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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草碧-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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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迎亲的队伍里,有乐师有卜师和歌姬,从郊外的客栈到奉元城,一路上热闹非凡。半路还有围堵道路,唱歌跳舞要吃要喝要财帛的生人,嘴里唱着吉祥话一个劲儿地在讨喜。前头的人也不驱赶,由着他们胡闹一阵,然后差人送上一早就备好的牛羊布帛酒肉。

    桑榆偷偷掀开婚车帘子的一角,向外头好奇地张望。在南湾村三年,偶尔也有人成亲,但像今天这么热闹的场面,她也是头一回见着,不免哪里都想盯着看。

    一路吹吹打打,新郎骑马前引,桑榆就坐在婚车里跟在后面,桑梓不时告诉她一些她好奇的事。更重要的是,桑梓指着前面坐在高头大马上身穿红纱单衣的男子,言道:“二娘,那人就是虞家六郎。”

    桑榆眨眼,突然愣住,回头紧张地看着桑梓:“阿姊……你不是要嫁给虞二郎……么?”

    “二郎身体不好,还在病中,不能亲迎,故而方才大嫂也说了,六郎会代替二郎与我行礼。”

    “……”

    不等桑榆表达她的不满,迎亲的队伍已经走到了虞家大门口,婚车停下。车外窸窸窣窣,不多会儿,传来虞十二的声音:

    “拦门礼物多为贵,岂比寻常市道交。十万缠腰应满足,三钱五索莫轻抛。”

    大概是觉得自己找来的这首“拦门诗”写得好极了,虞安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洋洋得意。桑梓轻轻一笑,扯了扯正有些闷闷不乐的桑榆:“答诗。”

    桑榆根本不会作诗,能勉强应对上的答拦门诗,还是桑梓过去曾经看到过的一首,她背了一晚上,就为了这会儿的事。

    “从来君子不怀金,此意追寻意转深。*诸亲聊阔略,毋须介绍久劳心。”

    虞安本来正对自己的表现觉得十分满意,在跟人得瑟求表扬,然女孩清灵的嗓音从婚车里飘出来,干净利索的“答拦门诗”直接秒杀他的。虞安脸色变了变,低头嘟嘟囔囔了两句。

    拦门只是象征意义上的对个诗,两厢都没有特地为难的意思。卜师在门口抛撒炒米、豆子、小果子和铜钱,早有小孩跳起来争先恐后地抓住抢走。虞家之前让袁氏给新妇带去的侍娘,一路跟着走回城,这会儿挑开车帘,请新娘下车。

    婚车外的地上,早有人用毡席铺开一条路,一直引进家里大门。前头有侍娘手持蜡烛引路,还有娘子拿着面镜子倒退着走。桑梓拿着团扇遮住脸,自下车后便被人扶着,踩过青色的毡席,跨过一座马鞍子,一直往里走。

    桑榆站在车上,看着阿姊越走越远,心情终于从之前的闷闷不乐,慢慢缓了过来。不高兴啥,未来姐夫身体不好躺在床上,那让人代替成亲也不算过分。只是怎么想,都觉得这门亲事,已经说不清楚到底是谁欠了谁的。

    “要我抱你下来么?”

    打断桑榆神游的是刚才自鸣得意做拦门诗的虞安,这会儿门外的宾客亲眷们都跟着新娘进去的差不多了,只零星几人还在外头站着说话,有人瞧见从婚车里钻出来的小娘子,有些好奇地打量了几眼,见十二郎过去说话,不由问道:“十二郎,这位小娘子是?”

    虞安:“这是我二嫂的嫡亲妹妹。”他说着,回过头,“不要我抱?”

    桑榆绷着脸。她其实很想自己下车的,但是以她目前的身高来说,想自己下车,只能跳下去,但是……咬咬牙,桑榆伸手,眨了眨眼睛:“要。”

    虞安乐了,一把把她从车上抱了下来:“早说不就行了。走,带你去逛逛。”

    家中一对新人正在行礼。媒人在堂前笑盈盈地喊着祝词请新人拜,拜过天地众神,拜过高堂祖宗,再拜在堂公姑内外诸亲尊长,末了还有人专门在一旁撒果子金钱,边撒嘴里边唱:

    “今日良辰吉时,虞氏儿与谈氏女结亲,愿夫妻同心,千秋万岁,保守吉昌。五男二女,奴婢成行。愿郎为卿相,娘为公主!”

    在堂中行礼的男人身形较之之前见到的背影更高大一些,只是略显单薄,且看着摇摇欲坠。桑榆几次看他晃了晃身子,旁边立马有仆从上去小心地托了一把,她扯了扯虞安的衣角,问:“十二郎,现在在和阿姊拜堂的人,是你二哥,还是六哥?”

    六哥代为迎亲的事,也是虞安连夜赶回虞家才知道的。二哥的身体说实话,其实真的不大好,能支撑着在堂前行礼,已经算是件很不容易的事了。他探头在人群里看了看,没见着六哥的踪影,该是去换回自己的衣裳了。

    “嗯,是二哥。”

    得到肯定的答复,桑榆还是忍不住在心里生出浮躁来。

    她能说虞家这是在骗婚么!

    这哪里是不大好,根本就是很不好!连站都站不稳的男人,别说寿命长短了,好吧就算他能活到白发苍苍,那别的事呢,能不能给阿姊正常的夫妻生活呢?

    桑榆想要炸毛了,虞安觉得不大对劲,赶忙拉着她往外头跑:“二娘!二娘!你别气!你信我,二哥他没事的,他有在吃药,所以大……二嫂她不会吃苦的!”他本来自喻能说会道,最能哄娘子们开心,可结果碰上个油盐不进的谈二娘,却一时想不出能安抚的话来。

    桑榆抬头看虞安,在小郎君的眼睛里,那个萝莉模样的自己紧绷着身子,一脸的不高兴。难怪他会那么急的把自己拉出来——这副脸孔,怕是谁见着了,都觉得大喜日子的,有些扫兴。

    “十二郎。”桑榆声音淡淡的。

    虞安盯着她:“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跟二嫂感情那么好,当然会担心以后的事,你放心,虞家不会亏待你们的,更何况,虞谈俩家本来就有交情。”

    那也不能仗着有交情,有婚约,就使诈骗婚!

    桑榆很想抡拳头给他一拳,可来来往往的侍娘仆从不少,她一个六岁小娘子就算一拳头打出去,估计也没法给个痛快:“杀熟。”

    就一个词,两个字,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虞安摸了摸鼻子,一时也想不出可以辩驳她的话来,心道这哪里是个六岁在乡野长大的小娘子,真凶悍,以后谁娶她谁倒霉!

    “这是怎么了?”台阶下传来声音,桑榆跟着虞安转头。

    从一旁的青石小径上走来一个年轻的郎君,穿着青色罗袍,自肩头隐隐有枝蔓暗纹一路向下,身形修长。男子的脸上是温和从容的笑,就这么迎着日光看过去,只觉得那张脸孔俊朗非常。

    “六哥!”虞安笑着迎上前。

    虞六郎?

    虞安绕着人转了一圈,假模假样地作揖行礼,调侃道:“六哥方才亲迎二嫂进门,感觉如何,可有想赶紧成亲,也亲身体验一回洞房花烛夜?”

    年轻郎君斜睨了他一眼:“莫说浑话,小心被伯母听见了,罚你跪祠堂。”

    虞安吐吐舌头。

    那人说着又看了桑榆一眼,目光清澈,面上不变的是静谧的笑容:“谈家二娘?”

    桑榆就着他上扬的语调自行脑补了后头的问号。

    “见过六郎。”

    大约是瞧见她小小一只,却偏偏一副大人模样,那人低声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跟着十二,喊我一声六哥罢了。”

    头顶上的手掌,掌心温热,桑榆听得温润、清澈的声音,蓦地就红了耳朵,咳嗽两声,喊道:“六哥。”

    有时候美男计也挺好使的不是么?

    起码,这会儿,桑榆的注意力被人给勾引走了……
第13章 卜玉郎(五)
    虞家以玉雕手艺传家,至伯字辈的四房,已经和从前不同,生出了从仕的想法。

    因“择良子业儒”的决定,三郎虞伯源因其早慧,自小得生母樊氏倾嫁奁购书,延师教授。而后,虞伯源十六岁至奉元城参加科举考试,并进士及第,次年又考博学宏词科,考中后即刻授官,任成为虞家几代以来入仕的第一人。

    虞伯源先任九品校书郎,后又任监察御史,一路顺风顺水至侍御史。

    至此时,虞伯源已经二十九岁,大郎虞伯钦已经结婚生子,膝下育幼三子二女,而虞伯源才刚刚与妻子廖氏成亲。

    虞伯源于三十二岁时,因病不慎过世,彼时妻子廖氏怀孕四个月,足月后生下的一双小郎君,后长子未满月便早夭,独留次子,于是在家中行六,单名一个“闻”字。

    从虞十二那里,桑榆知道了代娶事情的来龙去脉——虞闻本是不愿意代娶的,但二郎虞阗的身体的确不大好,大夫开了新方子,又进补了好些日子,仍旧没有太大的气色,大喜日子逼近,迎亲队伍里如果没有新郎实在说不过去,虞家左右想了不少办法,最后还是让他点了头代二郎迎亲。

    “好了,你别瞎担心,走吧,该行合卺礼了。”虞十二说着,便要带桑榆去二郎的院子。还没迈开一个步子,就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虞十二干瞪眼,只能巴巴地看着他六哥。

    虞闻抬眼,修长的眼睛目光清澈,弯了弯唇角,轻笑:“去吧,该是大伯找你。”他说着,又看了看桑榆,笑道:“二娘,你对谈世伯可还有印象?”

    桑榆摇摇头。她对这具身体的父母所有的了解,都仅仅是从桑梓和贺主簿那里了解到的皮毛,好在她穿越的时候,这具身体也不过才三岁,三岁大的小孩对很多事没有印象也在情理之中。

    在桑榆的理解中,主簿就是个文职,听说前朝的时候,原本是部分官署与地方政府的事务官,到了大邯成为各县行政部门的重要官职。

    桑榆只知道,阿爹是个清官,真正的两袖清风,俸禄都会掰开几分用,桑梓的那些陪嫁,全都是当年阿娘带过来的嫁妆。

    从前庭走到二郎的院外,一路上虞六郎都在不停地和桑榆闲聊,等到门口,他抬手指了指灯火通明的院子,看着桑榆:“进去吧。”

    他说完,微微一笑:“都是女眷,我不方便去凑热闹,进去后当心些,那么小只,当心别被人踩着。”他说着,伸手摸了摸桑榆的头,十分满意手上的感觉。

    新人行“合卺”礼是在洞房内,郎君们大多是在事后闹洞房才会去过去瞧瞧,但女眷是可以去凑这个热闹的。虞闻把人送到院子外头,便算是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桑榆目送他离开,然后循着声音就往洞房去了。

    她挤进屋子里,正巧见着侍娘端着两只小金银盏子献给新人,一旁还有人在唱着“请合卺诗”:

    “玉女朱唇饮数分,盏边微见有杯痕。仙郎故意留残酒,为惜馨香不忍吞。”

    这会儿挤在闹闹腾腾的女眷围观组当中,桑榆总算瞧仔细了谈二郎的模样。

    桑榆穿越到这个世界后,对年轻郎君们的印象只有两种,一种是像南湾村的小郎君们那样皮肤黝黑,四肢健壮的,还有一种就像虞闻虞安,芝兰玉树。

    虞二郎单名一个阗字,生得十分高大,但脸色苍白,即便是坐在床沿上,身体仍然在时不时晃动,看着像是随时随刻都会昏倒。侍娘献上酒杯的时候,桑榆看得仔细,他伸出去拿酒杯的手在微微发颤。

    新人接过酒杯,饮罢,丢掉酒具。桑榆还没来得及看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女眷们忽然齐声贺喜,连声道多子多孙。到这时侍娘们扶着新郎去堂屋问候吃酒的客人。屋子里的女眷们也渐渐散去,最后只剩下几个侍娘和桑榆还留着。

    “阿姊!”看到桑梓朝自己招了招手,桑榆赶紧跑过去。屋子里有圆凳,她顾不上去搬,直接就坐在床边的脚踏上,“阿姊,你饿了没,要不要我去给你找点东西垫个肚子?”

    桑榆作势就要爬起来出去找灶间,被桑梓一把拉住手:“二娘,你坐着就好。”说着,桑梓扭头,朝着身边的一个侍娘,问道,“阿琉,能找些吃的过来么?”

    叫阿琉的侍娘眉目清秀,说话的声音也斯文极了,轻轻喏了一声,便往门外走。

    屋子里一共站了三个侍娘,先后被桑梓差遣了出去。等屋子里只剩她们二人的时候,一直挂在桑梓脸上的笑,顿时沉了下去。

    “阿姊……”桑榆愣愣地看着她。桑榆都觉得是不是连大脑都萝莉了,有些时候真的跟不上桑梓的思维。

    “二娘,你看到了么,刚才那人就是我嫁的丈夫。”

    “阿姊……”

    桑榆正要说几句劝解的话,外头忽然有匆匆的脚步声传来。

    “娘子、娘子!”阿琉匆忙跑了回来,推开门让出一条道来,而后便见着几个侍娘仆从簇拥着脸色惨白的新郎进屋,“娘子,阿郎昏过去!夫人使奴婢们扶阿郎回来等大夫看诊。”

    虞家常有来往的大夫住在奉元城东市,因为有虞二郎这么一位药罐子在,奉元城里除了御医,几乎人人都认得这么一户人家。

    侍娘们扶着虞二郎上了床,进进出出忙活着打水擦脸,还有人急匆匆跑去煎药。桑梓也一脸忧心地坐在床边,时不时给虞二郎擦擦脸上的汗。桑榆就站在屋内一角,想要搭把手帮忙,又与忙活成一团的侍娘们有些格格不入,只能试图宽慰下桑梓,却一抬头看见她谭水般幽深的眼眸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昏昏沉沉的虞二郎,心底微微颤抖了一下。

    桑榆心里没来由的感觉到畏惧,连忙垂下眼眸,从屋子里退了出去。

    院子里的侍娘仆从都忙着服侍发病的郎君,一时也没人去好奇这个突然出现在门口的陌生小娘子。

    客人们有郎君们招待着,虞府女眷得空都跑到新房来探望虞二郎。

    几位夫人匆匆走来,抓着门外的侍娘就着急询问二郎的状况。听说大夫正在赶过来的路上,一位穿着青衣的年轻夫人急道:“一早便说请大夫在抱厦候着,竟是到现在都还没请过来吗?”

    被呵斥的侍娘满头大汗,当场就跪了下来:“回三娘。大夫……原是请了的,但阿郎更衣的时候说,大喜日子让大夫候在抱厦,实在有些扫兴,所以就……”

    虞家四房,大房虞伯钦,二房虞伯诚,三房虞伯源,四房虞伯起。二房早年离经叛道,学了部分手艺后娶妻生子,另立门户,如今在南方也算是小有所成。四房则留在老家守着祖宅。三房虞伯源当年入奉元城时年纪尚小,大房虞伯钦自小与这个弟弟关系亲近,为了照顾他,便带着妻儿上了奉元城,以祖传的手艺谋生,渐渐有了如今的名声和财势。

    方才说话的娘子,是大房虞伯钦,也就是如今虞家主人的长女,在家中行三,与二郎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妹妹,几年前远嫁,为了二郎成亲的事特地赶了回来。

    三娘性子利落,这会儿不等侍娘解释完,脸色已经沉得不行:“二郎的身体是什么情况,你们这些成日在身边服侍的人难道不清楚么,由着他任性胡来?”

    那侍娘心底发虚,连忙磕头:“婢子错了!求娘子们饶恕!”

    三娘咬牙,一脚踹在那侍娘的肩头,狠狠道:“明日就发卖了你!”说罢,急匆匆就往屋子里走,抬眼瞧见站在门外的小女娃,皱了皱眉头,“这是谁家的小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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