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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鼎记-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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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天川请二女上车,自己坐在车夫身旁,赶车向南。韦
小宝眼见方沐二女从车中探头出来,挥手相别。大车行出三
十余丈,转了个弯,便给一排红柳树挡住,再也不见了。
韦小宝上了剩下的一辆大车,命车夫折而向西,不回北
京城去。那车夫有些迟疑,韦小宝取出十两银子,说道:“十
两银子雇你三天,总够了罢?”车夫大喜,忙道:“十两银子
雇一个月也够了。小的好好服侍公子爷,公子爷要行便行,要
停便停。”
当晚停在北京西南廿余里一处小镇,在一家小客店歇宿。
韦小宝抹身洗脚,没等到吃晚饭,便已倒在炕上睡着了。
次晨醒转,只觉头痛欲裂,双眼沉重,半天睁不开来,四
肢更酸软无比,难以动弹,便如在梦魇中一般。他想张口呼
叫,却叫不出声,一张眼,却见地下躺着三人,他大吃一惊,
呆了半晌,定了定神,慢慢挣扎着坐起,只见炕前坐着一人,
正笑吟吟的瞧着他。
韦小宝“啊”的一声。那人笑道:“这会儿才醒吗?”正
是陶宫娥。
韦小宝这才宽心,说道:“陶姊姊,陶姑姑,那那是
怎么回事?”陶宫娥笑道:“你瞧瞧这三个是谁。”韦小宝爬下
炕来,腿间只一软,便已跪倒,当即后仰坐地,伸手支撑,这
才站起,见地下三人早已死了,却都不识,说道:“陶姑姑,
是你救了我性命?”
陶宫娥笑道:“你到底叫我姊姊呢,还是姑姑?可别没上
没下的乱叫。”韦小宝笑道:“你是姑姑,陶姑姑!”陶宫娥微
笑道:“你一个人行路,以后饮食可得小心些,若是跟那八只
手的老猴儿在一起,决不能上了这当。”韦小宝道:“我昨晚
给人下了蒙汗药?”陶宫娥道:“差不多罢。”
韦小宝想了想,说道:“多半茶里有古怪,喝上去有点酸
味,又有些甜甜的。”心想:“我自己身上带着一大包蒙汗药,
却去吃人家的蒙汗药。他妈的,我这次不尝尝蒙汗药的滋味,
又怎知是酸酸甜甜的?”问道:“这是黑店?”陶宫娥道:“这
客店本来是白的,你住进来之后,就变黑了。”韦小宝仍然头
痛欲裂,伸手按住额头道:“这个我可不懂了。”
陶宫娥道:“你住店后不久,就有人进来,绑住了店主夫
妇跟店小二,将这间白店改了黑店。一名贼人剥下店小二的
衣服穿了,在茶壶里撒了一把药粉,送进来给你。我见你正
在换衣服,想等你换好衣服之后,再出声示警,不料你除了
衣衫抹身。等我过了一会再来看你,你早已倒了茶喝过了。幸
亏这只是蒙汗药,不是毒药。”
韦小宝登时满脸通红,昨晚自己抹身之时,曾想象如果
方怡当真做了自己老婆,紧紧抱着她,是怎么一股滋味,当
时情思荡漾,情状不堪。陶宫娥年纪虽已不小,毕竟是女子,
隔窗见到如此丑态,自然不能多看。
陶宫娥道:“昨日我跟你分手,回到宫里,但见内外平静
无事,并没为太后发丧。我自是十分奇怪,匆匆改装之后,到
慈宁宫外察看,见一切如常,原来太后并没死。这一下可不
对了。我本想太后一死,咱二人仍可在宫中混下去,昨晚这
一刀既然没刺死她,那就非得立即出宫不可,还得赶来通知
你,免得你撞进宫来,自己送送死。”
韦小宝假作惊异,大声道:“啊,原来老婊子没死,那可
糟糕。”心下微感惭愧:“昨日匆忙之间,忘了提起,我以为
你早知道了。”
陶宫娥道:“我刚转身,见有三名侍卫从慈宁宫里出来,
形迹鬼鬼祟祟,心想多半是太后差他们去捉拿我的,但见他
们并不是朝我的住处走去,当时也没功夫理会,回到住处收
拾收拾,又改了装,从御膳房侧门溜出宫来。”
韦小宝微笑道:“原来姑姑装成了御膳房的苏拉。”御膳
房用的苏拉杂役最多,劈柴、抬煤、杀鸡、洗菜、烧火、洗
锅等等杂务,均由苏拉充当,这些人在御膳房畔出入,极少
有人留意。
陶宫娥道:“我一出宫,便见到那三名侍卫,已然改了装
束,背负包袱,各牵马匹,显然是有远行。”韦小宝“啊”了
一声,伸左足向一具死尸踢了一脚,道:“便是这三位开黑店
的朋友了?”陶宫娥微笑道:“那可得多谢这三位朋友,若不
是他们引路,我怎又找得到你?谁料得到你会绕道向西?他
们出城西门,一路上打听,可见到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单身上
道,果然是奉太后之命拿你。傍晚时分,他们查到了这里,我
也就跟到了这里。”
韦小宝心下感激,道:“若不是姑姑相救,此刻我连阎罗
王的问话也答不上来啦。他问:‘韦小宝,你怎么死的?’我
只好说:‘回大王,胡里胡涂,莫名其妙!’”
陶宫娥在深宫住了数十年,平时极少和人说话,听韦小
宝说话有趣,笑道:“这孩子!阎罗王定说:‘拉下去打!’”韦
小宝笑道:“可不是么?阎罗老爷胡子一翘,喝道:‘活着胡
里胡涂,莫名其妙,也就罢了,怎么死了也胡里胡涂?我这
里倘若都是胡涂鬼,我岂不变成胡涂阎罗王?’”两人都哈哈
大笑起来。韦小宝问道:“姑姑,后来怎样?”
陶宫娥道:“我听他们在灶下低声商议,一人说:‘太后
圣谕,这小鬼能活捉最好,否则就一刀杀了,可是他身上携
带的东西,尽数得带回去呈缴,一件也不许短少。’另一人道:
‘这小鬼胆敢偷盗太后日日念诵的佛经,当真活得不耐烦了,
难怪太后生气。太后吩咐,最要紧的就是那几部佛经。’小兄
弟,你当真拿了太后的佛经么?是你们总舵主叫你拿的,是
不是?”说着目不转瞬的凝视着他。
韦小宝突然明白:“是了,她在太后房中找寻的,正是这
几部《四十二章经》。”脸上装作迷惘一片,说道:“什么佛经?
我们总舵主不拜菩萨。我从来没见他念过什么经。”
陶宫娥武功虽高,但自幼便在禁宫,于人情世故所知极
少。两人虽然同在皇宫,韦小宝日日和皇帝、太后、王公、大
官、侍卫、太监见面,时时刻刻在阴谋奸诈之间打滚,练得
机伶无比,周身是刀;陶宫娥却只和两名老宫女相伴,一年
之间也难得说上几十句话,此外什么人也不见。两人机智狡
狯之间的相差,比之武功间的差距尤远。她见韦小宝天真烂
漫,心想:“我刚救了他性命,他心中对我感激之极,小孩子
又会说什么假话?何况我已亲自查过他的包袱?”点了点头,
道:“我见他们打开你的包袱细查,见到许多珠宝,又有几十
万两银子的银票,好生眼红,商量着如何分赃。我听着生气,
便进来一起都料理了。”
韦小宝骂道:“他妈的,原来太后这老婊子知道我有钱,
派了侍卫来谋财害命。又下蒙汗药,又开黑店,这老婊子净
干下三滥的勾当,真不是东西。”
陶宫娥道:“那倒不是的。太后要的只是佛经,不是珠宝
银子。那几部佛经事关重大,我想会不会你交了给徐天川和
那两位姑娘,带到石家庄去收藏?心想敌人已除,就让你多
休息一会。当下骑了马向南赶去,在一家客店外找到了他们
的大车,本想悄悄的查上一查,可是这位‘八臂猿猴’机警
之至,我一踏上屋顶,他就知道了,说不得,只好再动一次
手。”
韦小宝道:“他不是你对手。”
陶宫娥道:“我本不想得罪你们天地会,可是没法子。我
将他点倒后,说了许多道歉的话,请他别生气。小兄弟,下
次你见到他,再转言几句,说我实在是出于无奈。我在他三
人的行李之中查了一遍,连那辆大车也拆开来查过了,什么
也没查到,便解开了他们穴道。赶着骑马回来。”韦小宝道:
“原来我胡里胡涂、莫名其妙之时,你却去办了这许多事。陶
姑姑,你怎么知道我是天地会的?”陶宫娥微笑道:“我给你
们赶了这半天车,怎会听不到你们说话?你小小年纪便做了
青木堂香主,这在天地会中是挺大的职份,是不是?”
韦小宝甚是得意,笑道:“也不算小了。”
陶宫娥沉吟半晌,问道:“你跟随皇帝多时,可曾听到他
说起过甚么佛经的事?”
韦小宝道:“说起过的。太后和皇上好像挺看重这些劳什
子的佛经。其实他妈的有甚么用?太后做人这样坏,就算一
天念一万遍阿弥陀佛,菩萨也不会保佑”陶宫娥不等他
说完,忙问:“他们说些甚么?”韦小宝道:“皇上派我跟索额
图大人到鳌拜府里查抄,叮嘱我一定要抄到两部四甚么经,好
像有个‘二’字,又有个‘十’字的。”
陶宫娥脸上露十分兴奋之情,道:“对,对!是《四十二
章经》,你抄到了没有?”
韦小宝道:“我瞎字不识,知道他什么《四十二章经》,五
十三章经?后来索大人找到了,我拿去交给太后。她欢喜得
很,赏了我许多糖果糕饼,他妈的,老婊子真小气,不给金
子银子,当我小孩子哄,只给我糖果糕饼。早知她这样坏,那
两部经书我早丢在御膳房灶里,当柴烧了”
陶宫娥忙道:“烧不得,烧不得!”韦小宝笑道:“我也知
烧不得,皇上一问索大人,西洋镜就拆穿了。”陶宫娥沉吟道:
“这样说来,太后手里至少有两部《四十二章经》?”韦小宝道:
“恐怕有四部。”陶宫娥道:“有四部?你你怎么知道?”韦
小宝道:“前天晚上我躲在她床底下,听她跟那个男扮女装的
宫女说起,她本来就有一部,从鳌拜家里抄去了两部,她又
差御前侍卫副总管瑞栋,在一个什么旗主府中又去取了一部
来。”
陶宫娥道:“正是,是从镶蓝旗旗主府里取来的。那么她
手里共有四部了,说不定有五部、六部。”站了起来走了几步,
说道:“这些经书十分要紧,小兄弟,我真盼你能助我,将太
后那几部《四十二章经》都盗了出来。”韦小宝沉吟道:“老
婊子如果伤重,终于活不成,这几部经书,恐怕会带到棺材
里去。”陶宫娥道:“不会的,决计不会。我却担心神龙教教
主棋高一着,捷足先得,这就糟了。”
“神龙教教主”这五字,韦小宝却是第一次听见,问道:
“那是什么人?”
陶宫娥不答他的问话,在房中踱步兜了几个圈子,见窗
纸渐明,天色快亮,转过身来,道:“这里说话不便,唯恐隔
墙有耳,咱们走罢!”将三具尸首提到客店门外,放入大车。
这三人都是给她用重手震死,并未流血,倒十分干净,说道:
“店主人和你的车夫都给他们绑着,让他们自行挣扎罢。”和
韦小宝并坐在车夫位上,赶车向西。
行得七八里,天已大明,陶宫娥将三具尸首丢在一个乱
坟堆里,拿几块大石盖住了,回到车上,说道:“咱们在车上
一面赶路,一面说话,不怕给谁听了。”
韦小宝笑道:“也不知道车子底下有没有人。”陶宫娥一
惊,说道:“对,你比我想得周到。”一挥鞭子,马鞭绕个弯
儿,刷的一声,击到车底。她连击三记,确知无人,笑道:
“这些江湖上防人的行径,我可一窍不通了。”韦小宝道:“那
我更是半窍不通了。你总比我行些,否则昨儿晚便救不了我。”
这时大车行在一条大路之上,四野寂寂。陶宫娥缓缓的
道:“你救过我性命,我也救过你性命,咱们算得是生死患难
之交。小兄弟,按年纪说,我做得了你娘,承你不弃,叫我
一声姑姑,你肯不肯真的拜我为姑母,算是我的侄儿?”
韦小宝心想:“做侄儿又不蚀本,反正姑姑早已叫了。”忙
道:“那好极了。不过有一件事说来十分倒霉,你一知道后,
恐怕不要我这个侄儿了。”陶宫娥问道:“什么事?”韦小宝道:
“我没爹爹,我娘是在窑子里做婊子的。”
陶宫娥一怔,随即满脸堆欢,喜道:“好侄儿,英雄不怕
出身低。咱们太祖皇帝做过和尚,做过无赖流氓,也没什么
相干。你连这等事也不瞒我,足见你对姑姑一片真心,我自
然也是什么都不瞒你。”
韦小宝心想:“我娘做婊子,茅十八茅大哥是知道的,终
究瞒不了人。要骗出人家心里的话,总得把自己最见不得人
的事先抖了出来。”当即跃下地来,跪倒磕头,说道:“侄儿
韦小宝,拜见我的亲姑姑。”
陶宫娥数十年寂居深宫,从无亲人,连稍带情谊的言语
也没听过半句,忽听韦小宝叫得如此亲热,不由得心头一酸,
忙下车扶起,笑道:“好侄儿,从此之后,我在这世上多了个
亲人”说到这里,忍不住流下泪来,一面笑,一面拭泪,
道:“你瞧,这是大喜事,你姑姑却流起眼泪来。”
两人回到车上,陶宫娥右手握缰,左手拉住韦小宝的右
手,让骡子慢慢一步步走着,说道:“好侄儿,我姓陶,那是
真姓,我闺名叫做红英,打从十二岁上入宫,第二年就服侍
公主。”韦小宝道:“公主?”陶红英道:“是,公主,我大明
崇祯皇帝陛下的长公主。”
韦小宝道:“啊,原来姑姑还是大明崇祯皇帝时候进宫
的。”
陶红英道:“正是,崇祯皇帝出宫之时,挥剑斩断了公主
的臂膀。我听到公主遭难的讯息,奔出去想救她,心慌意乱,
重重摔了一交,额头撞在阶石上,晕了过去。等到醒转,陛
下和公主都已不见了,宫中乱成一团,谁也没来理我。不久
闯贼进了宫,后来满清鞑子赶跑了闯贼,又占了皇宫。唉,那
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韦小宝问道:“公主不是崇祯皇爷亲生的女儿么?为甚么
要砍死她。”陶红英又叹了口气,道:“公主是崇祯皇爷的亲
生女儿,她是最得皇上宠爱的。这时京城已破,贼兵已经进
城,皇上决心殉难,他生怕公主为贼所辱,所以要先杀了公
主。”
韦小宝道:“原来这样。要杀死自己亲生女儿,可还真不
容易。听说崇祯皇爷后来是在煤山吊死的,是不是?”
陶红英道:“我也是后来听人说的。满清鞑子由吴三桂引
进关来,打走了闯贼,霸占了我大明江山。宫里的太监宫女,
十之八九都放了出去,说是怕靠不住。那时我年纪还小,那
一摔受伤又重,躺在黑房里,也没人来管。直到三年多之后,
才遇到我师父。”
韦小宝道:“姑姑,你武功这样高,你师父他老人家的武
功自然更加了不起啦。”陶红英道:“我师父说,天下能人甚
多,咱们的武功,也算不了甚么。我师父是奉了我太师父之
命,进宫来当宫女的。”挥鞭在空中虚击一鞭,劈啪作响,续
道:“我师父进宫来的用意,便是为了那八部《四十二章经》。”
韦小宝问道:“一共八部?”陶红英道:“一共八部。满洲
八旗,黄白红蓝,正四旗,镶四旗,每一旗的旗主各有一部,
共有八部。”
韦小宝道:“这就是了。我见到鳌拜家里抄出来的那两部
经书,书套子的颜色不同,一部是黄套子镶了红边儿,另一
部是白套子的。”
陶红英道:“原来八部经书的套子,跟八旗的颜色相同,
我可从来没见过。”
韦小宝寻思:“我手里已有了五部,那么还缺三部。这八
部经书到底有什么古怪,姑姑一定知道,得想法子套问出来。”
他假作痴呆,说道:“原来你太师父他老人家也诚心拜菩萨。
宫里的佛经,那自然特别贵重,有人说是用金子水来写的。”
陶红英道:“那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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