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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花缘-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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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吃完,陡然精神百倍。不觉喜道:“朱草才吃未久,就觉神清气爽,可见仙家之物,果非小可。此后如能断谷,其余别的工夫更好做了。今日吃了许多仙品,不知膂力可能加增?”只见路旁有一残碑,倒在地下,约有五七百斤。随即走进,弯下腰去,毫不费力,轻轻用手捧起,借著蹑空草之术,乘势将身一纵,撺在空中,略停片刻,慢慢落下。走了两步,将碑放下道:“此时服了朱草,只觉耳聪目明,谁知回想幼年所读经书,不但丝毫不忘,就是平时所作诗文,也都如在目前。不意朱草竟有如许妙处!”只见多九公携著林之洋走来道:“唐兄忽然满口通红,是何缘故?”唐敖道:“不瞒九公说,小弟才得一枝朱草,却又有偏二位吃了。”林之洋道:“妹夫吃他有甚好处?”多九公道:“此草乃天地精华凝结而生,人若服了,有根基的,即可了道成仙。老夫向在海外,虽然留心,无如从未一见。
今日又被唐兄遇著,真是天缘凑巧。将来优游世外,名列仙班,已可概见。那知这阵香气,却成就了唐兄一段仙缘!”林之洋道:“妹夫不久就要成仙,为甚忽然愁眉苦脸?难道舍不得家乡,怕做神仙么?”唐敖道:“小弟吃了朱草,此时只觉腹痛,不知何故。”
话言未了,只听腹中响了一阵,登时浊气下降,微微有声。林之洋用手掩鼻道:“好了!这草把妹夫浊气赶出,身上想必畅快?不知腹中可觉空疏?旧日所作诗文可还依旧在腹么?”唐敖低头想了一想,口中只说“奇怪”。因向多九公道:“小弟起初吃了朱草,细想幼年所作诗文,明明全都记得。不意此刻腹痛之后,再想旧作,十分中不过记得一分,其余九分再也想不出。不解何意?”多九公道:“却也奇怪。”林之洋道:“这事有甚奇怪!据俺看来,妹夫想不出的那九分,就是刚才那股浊气,朱草嫌他有些气味,把他赶出。他已露出本相,钻入俺的鼻内,你却那里寻他?其余一分,并无气味,朱草容他在内,如今好好在你腹中,自然一想就有了。——俺只记挂妹夫中探花那本卷子,不如朱草可肯留点情儿?——妹夫平日所作窗稿,将来如要发刻,据俺主意,不须托人去选,就把今日想不出的那九分全都删去,只刻想得出的那一分,包你必是好的。若不论好歹,一概发刻,在你自己刻的是诗,那知朱草却大为不然。可惜这草甚少,若带些回去给人吃了,岂不省些刻工?朱草有这好处,九公为甚不吃两枝?难道你无窗稿要刻么?”多九公笑道:“老夫虽有窗稿要刻,但恐赶出浊气,只怕连一分还想不出哩。林兄为何不吃两枝,赶赶浊气?”林之洋道:“俺又不刻‘酒经’,又不刻‘食谱’,吃他作甚?”唐敖道:“此话怎讲?林之洋道:“俺这肚腹不过是酒囊饭袋,若要刻书,无非酒经食谱,何能比得二位。怪不得妹夫最好游山玩水,今日俺见这些奇禽怪兽,异草仙花,果然解闷。”多九公道:“林兄刚说果然,巧巧竟有‘果然’来了。”只见山坡上有个异兽,——形象如猿,浑身白毛,上有许多黑文,其体不过四尺,后面一条长尾,由身子盘至顶上,还长二尺有余。毛长而细,颊下许多黑髯。——
守著一个死兽在那里恸哭。林之洋道:“看这模样,竟象一个络腮胡子。不知为甚这样啼哭?难道他就叫作‘果然’么?”多九公道:“此兽就是‘果然’,又名‘然兽’。其性最义,最爱其类。猎户取皮作褥,货卖获利。往往捉住一个打死放在山坡,如有路过之然,一经看见,即守住啼哭,任人捉获,并不逃窜。此时在那里守着死然恸哭,想来又是猎户下的[某鸟]子。少刻猎户看见,毫不费力,就捉住了。”
忽见山上起一阵大风,刮的树木刷刷乱响。三人见风来的古怪,慌忙躲入树林。风头过去,有只斑毛大虫,从空撺了下来。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本卷结束)
第十回
诛大虫佳人施药箭 搏奇鸟壮士奋
话说三人躲入树林。风头过去,有只斑毛大虫,从高峰撺至果然面前。果然一见,吓的虽然发抖,还是守着死然不肯远离。那大虫撺下,如山崩地裂一般,吼了一声,张开血盆大口,把死然咬住。只见山坡旁隐隐约约,倒象撺出一箭,直向大虫面上射去。大虫著箭,口中落下死然,大吼一声,将身纵起,离地数丈,随即落下,四脚朝天。眼中插著一箭,竟自不动。多九公喝彩道:“真好神箭!果然‘见血封喉’!”唐敖道:“此话怎讲?”多九公道:“此箭乃猎户放的药箭,系用毒草所制。凡猛兽著了此箭,任他凶勇,登时血脉凝结,气嗓紧闭,所以叫‘见血封喉’。但虎皮甚厚,箭最难入,这人把箭从虎目射入,因此药性行的更快。若非本领高强,何能有此神箭!不意此处竟有如此能人!少刻出来,倒要会他一会。
忽见山旁又走出一只小虎,行至山坡,把虎皮揭去,却是一个美貌少女。身穿白布箭衣,头上束著白布渔婆巾,臂上跨著一张雕弓。走至大虫跟前,腰中取出利刃,把大虫胸膛剖开,取出血淋淋斗大一颗心,提在手中。收了利刃,卷了虎皮,走下山来。林之洋道:
“原来是个女猎户。这样小年纪,竟有恁般胆量,俺且吓他一吓。”说罢,举起火绳,迎著女子放了一声空枪。那女子叫道:“我非歹人,诸位暂停贵手,婢子有话告禀。”登时下来万福道:“请教三位长者上姓?从何至此?”唐敖道:“他二人一位姓多,—位姓林者;老夫姓唐。都从中原来。”女子道:“岭南有位姓唐的,号叫以亭,可是长者一家?”唐敖道:“以亭就是贱字。不如何以得知?”女子听了,慌忙下拜道:“原来唐伯伯在此。侄女不知,望求恕罪。”唐敖还礼道:“请问小姐尊姓?为何如此称呼?府上还有何人?适才取了虎心有何用处?”女子道:“侄女天朝人氏,姓骆名红蕖。父亲曾任长安主簿,后降临海丞,因同敬业伯伯获罪,不知去向。官差缉捕家属,母亲无处存身,同祖父带了侄女,逃至海外,在此古庙中敷衍度日。此山向无人烟,尽可藏身。不意去年大虫赶逐野兽,将住房压倒,母亲肢体折伤,疼痛而死。侄女立誓杀尽此山之虎,替母报仇。适用药箭射伤大虫,取了虎心,正要回去祭母,不想得遇伯伯。侄女常闻祖父说伯伯与父亲向来结拜,所以才敢如此相称。”
唐敖叹道:“原来你是宾王兄弟之女。幸逃海外,未遭毒手。不知老伯现在何处?身体可安?望侄女带去一见。”骆红蕖道:“祖父现在前面庙内。伯伯既要前去,侄女在前引路。”说罢,四人走不多时,来至庙前卢梭(JeanJacquesRousseau,1712—1778)法国启蒙思,上写“莲花庵”三字。四面墙壁俱已朽坏,并无僧道,惟剩神殿一座,厢房两间,光景虽然颓败,喜得怪石纵横,碧树丛杂,把这古庙围在居中,倒也清雅。进了庙门,骆红蕖先去通知,三人随后进了大殿。只见有个须发皆白的老翁迎出,唐敖认得是骆龙,连忙抢进行礼;多、林二人也见了札,一同让坐献茶。
骆龙问了多、林二人名姓,略谈两句,固向庸敖叹道:“吾儿宾王不听贤侄之言,轻举妄动,以致合家离散,孙儿跟在军前,存亡末卜。老夫自从得了凶信,即带家口奔逃。偏偏媳妇身怀六甲,好容易逃至海外,生下红蕖孙女,就在此处敷衍度日。屈指算来,已一十四载。不意去岁大虫压倒房屋,媳妇受伤而亡。孙女恸恨,因此弃了书本,终日搬弓弄箭,操练武艺,要替母亲报仇。自制白布箭衣一件,誓要杀尽此山猛虎,方肯除去孝衣。果然有志竟成,上月被他打死一个,今日又去打虎,谁知恰好遇见贤侄。邂逅相逢,真是‘万里他乡遇故知’可谓三生有幸!惟是老夫年已八旬,时常多病。现在此处,除孙女外,还有乳母、老苍头二人。老夫为痴儿宾王所累,万不能复回故土,自投罗网;况已老迈,时光有限。红蕖孙女,正在少年,困守在此,终非长策。老夫意欲拜恳贤侄,俯念当日结义之情,将红蕖作为己女,带回故乡,俟他年长,代为择配,完其终身。老夫了此心愿,虽死九泉,亦必衔感!”说著,落下泪来。唐敖道:“老伯说那里话来!小侄与宾王兄弟情同骨肉,侄女红蕖就如自己女儿一般。今蒙慈命带回家乡,自应好好代他咋配,何须相托。若论子侄之分,原当奉请老伯同回故乡,侍奉余年,稍尽孝心,庶不负当日结拜之情。奈近日武后纯以杀戮为事,唐家子孙,诛戮殆尽,何况其余。且老伯昔日出仕多年,非比他们妇女可以隐藏,倘走露风声,不独小侄受累,兼恐老伯受惊,因此不敢冒昧劝驾。小侄初意原想努力上进,约会几家忠良,共为勤王之计,以复唐业。无如功名未遂,鬓已如霜。既不能显亲扬名,又不能兴邦定业,碌碌人世,殊愧老大无成,所以浪游海外。今虽看破红尘,归期未卜,家中尚有兄弟妻子,此女带回故乡,断不有负慈命。老伯只管放心!”骆龙道:“蒙贤侄慷慨不弃,真令人感激涕零!但你们贸易不能耽搁,有误程途。老夫寓此枯庙,也不能屈留。”因向红蕖道:“孙女就此拜认义父,带著乳母,跟随前去,以了我的心愿。”骆红蕖所了,不由大放悲声。一面哭著,走到唐敖面前,四双八拜,认了义父。又与多、林二人行礼。因向唐敖泣道:“侄女蒙义父天高地厚之情,自应随归故土。奈女儿有两桩心事:一者祖父年高,无入侍奉,何忍远离;二者此山尚有两虎,大仇末报,岂能舍之而去。义父如念苦情,即将岭南住址留下,他年倘遇皇恩大赦,那时再同祖父投奔岭南,庶免两下牵挂。此时若教抛撇祖父,一人独去,即使女儿心如铁石,亦不能忍心害理至此。”骆龙听了,复又再三解劝。无奈红蕖意在言外,总要侍奉祖父百年后方肯远离。任凭苦劝,执意不从。多九公道:“小姐既如此立志,看来一时也难挽回。据老夫愚见,与其此时同到海外,莫若日后回来,唐兄再将小姐带回家乡,岂不更便?”唐敖道:“小弟日后设或不归,却将如何?”林之洋道:
“妹夫这是甚话!今日俺们一同去,将来自然一同来,怎么叫作‘设或不归’?俺倒不懂!”唐敖道:“这是小弟偶尔失言,舅兄为何如此认真。”因向骆龙道:“寄女具此孝心,将来自有好处,老伯倒不可强他所难。况他立志甚坚,劝也无益。”说罢,取过纸笔,开了地名。
骆红蕖道:“义父此去,可由巫咸国路过?当日薛仲璋伯伯被难,家眷也逃海外。数年前在此路过,女儿曾与薛蘅香姐姐拜为异姓姊妹,并在神前立誓息,安居乐业,无为而治。流行本为《汉魏丛书》、《四部丛,无论何人,倘有机缘得归故士,总要携带同行。”去岁有丝货客人带来一信,才知现在寄居巫咸。女儿有书一封,如系便路,求义父寄去。”多九公道:“巫咸乃必由之路,将来林兄亦要在彼卖货,带去甚便。”当时骆红蕖去写书信。唐敖即托林之洋上船取了两封银子,给骆龙以为贴补薪水之用。不多时,骆红蕖书信写完。唐敖把信接过,不觉叹道:“原来仲璋哥哥家眷也在海外!
当日敬业兄弟若听思温哥哥之言,不从仲璋哥哥之计,唐业久已恢复,此时天下何至属周!
彼此又何至离散!这是气数如此,莫可如何!”说罢叩辞。大家互相嘱付一番,洒泪而别。
骆红蕖送至庙外,自去祭母、侍奉祖父。
唐敖三人因天色已晚,回归旧路。多九公道:“如此幼女。既能不避艰险,替母报仇,又肯尽孝,侍奉祖父余年,惟知大义,其余全置度外。可见世间忠孝节义之事,原不在年之大小。此女如此立志,大约本山大虫从此要除根了。”林之洋道:“刚才俺见大虫吃那果然,因想起闻得人说,虎豹吃人,总是那人前生造定,该伤虎口;若不造定,就是当面遇见,他也不吃。请问九公,这话可是?”多九公摇头道:“虎豹岂敢吃人!至前生造定,更不足凭。当日老夫曾见有位老翁,说的最好。他说:“虎豹从来不敢吃人,并且极其怕人,素日总以禽兽为粮,往往吃人者,必是此人近于禽兽,当其遇见之时,虎豹并不知他是人,只当也是禽兽,所以吃他。’人与禽兽之别,全在顶上灵光。禽兽顶上无光,如果然之类,纵有微光,亦甚稀罕。人之天良不灭,顶上必有灵光,虎豹看见,即远远回避。倘天良丧尽,罪大恶极,消尽灵光,虎豹看见与禽兽无异,他才吃了。至于灵光或多或少总在为人善恶分别。有善无恶,自然灵光数丈,不独虎豹看见逃窜,一切鬼怪莫不远避。即如那个果然,一心要救死然回生,只管守住啼哭。看他那般行为,虽是兽面,心里却怀义气,所谓‘兽面人心’,顶上岂无灵光?纵让大虫觌面,也不伤他。大虫见了‘兽面人心’的既不敢伤,若见了‘人面兽心’的如何不啖!世人只知恨那虎豹伤人,那知有这缘故。”唐敖点头道:“九公此言,真可令人回心向善,警戒不小。”林之洋道:“俺有一个亲戚,做人甚好,时常吃斋念佛。一日,同朋友上山进香,竟被老虎吃了。难道这样行善,头上反无灵光么?”多九公道:“此等人岂无灵光。但恐此人素日外面虽然吃斋念佛,或者一时把持不定,一念之差,害人性命,或忤逆父毋,忘了根本;或淫人妻女,坏人名节,其恶过重,就是平日有些小小灵光,陡然大恶包身,就如‘杯水车薪’一般,那里抵得住!所以登时把灵光消尽,虎才吃了。不知此人除了吃斋念佛,别的行为若何?”林之洋道:”这人诸般都好,就只忤逆父母,闻得还有甚么‘桑间月下’之事。除了这两样,总是吃斋行善,并无恶处。”多九公道:“‘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此人既忤逆父母,又有‘桑间月下’损人名节之事,乃罪之魁,恶之首。就让吃斋念佛,又有何益。”林之洋道:“据九公这话,世人如作了孽,就是极力修为,也不中用了?”多九公道:“林兄这是甚话!善恶也有大小:以善抵恶,就如将功赎罪,其中轻重.大有区别,岂能一概而论。即如这人忤逆父母,淫人妻女,乃罪大恶极,不能宽宥的。你却将他吃斋念佛那些小善,就要抵他两桩大恶,岂非拿了杯水要救车薪之火么?况吃斋念佛不过外面向善,究竟不知其心如何。若外面造作行善虚名,心里却杯著凶恶,如此险诈,其罪尤重。总之,为人心地最是要紧。若谓吃斋念佛都是善人,恐未尽然。”
话说间,离船不远,忽见路旁林内飞出一只大鸟,其形如人,满口猪牙,浑身长毛,四肢五官,与人无异,惟肋下舒著两个肉翅,顶上两个人头,一头象男,一头象女。额上有文,细细看去,却是“不孝”二字。多九公道:“我们刚说不孝,就有‘不孝鸟’出来。”
林之洋听见‘不孝’二字,忙举火绳,放了一枪。此鸟著伤坠地,仍要展翅飞腾。林之洋赶去,一连几拳,早巳打倒。三人进前细看,不但额有“不孝”二字,并且口有“不慈”二字,臂有“不道”二字,右胁有“爱夫”二字,左胁有“怜妇’二字。唐敖叹道:“当日小弟虽闻古人有此传说,以为未必实有其事。今亲目所睹,果真不错。可见天地之大,何所不有。据小弟看来这是世间那些不孝之人,行为近于禽兽,死后不能复投人身,戾气凝结,因而变为此鸟。”多九公点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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