽然动了侠义心肠。
  老丈摇摇头,叹息道:“可惜谁都无能为力!”
  “那为什么?”
  “是朝廷哪!”
  “朝廷?怎么会是朝廷?”韩绛不禁大吃一惊。
  “朝廷按户等派差的事,您该知道?”老丈问。
  想不到又是这个!韩绛点了点头。
  “老汉家为一等,他与儿子共是两丁。老汉一死,成了单丁之家,差役也就轮不到他家了!关系朝廷,您说这气,怎么出?”老丈无可奈何地说,“可惜了的一个人,六十不到,身强力壮。唉!”
  一天之中,竟遇到两件这样的事!韩绛能说什么?除了泛泛说几句半得体、半不得体的空话,只有落荒而逃!作蛮丢下一些钱权当酬谢之后,韩绛就与孙宝匆匆而归了。
  就是打这一天起,差役问题始终都是韩绛的一块心病!只要有机会,他总要说上一说。
  在大宋,差役问题非止一日,不过愈演愈烈而已。
  无论什么社会,不管说得多么动听,小民总是最受侮辱、最受损害的!他们被压在社会的最底层。他们要不受苦受难,高高在上的社会不早就没了基础,要倒塌瓦解了吗?区别只在于,社会演进不同,小民受压迫、受蹂躏的程度不同而已,岂有他哉!
  自从有了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一应役事,都是由平民百姓去做的。役有两种,一为徭役,一为差役。徭役又称杂徭、夫役、力役,主要为劳务,通常是无偿地为官府从事土木工程之类的劳动;差役又称职役、吏役,要替官府经办征粮征税、缉盗、拘捕罪犯等,带有职吏性质。因为哪一朝都有劳务,徭役是免不了的,变化不是太大。差役虽也免不了,但因为制度不同,往往区别很大。在两汉先秦,州县以下的底层组织,乡一级的“三老”,相当于目下行政村一级的“亭长”、“啬夫”,还有“游徼”等,包揽了全部基层政权的一应事务:诸如劝导生产,处理纠纷与小型诉讼,收缴赋税,维持治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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