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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寸大乱-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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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愣了一愣。
  我是没有看他,我可是在看他脸上的乌龟呢。
  那个服侍郑子佩的童子在外头听到了动响,隔着门板问道:“先生可需洗漱?”
  郑子佩回神“恩”了一声,那个童子便进来了。
  他看到郑子佩的刹那,脸剧烈地扭曲了一下,一副强行忍笑的表情。然后他匆忙低头,道:“我……我……服侍先生洗脸……”
  郑子佩狐疑地打量他一眼,又回头瞥我一眼。
  乌龟在晨曦里一会儿昂首一会儿缩头,活灵活现,好像宫里头的皮影戏一样。
  我看得津津有味。
  郑子佩已经下床,伸手取过铜镜,照了一照。
  “是你画的?”照完之后他抬头问。
  我不答,把他昨天写的那句诗拿出来,道:“你解释给我听这句诗是什么意思,我就告诉你是不是我画的。”
  他看到那句诗,脸刷得白了,呆呆愣在那里。
  “如果你学业不精解释不清,那我也可以让个步。”我仔细观察他半日后,叹口气道,“你放了我,我就告诉你是不是我画的。”
  他还是愣在那里。
  我怕他觉得吃亏,便伸手推了推他,补充道:“我不仅告诉你是不是我画的,我还可以告诉你,画得究竟是什么。”
  他被我一推,回过神来。他扭头,也不理我,只是吩咐童子道:“帮我洗了。”
  我被他彻底无视了一回,很不服气。于是我嘟哝道:“慕容静霆用过的破碗都值八十两呢!我也是前朝皇帝,我在你脸上画个画,你的脸皮立马翻价百倍,十分金贵。如若拿到当铺去当个人皮面具,一定值许多钱。”
  他闭起眼,没有接我的话,任由童子给他洗脸。
  童子背对着我,擦洗得十分认真。
  我也十分认真地注意到童子的腰带后头挂着几把钥匙。
  所以我伸手,悄悄把钥匙摘了下来。
  郑子佩还是端着架子闭着眼,童子还在认真地帮他擦洗脸。
  什么都没有变,唯有那只我好不容易画就的活灵活现的大乌龟融化成一团乌黑,在他书生气极重的脸上晕染开来。
  从价值连城到分文不值,我甚是替他可惜。
  因此我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诗句,又抬头仔细端详了他一会儿。
  我觉得,我与他,长得没有一丁一点儿得相像。
  所以,等到他洗漱完毕和童子一同出门之后,我就用钥匙解开铁链。
  然后我想起我身无分文。
  如果不是郑子佩派了那四个彪形大汉来捉我,我本来是有钱的。
  所以我毫不客气地从案桌上拿了块半新不旧的柳叶绿玉镇尺,塞入怀中权作补偿,随即扬长而去。
  




☆、第 46 章

  第十三章:
  
  我的眼光甚好。那柳叶绿玉镇尺价值不菲,我在江边当掉它,换回不少银子。
  然后我渡江北上,进入太傅的地盘。
  岸边地上飘落了很多皇榜,就如我几日前在南岸买海棠糕的小贩手里见到的一样。
  我看到我心里头最珍惜的容颜,就这样被人不以为意地践踏在脚下,很难受。
  所以我缓缓蹲□,一张一张把那些皇榜拾起来。
  我拾了一会儿,就听到有人上来劝道:“公子你不要拾了。”
  我抬头看了看他。
  是一个热心的船家。
  “这皇榜上的人昨日已经被官府抓到,这皇榜不再作数了。”
  我只觉得一盆冷水从头浇下,浑身忍不住打了个颤。
  “这皇榜上的人昨日已经被官府捉到了?”我重复问他一遍。
  他点点头。
  旁边有个年轻男子闻言,嗤鼻插道:“官府哪有那么大的能耐?”
  我回头不解地望着他。
  “这人可是自己去城门口揭的皇榜。当时我就在城门外,瞧得清清楚楚。”他一脸钦佩,啧道,“我可从来没有见过像他这样出众的人,只不过是一言不发孤身一人立在那里,气势就抵过了千军万马。”
  我闻言笑了一笑:“百闻不如一见,这样的气势可惜我没有见着。”
  “是啊,公子没有见着真是可惜,”那人道,“昨天官府已经把他押解上京了。”
  我觉得我弯起的嘴角在江风里瞬间僵硬了。
  “这人既然是朝廷重犯,也不知为何要自投罗网?”先前的船家已叹道,“我只在昨日傍晚城门口见到衙差拉扯着他去京城,当时好多人都围着看呢。”
  我心里难过得很,却依旧忍不住问道:“他……看上去如何?衙差可有……打他?”
  那船家点头,却道:“公子你有所不知。当时太阳快落山了,他穿着大红色的衣裳,明明是钦犯,那眼神却好像人人都应该跪在他脚底下一般。”
  我侧头就着船家贫瘠的言辞努力想象一番。
  血色残阳,阮双,好看的阮双,骄傲的阮双,我的阮双,就这样一身艳红,穿着我给他买的衣裳,与殷绯晚霞彻底融为一处。
  我闭上眼睛,回忆着他的音容笑貌。
  种种往事如云雾般涌腾翻滚上来,模糊一切,到了最后,只剩他朗若寒星般的双眸,在云彩背后闪烁着倨傲的光,耀得我只好重新睁开眼睛来。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问道:“我要赴京,走官道该如何走?”
  他们告诉我需先从南门入城,再从北门出城,然后我就能踏上北上的官道了。
  我想想我这样徒步走肯定是追赶不上的,便入城欲寻家店,雇一辆马车赶路。
  
  也算是沿江繁华之地,城里热闹得很。
  可我在城里兜转好几圈,也没有找到能雇马车的地方。
  我拉了人打听一回,才知道南方不产牧草,因此马匹稀缺,能跑长途的马,大都是从北方运来的,整个城里,也只有城东有一家顾记铺子能租马车。
  有一家便好。我直接去了城东。
  顾记铺子是贩马租马的,铺子门口就是马厩,臭气冲天。
  我掩了掩鼻子,踏过一地马粪,走到铺子门口。
  门半掩着,我探头往里看了看,里头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
  “有人在吗?”我在门口喊。
  没有人说话。
  我有些胆怯,又不想打退堂鼓,因此伸手摸了摸身上。
  除了银子,我什么也没有。
  这样不行。
  于是我扭头,环顾四周。
  没有什么可供我防身的。于是我走到马厩旁,端起一个半满的沥桶。
  味道呛鼻,不过我也别无选择。万一待会儿遭人偷袭,我好歹可以争取点时间,溜之大吉。
  打架我不行,逃跑我还是很在行的。
  
  我拎着沥桶,屏住呼吸,一脚踹开门,大喊一声:“到底有没有人?我要雇马车。”
  门口打开,铺子深处,施然站着一个人。
  外头的阳光打进来,将他月白色的衣裳精心勾勒出儒生大家的风范。
  是阴魂不散的郑子佩。
  我愣了一愣。
  然后我感到背后有几道阴影厚重打下来,应当是几个彪形大汉堵住了门口。
  擒贼先擒王。我要离开他去找阮双。
  所以我想也不想,抱着沥桶大叫一声,直接往郑子佩冲去。
  他微愕,往后退了一步,可惜铺子空间狭小,他退不了多少。
  我已经冲到了他的面前。
  身后有好多手已经伸上来,拉扯我试图阻止我。
  我使出吃奶的力气,把沥桶举过头顶,将里头的马屎马尿从头到脚统统倒在了郑子佩身上。
  马尿挟着马粪沿着他的双颊淌下来,黄的绿的,流满他不染纤尘服服贴贴尘的白色衣服,甚是滑稽。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可他们都不笑,反而全部怔在了原地。 
  我赶紧收住笑容,转身往外跑。 
  没跑几步就听郑子佩在我身后沉声道:"把他给我拖回来!" 
  我双拳难敌八手,很快就被那四个彪形大汉重新拎回铺子。 
  郑子佩已经又吩咐他们道:"你们都出去。" 
  收了二十文钱的效果当然不同凡响,那四个人极其粗鲁地把我往地上一扔,便退出了铺子。 
  筋骨好像散了架,我甚是后悔昨晚没有钱给他们买海棠糕。 
  无钱寸步难行,我不由琢磨将来我与阮双以何为生才既不显眼也不会饿死。 
  我俩自幼都娇生惯养,他虽落魄过,我看他骨子里世家公子的架子比我还大。我俩要谋生赚钱恐怕颇是不易。 
  我顿觉十分惆怅,所以我叹口气,抬头看郑子佩。 
  他正在满脸的污秽颜色后头淡定地睁着眼睛盯住我。 
  我觉得换我如他这样,我一定会被熏死的。 
  于是我问道:"你的鼻子是不是不太好?" 
  他楞了一楞。 
  "鼻子不太好要尽早看大夫,"我补充道,"否则被熏死了也不知道,很可怜的。" 
  他也不睬我,直接走到我面前,板起脸威严道:"只要我有一口气在,我就决不会准许你再送死去找阮双。" 
  我闻言一怔,随即冷笑一声,道:"今日你拦我,我看在你是阮双恩师的份上给你面子,浇你一盆马尿熏熏你罢了;明日你再拦我,我就不会给你面子,直接浇一盆铁水烫死你。" 
  他原本不太好看的脸色更难看了。 
  我拍拍衣裳从地下慢吞吞爬起来。然后我突然发力,趁他不备一把反勾住他的脖子。 
  打彪形大汉我打不过,挟持个大我三十来岁的读书人我还是绰绰有余的。 
  唯一让我不爽的是,肌肤接触,他身上的污秽之物由此沾染在了我的衣裳上。 
  这绝对是自作孽啊。 
  下次如果能将蛋黄酥倒在他身上就好了。 
  我暗叹一口气,屏住呼吸一脚从内揣开铺子大门。 
  "让他们统统滚。"我朝那四个目瞪口呆的彪形大汉努嘴,对手里的郑子佩道,"如果你再敢拦我,我就勒死你。" 
  他不吭气。 
  我立马收紧了手肘。 
  他呼吸不畅,剧烈咳嗽一声。 
  "郑先生,你就让他走吧。我看他是认真的,这样下去搞不好要出人命的。"一个彪形大汉劝道。 
  "是啊,"另一人附和道,"这位公子眼睛都红了!" 
  眼睛红了是要杀人。 
  为了阮双,我知道我会杀人的。 
  可郑子佩好不容易咳嗽完,却道:"我不会放你走的。" 
  我生气了。 
  "脚生在我身上,天大地大,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恶狠狠地大叫,"你是死是活都管不着我!" 
  手下大概又是不自觉地用力了,他再咳一声。 
  然后我听到他缓缓开口,道:"我怎么管不了你?" 
  语调甚为忧伤。 
  忽然之间有江风吹过,一阵莫名冰凉。 
  记忆被撩起,昨日他酒醉后写给我的那句诗历历在目。 
  那句诗云:系佩折柳共寻欢。 
  嵌了三个人的名字,我的,郑子佩的,还有母后的,欢快而香艳。 
  我咬了咬唇。 
  他已经叹了口气,接着道:"林献寒当年才华横溢,名冠京师,你是他的学生,想必三纲五常的三纲总是晓得的吧?" 
  我启蒙的第一课太傅就教我三纲五常,我怎么会不晓得?
  可我已经震惊在先前那句诗背后的含义里,言语不能。 
  他强行在我收紧的手肘里扭过头来,看住我。 
  然后他问:"敢问公子,三纲五常里的第二纲,是什么?" 
  三纲者,君为臣纲,父为子纲, 夫为妻纲。 
  一瞬间,本能的抗拒决堤般地汹涌而出,淹没了我的神思。 
  "你胡说!"我朝他大叫大嚷。 
  他不顾我,只抬睫,继续自管自地问了下去:"阮欢,你说我有没有资格管你?" 
  一滴污水从他的发梢蜿蜒下来,滴落在我的手背上。 
  我放开他,往后退了一步,抬头看天。 
  天高气朗,万里无云,是个诸事皆宜的好天气。 
  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我的母后,会常常在午后这样的好天气里,坐在庭院里给我讲故事。 
  那个时候,她还对我很亲热,一点也不冷淡。 
  她曾经讲过一个故事,她说:有一条河鱼,有一次在涨潮的时候,脱离了同伴,误闯一个池塘。它被池塘边的桃源仙境所迷,流连不已,却忘了在退潮之前抽身而去,最后只好一辈子孤单留在池塘里。 
  她是笑着说的,可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结局。 
  所以我平静下来,款款道:"父为子纲,如果做儿子的敢不敬父亲,就是忤大逆,死后是要不得超生的。" 
  他大概知道我要说什么了,脸色倏然一变。 
  我继续道:"我曾在你脸上画过只乌龟,我曾当着你的面和人欢好,我如今又从头到脚浇了你一身污秽。如果我是你儿子,那我对你所做的不敬之事,足够我不得超生十回八回了!" 
  然后我顿了顿,咧嘴朝他没心没肺地微微一笑:"所以说,为了我死后能够超生,我不能是你的儿子。" 
  
                          
作者有话要说:所谓的生了个二货儿子,就是这样的……




☆、第 47 章

  第十四章:
  
  说完这句我挺直身体,往铺子外头走去。
  母后就是那被池塘困住的鱼,无人理会,一辈子活得不开心。
  我不要像她那样,一辈子活得不开心。我要回到江河里去,我要趁一切还来得及的时候,追寻我在乎的东西。
  天高海阔,滔天大浪也阻止不了我。
  擦过郑子佩身边的时候,他突然伸手,拉住我。
  “你不能去找阮双。”他依旧严肃。
  我低头看了看,道:“放开你的脏手。”
  他不放,反而拽得更紧。
  我大怒,刚想打掉他的手,却听他幽幽道:“阮家的男人,弘熙王爷也好,世子也好,骨子里统统都流着无情无义的血液。”
  弘熙王,是阮双父亲未登基前的封号。我以前一直以为,他才是我的父亲。
  我抬头看着他。
  他的眼神似乎有些哀怨:“他当着你的面对你好,一转身就会另寻新欢,始乱终弃,毫无愧疚。”
  我想了一想,回道:“无论先皇如何待你,喜新厌旧也好,始乱终弃也好,阮双与他的爹爹,肯定是不同的。”
  他惊愕地看着我。
  我朝他笑了一笑。
  我又不是傻子。他只说一句,我便懂了。
  然后我抽走我的手,继续往外头走。
  “世子与林献寒的纠葛,想必你也有所知晓。”他在我身后道,“林献寒当年年少登科,春风得意,论才情论韬略,你远不如他。世子尚且如此待他,你的下场,恐怕会比他惨得多。”
  我停住,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后我扭身,对住他。
  “你还记得我的母后吗?”我问他。
  他的面孔一僵。
  “她明明知道她会是什么下场,却依旧执着。”我鄙夷道,“不像你,只知道畏畏缩缩,瞻前顾后,偏偏嘴里却还口口声声说着别人始乱终弃……依我之见,真正始乱终弃的人,不就是你自己吗?”
  说完这句我朝怔怔不动的他脚下吐了口唾沫,再不看他,甩门而去。
  
  ===
  既然此处雇不到马车,我只能沿官道往北走,寄希望于抵达下一个州府的时候,能有店家售赁马车。
  我的身上沾了很多马粪马尿,气味很大。路人纷纷掩鼻。
  想当年我在宫里做皇帝的时候,虽然朝政大事说不上话,好歹宫女太监都十分敬畏我。
  反差甚大。
  我舔了舔唇
  初夏的太阳毒辣,临近中午,将我的影子缩成了一个黑色的点,光秃秃地跟在我的脚下。
  我盯着影子瞧,一步一步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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