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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徒与大夫-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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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家了,开心吧?” 谢九勉强一笑,牵住马缰。 
            “……说不出来。”酒徒微笑着,仰起头。他蒙着纱布的眼,仿佛在眺望着长安的方向,“我当年,在这里出生,在这里成长,在这里高中,在这里从军,也是在这里遇见他,拉他与我一起到西北去……” 

            “你大约,十分恨他吧……”谢九淡淡地问道。 
            “怎么说呢——其实,当年我的牢狱之灾是我自己造的。不愿遵循上意求和的是我,几次借口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而抗命的也是我,得罪了刚刚登基势要稳固军政的皇帝,哪有完璧的道理?当年……落井下石的人很多,背叛我的也不只有他一个。可我那样深恨的,独独他一人罢了。”酒徒苦笑着啜了一口酒,“我多看重一人,遭那人背叛的时候便会多恨他。嗯,这对他来说,也不公平……他又不知道我对他是那般的爱重。” 

            “即便知道,他怕也会做出相同的决定吧。我还是不要一厢情愿、自欺欺人比较好。”酒徒叹息,“对了,你既清楚我昔日旧部的下落,可知一个叫做解长安的人么?他现在混得如何了?在何处任职?是几品将军?他就是我那个……那个谁——这万一进了长安撞见,也好有个心里准备不是。” 

            “什么准备?报仇?拼着丢官下狱去杀人?”谢九道。 
            “咳……”酒徒干咳一声道,“露馅了大不了跑到南楚去避避……” 
            “……哼,那你倒不必担心了。”谢九道,“我从未听说你们大秦有什么姓解的大将。杀便杀了,谁干跟您岳将军计较?” 
            “诶?以他的才华,不当被埋没啊……”酒徒疑惑地说道。 
            谢九用鼻子哼哼道:“你还替他惋惜是怎么的?” 
            “咳,你都要成家的人了,还吃我的干醋?”酒徒揶揄道。 
            “屁!哪个吃你干醋?你也好意思!”谢九啐了一声,把他拽下马,“停了,我给你换药!把眼睛闭好了,万一被阳光刺伤,治好也白费了!” 
            “喏!嘿嘿,谢神医手段高明,小的可信您了!”酒徒谄媚地说道。 
            “你够了……” 
            谢九无奈地给他换好敷眼的药,扶他上马,看了看已经能够看到的巍峨城楼,不由深深地叹了口气,心数“一、二、三”,这才开口道: 
            “前面有条岔路,你知道走哪条么?” 
            他看着笔直的古道,淡淡地说着。 

            “岔路?”酒徒纳罕,“我记得以前没有啊……莫非是新建的?我不晓得呢。” 
            “那我先去探探,你在后面骑慢点儿,别晃悠下来。” 
            谢九说罢,不待酒徒反应,便飞快地把缰绳往他手里一送,自己甩开大步往前走去。 

            酒徒摸不着头脑地纳闷道:“一起去不成吗?虽然本将军马术了得,但万一栽下来多丢人啊……长安发小多,这要是被看见了……” 
            脚步声渐远渐无,根本没人搭理他。 

            酒徒没趣儿地趴在马上,摇摇欲坠,断续地哼着歌,愣是把那南国的小曲儿,唱出了西风似的调。 

            歌声随着道旁的离离青草,渐渐地近了长亭,又渐渐地远了。 

            一曲歌毕,不知有多少路过的商旅嘘了又嘘,然而车马辚辚、人声混杂中,他却没有等到他最熟悉的足音。 
            “老谢?谢大善人?”酒徒高声呼唤。手中的缰绳,却渐渐的松了。 
            “走了?”他喃喃着,不可置信。 

            黑色的瘦马踢了踢蹄子,散漫地停在路旁,低下头来吃草。 
            酒徒艰难地从马背上爬起来,想要敲打两下他的马儿,让它去追谢九。 
            然而,一块布巾从他眼前滑落,只那一抬头间,他便看见了他久违的光明、久违的故乡。 

            “长……安?” 
            酒徒摇了摇空荡荡的酒袋,醉眼睁了又睁,不可思议地看着那巍峨的城阙——他的右眼确实看见了,看见了大秦的国都,看见了他的家乡,看见了阴阴的没有一丝光亮的天霭,也看见了那似乎完全没有变化的、笔直而宽敞的古道…… 


            酒徒脸色僵硬,颤抖着摸了摸自己的眼,用力的眨了一下。 
            “你又骗我……这么着急走,赶着成亲么?” 
            他冷冷地笑起来,双腿猛地一夹马肚,双手缰绳一紧,便逼得那贪吃的马儿长鸣一声,一跃而如风驰,眨眼间,便将满途商旅抛在身后。 

            拾贰 
            烟尘一路,商旅无数。 
            长安首天下之都,雍容繁华、往来熙攘。 

            人山人海间,如何寻得一个从未见过的人影? 
            就连他的足音,酒徒都在一片嘈杂中听不到了。 

            酒徒冷着脸扫过人群,横马立在灞桥边,而他自己,则稳稳地站在马鞍之上,一点都不在意旁人的议论,居高临下地看着官道上每一个准备过桥进长安的行人。同理,若是有那可疑的人半途停下或者绕道别处,他也能看得分明。 


            一道青影几乎是瞬间就被他纳入眼底。 
            孤身一人,瘦削、劲挺,穿着最最普通的落着风尘的青衫,面容五官隐在笠帽的黑纱后面。 

            酒徒将马系在桥畔,从过路的一个佩剑书生的剑鞘里抽出一把长剑,笔直地向那青衣笠帽的人走去。 
            “喂……喂,那、那是我的剑……”书生不满地说道,却在酒徒身上杀意暴涨的一刻弱了声音。 

            “何事?”冷冷的声音从笠纱之后传来。 

            是没有听过的声音。酒徒想。 

            “你从哪儿来?”酒徒嘴角上挑,长剑无礼地抵在那人的咽喉。 
            “东南。长阳郡。” 
            “长阳?”酒徒哈哈笑道,“无论是长阳还是长安,此时气候好得很,哪里用得着戴这种遮风沙的帽子?我看你是从西北来吧?” 
            “那又如何?我为何要告诉你?”旅人退后一步,缓声道,“请让开。此乃天子脚下。” 

            “你的马呢?”酒徒无动于衷地问道,眼角余光瞥了瞥他掌心的红痕,“缰绳印子还在呢,你的马在何处?” 
            “你要做甚么?”旅人不耐道,“我不认得你,你我无怨无仇,挡甚么道。” 

            “无怨无仇?”酒徒嘲讽地笑了,笑得畅快,刚刚复明的眸子爆出亮得吓人的光,“我真想不到这句话你能说出口。” 
            说罢,剑尖便往上一挑,将那人的笠帽挑飞,逼他露出那一张被散发半当的俊逸儒雅的脸来。 

            “长安。” 
            “好久、好久不见呐!”酒徒重又把剑比在那人的咽喉,嘴角带笑。然而那笑,那笑中的酒意,仿佛比大漠的秋风还要萧索。 

            旅人振了振青衫,微笑着唤道:“子阳,好久不见。” 
            那声音一下就变了,变得极温柔,仿佛寒冰眨眼间就融成了春水 一样。还带着京腔。 

            “这么多年,你没平步青云?出将入相?”酒徒问道,若不去看他手中的剑,只怕要以为他是与朋友叙旧。 
            “我辞官了。”旅人道,“这些年,倒是看了不少山水。江南、川蜀我都去了,最后又去阳关追忆了一下往昔,感慨良多。” 

            “若是你的心跳跟你的语言一般平静,我或许就信了。”酒徒撤开剑,猛的上前,一把扣住他的脖子,感受着掌心中那跳得极快而惶然的脉动,“再换个声音来听听?或者干脆把这身衣服给换了,好好泡个澡,洗掉这一身草药味儿,再领个久病的媳妇儿过来会会朋友?啊?谢大善人?” 


            “岳晖……”旅人难过地咳了起来,嘴角却奇异地扯出一个笑,“你要杀我?” 
            酒徒被这听了五年的清冽声音唤得心痛,正要说什么,却有一阵微风吹来,撩开了挡住了旅人半边俊颜的额发。 

            额发下,不是清撤犀利的眼,而是一块散发着草药味道的厚重纱布。 

            “欠你的,我自认能还的都还了。岳晖。”旅人,解长安,谢九,如是说,“若说我还欠你甚么,便是这剩下的一只眼。你要想要,便拿去。不过,我的命却不想给你。” 


            拾叁 
            谢九直视着酒徒,脊梁挺得笔直。 
            “要么?”他说,“如果你要,我就挖下来给你。可惜……还是能还,换是换不成了。” 
            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抚了抚眼上的纱布,自嘲地笑了一声。 

            酒徒扣住他咽喉的手指缓缓收紧,眼中痛苦之色几欲沸腾。 
            “你以为,你只欠我吗?那么多兄弟、那么多人,那么多条生命——你怎么还得起!” 
            谢九冷笑道:“我又没指控他们谋反,我从头到尾只陷害了你一个人。是你们的皇帝要他们死。到头来,你却要迁怒于我吗?” 
            “‘你们’的皇帝?你确实是南楚人?”酒徒闭目,沉痛地问道。 
            “怎么,我是谢九的时候,你为我是南楚人,怕我不习惯大漠的生活,还处处关怀;我是解长安的时候,你便这般痛恨我楚国人的身份?” 
            “这么说……你,你原本就是楚国的细作?你与我……”酒徒从牙缝中挤道。 

            “……我原本,只是冒名替人科考混入大秦官场,跟你相识,全是偶然。你那时候算甚?不过一个还不算太没脸的纨绔。接近你还不如接近你父亲。”谢九不屑而冷硬地说着,眼神却飘了开,“不过,你硬拉我去西北从军的时候,我其实是很乐意的。至少,西北军与楚国没有甚么利益冲突,我不必时时警惕、活得辛苦。” 

            “那为何要陷害于我?” 
            “上命。”谢九低下眼眸,一错不错地盯着酒徒手背上爆出的血管。 

            ——“上命难为”四个字你就不会说全吗? 
            酒徒一口气憋着,冲出口时,却是怒道:“咱在西北呆得好好的,碍南楚屁事!” 
            谢九轻微一挑眉梢,用尖酸的语气道:“说起来,不光是我国的人,便是你大秦的大理寺卿,也示意我如此作证呢。” 

            “干……你作便作了,”酒徒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道,“作了便作了,何必还假惺惺陪我在七里呆那么久?” 
            “边城挺美的。”谢九微笑道,“这么说你当然不信。” 
            “别啰里吧嗦说那些没用的!”酒徒恶狠狠地逼问。 
            “这很重要吗?”谢九无所谓道,“我当然是去找我师父的。收留你,不过是看你可怜,弥补一二。当年,我,确实,有那么一点儿对不起你。” 
            “哼,未婚妻子也是真的?”酒徒不忿道。 
            “我的私事,告诉你就不错了,你闲的没事儿管个屁。”谢九独眼一翻,竟也不坏一分他潇洒的风姿。 
            酒徒心底的老伤隐隐发痒,他恨不得直接把这厮见鬼的口条揪下来,踩到地上,狠跺几脚。可是,对着那只仅存的清澈的眼,他连在心里动动手指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别再叫我看见你!治你的好媳妇儿去吧!” 
            酒徒恶狠狠地推了他一把,转身去牵马。 
            拿起缰绳的那一刻,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却拦在他前面。 

            “这是我掏钱买的马。”谢九冷冷地说道,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愤愤的酒徒,“看甚么看?您请走吧!”说罢,便拨转马头,往长安城奔去。 

            “不往南走,还去长安,真要接媳妇儿啊……”酒徒面色难看地嘀咕道,把剑柄塞回旁边看傻了的书生,“喂,还你。” 
            书生接过剑,傻兮兮地问道:“你不杀人了吗?” 
            酒徒脸色一黑,凶道:“人都跑了,你替我去杀呀!” 
            “没劲,”书生翻了个白眼,笨手笨脚地把剑收进鞘里,小声骂了一句,“要杀不杀,磨磨唧唧,耽误小爷时间,怂!” 
            “你骂谁?”酒徒比了比拳头。 
            书生早看透这碴是个色厉内荏的,不由眯了眼睛阴笑道:“哪个怂人应了就骂谁。” 
            “切!”酒徒拍了拍袖子,瞪了那书生一眼,梗着脖子走了。 

            那书生在后面哈哈大笑,笑完了竟摇头晃脑、旁若无人地背起了书,听内容,确乎是孔子为《易经》所作的《象传》: 
            “不远之复,以修身也。休复之吉,以下仁也。频复之厉,义无咎也。中行独复,以从道也。敦复无悔,中以自考也。迷复之凶,反君道也。” 

            酒徒好歹也是进士出身,怎么不懂这话中意思便是要人知道泰极否来、否极泰来,要及时改过,以防积重难返?然而,懂归懂,做起来却是不容易。 
            酒徒用鼻子哼哼一声,骂了一句“多事”,拍拍屁股走得仿佛很潇洒。 

            “终有日你会后悔的!”书生阴森森地碎碎念着。 

            拾肆 
            酒徒当晚悄悄住进了京中的驿馆,低调地递了折子上去告诉小皇帝他回来了。 
            他的父亲当年曾是小皇帝的武学师傅,他与小皇帝也有些交情——这交情,放到当年,便是矫诏登基的灵帝的眼中钉,他自个儿的催命符;而如今,大约就是他的图南之翼了。 

            一边想着那个混蛋,一边想着朝堂上杂七杂八的事情,他怎么也睡不着觉。 

            而这时,便有敲门声传来。 
            “岳先生,有人要见您。” 

            “这么晚了,能是谁啊?”酒徒莫名其妙地披衣起来,猜想,如今除了这驿馆、皇帝,能有几个旁人知道他住在这里。 

            走出屋舍,来到前馆,他惊讶地发现,访客竟是个意想不到的人物, 

            “这么快就再见面了,真是出乎我意料啊!” 
            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原来,来者竟是白日里那个“借”他宝剑的书生。 

            “你来这儿干嘛?”酒徒问。 
            “有人在我舅的铺子里喝了酒不给钱,支我来这儿找你收。”书生道,“一共是三十九两四钱,承惠。” 
            “为啥要我掏!”酒徒惊恐地捂住自己没有几两重的钱袋。 
            “你可想好了啊,”书生鄙夷地看了一眼他瘪瘪的钱袋,“若是我舅气急了把他做了肉馅儿包子,你再找——甭管是杀是奸、监禁!都找不到了啊!” 
            “谢九?!今儿我那冤家?”酒徒惊讶道,见书生点头,不由哼道,“若是做了包子,请务必送来给爷品尝一二。” 
            “……你这人真抠。”书生不屑道,“你可想好了啊,真不掏?” 
            “他肉可香了,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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