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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纬三十三-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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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来是别人的血。
  黎杨稍微松下口气,将那被鲜血浸透的上衣彻底扯掉,扔在一旁,见他身上似乎再没有别的伤痕,便将自己的西装外套脱下,给不会动的布娃娃穿衣服一样给他套上。
  虽然怪异,但好赖还算干净。
  黎杨在叶子书身前蹲下,开始检查腿和脚。担忧的目光始终定在黯淡的瞳孔当中,希望能将光亮送达深处,哪怕只是一丝丝,也好。
  突然,他愣住了。
  叶子书的裤子内侧是湿的,从下身直至膝窝,但没有血味儿。
  黎杨低下头,呆呆看着自己并没有染上血迹却十分潮湿的五指,忽然间万箭穿心。喉头哽结,胸间滞涩,大滴大滴的眼泪毫无征兆涌出早已通红肿胀的眼眶,砸在叶子书脚边的水泥地上。
  他缓缓站起来,哽咽着张开双臂,将石头一样沉默僵直的叶子书拥入怀中,抱紧,再抱紧。苦涩湿润的吻在发间、脸颊与耳畔流连,他多希望自己此刻真的能变成王子,能用亲吻唤醒沉睡在黑暗中的爱人,他多希望叶子书能张口说一句话,哪怕只有一个字,哪怕只是恶语咒骂,但只要足以说明他的思维还活着,就能让他彻底放下心来。
  可叶子书像哑了一样,什么都不说。
  黎杨躬着上身,脸贴住叶子书的侧脸,轻轻拍打着他的脊背,抽噎着道:“子书,你说你笨不笨?别人都、都急急忙忙跑出来了,你在、在里面待这么久、干什么?难道像小老鼠上、上灯台一样,偷油吃下不来,非等着妈、妈妈去救你?”
  没人答话。
  一连串轻吻将心疼与珍惜印上额头、眼睛与嘴唇,黎杨用衬衫袖口擦擦眼泪,稍稍松开他,一面掏背包,一面问道:“子书,饿不饿?我都快饿死了,你肯定也饿坏了,是不是?”
  他找出消毒湿巾,擦干净两手,确定手上再没有血腥味之后,撕开士力架的包装纸,送到叶子书嘴边,哄孩子一样:“子书乖,吃一点儿,补充补充体力,好不好?车停在别处了,咱们一会儿还得坐火车呢。我也没多少劲儿了,你要是饿晕了,我恐怕背不动你。”
  叶子书像听不懂一样,迷茫地望着他,并不张嘴。
  黎杨平复平复情绪,自己咬一口,嚼一嚼,重重点点头,拿士力架戳戳他的嘴,勉强扯出一点儿笑容:“好吃好吃,很甜,里面还有花生,你最爱吃了,来来来,吃一口,就一口。”
  见他还是毫无反应,便咬下一小块,摁住他的下巴,用舌尖将士力架强制顶进去,握住他的手,柔声鼓励:“子书听话,咽下去,好不好?很小很小的一块,不嚼直接咽也可以。”
  嘴唇的热度与巧克力的甜味似乎起了作用,叶子书若有若无地晃了一下眼珠,喉结一动,咽了。
  黎杨惊喜交加,忙端起水杯,抬起他的下巴,往唇间倒了一点点。
  水大都沿着抿紧的嘴唇流了下来,黎杨忙用袖子擦去了,心中燃起一线希望。他觉得叶子书一定喝进去了一丁点儿,因为他的喉结又动了一下。
    

  ☆、Chapter 18。3

  一杯水,一条士力架,平常几口就能解决的事儿,竟花了将近半个钟头才喂进去大半。
  手指捏住的地方,巧克力早已融化,黏糊糊粘在包装纸上,看上去很是倒胃口。黎杨不再给他喂,转而塞进自己嘴里,冲叶子书摇摇包装纸,挤挤眼睛:“你一口我一口才吃得香,你说是不是?”
  叶子书仅仅出于本能,缓慢地嚼着嘴里的花生颗粒。
  黎杨用手背蹭蹭他随着咀嚼的动作起伏的侧脸,直起酸疼的腰,吁出一口长气,扭头看看几十米以外的垃圾桶,再看看木头人一样的叶子书,一把将包装纸塞进西装裤兜里,一手抚着他的头发,一手装模作样捶腰:“哎呦,看我这一把年纪,老胳膊老腿的,还得伺候你这个衣来不伸手饭来不张口的小家伙,啧啧,这么体贴我的人,还真找不出第二个。”
  叶子书咽下花生米,又一次没了任何动作。
  黎杨并没有期待他的回答,只抬起他的下巴,将一个轻轻的吻印在巧克力味的嘴唇上,笑得一脸狡黠:“子书,你要一直这样也行。不反抗,不放狠话,比平常乖得多。”抬手指指周围神色匆匆四处奔走的群人,“你看,平常死活不肯让我亲,在家里都不肯,跟要了你的命似的。这回我可要亲个够,在大庭广众之下,让所有人都看见。”
  谐谑的话语和接二连三落下的细吻似乎并没有唤起叶子书任何知觉,下巴十分被动地搭在黎杨的手心里,被迫平视的目光穿透身前人的白衬衫,飘在幻境与现实间的夹缝里。
  心里一浪高过一浪的绞痛让黎杨不由自主勾起了肩膀。他强迫自己挂起笑容,紧挨着叶子书坐下,一手揽住肩,一手扳过脸,依旧逼他与自己对视。
  “子书,我想请几天假,带你出去散心。现在正是景色最好的时候,所有的树都是绿油油的,花也开得正艳,你想看山咱们就去爬山,要是想看海,咱们就去沙滩,或者像上次一样,去悬崖峭壁上看你最喜欢的巨浪。好不好?”
  路灯的光让叶子书的瞳孔缩小了一圈。不知道是错觉还什么,黎杨觉得他眨眼睛的速度比刚才稍微快了一点儿。
  他看他一阵,捏捏他的脸,轻声一笑:“小家伙,上次邀请你出去玩,可废了我不少功夫。刘备请诸葛亮出山也不过三顾茅庐,我顾了四回你才肯赏脸,怎么比卧龙凤雏面子还大,嗯?”
  叶子书无言看着他。
  黎杨深吸一口气,将语气放缓,声音放柔: “子书,你还记不记得上次坐船去的那个山坡?咱们中午到的,午饭是在码头旁吃的炸鱼柳和薯条,你边吃边给海鸥喂,喂得少了慢了,海鸥还凶巴巴冲你叫唤,浑身冒着煞气,盯着你手里的东西,恨不得全给叼走。码头那儿还有一只又肥又大的鹈鹕,直端端站在沙滩上,跟模特一样等着别人给它照相,你还跑过去照了好几张呢。”
  叶子书还是看着他,也不知道到底听懂了没有。
  黎杨顿了顿,接着讲:“山坡一面是海湾,有一大片翠绿的草坪,草坪上有好多人在遛狗,还有人躺在草地上晒太阳。山坡下明明听不见任何声音,可等爬到山坡顶上的瞭望台一看,另一面竟然是万丈高的悬崖,笔直扎进海水里,像刀削出来的。远处水天一色,看不见尽头,悬崖下惊涛拍岸,白浪轰隆隆地撞击在巨石上,溅起几十米高,和坡下简直像两个世界一样。”
  他凑上前去,吻了吻叶子书的嘴唇:“你记不记得悬崖边的栏杆上挂着一个锁,上面刻着爱心和名字。我说那是一对情侣的同心锁,你说,‘这锁也太难看了,就是个普通门锁’。我说,‘这悬崖上风吹日晒的,门锁结实,一时半会儿朽不了。而且啊,说不定人家俩跳崖殉情去了,这还真就是人家大门上的锁,反正以后用不上了,挂这儿拉倒’。你说我扯淡,忒煞风景。”
  他对叶子书笑笑:“后来我想想,觉得不对。那个锁待在山坡顶上,每天都能迎接第一缕晨光,送走最后一抹夕阳,听着涛声,望着地平线,那么好的地方,那么安静,只适合许下最美的愿望,在天与海的见证下与爱人相拥接吻,怎么能舍得殉情呢,你说是不是?”他握住叶子书的手,指腹摩挲着手背:“以后咱们也去挂一个锁,找一个漂亮的锁,你喜欢的锁,刻上名字和爱心,再刻一朵玫瑰花,然后把它挂在视野最好的地方,好不好?”
  他觉得叶子书的眼珠微微动了动,却也觉得自己快要受不了了。
  他用力吸几口气,压制住胸口如榔头敲砸一般的痛楚,抬手揉着叶子书耳侧的头发:“那天你还看见了一艘帆船,白色的帆,离得太远,看起来像完全不动的浮标一样。你说那叫孤帆远影碧空尽。其实啊,那儿有两艘帆船,你没带眼镜,看不见另外一艘。人家一点儿也不孤,一前一后作伴呢。”他的手开始发抖,声音也不太稳:“但如果前面一艘想跟后面一艘说话,后面一艘想给前面一艘唱歌,可就不太行了。你想啊,它们离那么远,中间还隔着几百几千米深的海水,即使能望见对方的轮廓,可谁又听得到谁的声音?如果听不见声音,又怎么能知道彼此心里在想什么?要是这样想,是不是就有点儿孤单呢?”
  然而,不管黎杨说什么,叶子书还是没有反应。硬压下去的失落与绝望开始占据上风,并一发不可收拾。
  他认为叶子书需要一个心理辅导师,但潜意识里又迫切地希望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将他唤醒,似乎这样就能证明出他对自己有没有感情。可他无法再持之以恒地盯着叶子书的眼睛,那双眼眸深处铺天盖地的云雾让他迷失方向。
  他依旧握着叶子书的手,却避开了目光,垂头丧气坐在一旁,苦笑一声,喃喃自语:“子书,我想听你说话,和昨天一样跟我说话,摆上一张不耐烦的脸,听我说那些唠唠叨叨的故事。我等了你十二个小时,你吓坏了,我也吓坏了。我不知道你希不希望我在这儿等你,也不知道你想不想见我,但我还是来了。”
  他看看花坛中不知名的小紫花,伸手摘下一朵最完整的,放进叶子书的手心里,低头看着:“子书,我爱你,可我不太会爱你,我对我自己也没多少信心。我知道我很难缠,老是逼你干这干那……”摇摇头,眼前又模糊起来,“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把你留在身边,我想不到别的办法。真他妈蠢。”
  他稍稍停下,缓一缓情绪,继续低语:“你要是心里难过,咱们去看心理医生。男人和男人……这条路本来就是走在刀尖上的,一步一个血印子。这段时间我会陪着你,但不会再逼你往火坑里跳,等你好起来,我就不缠着你了。”闷声一哂,指尖拨拉着那朵小花,“那回还说要好好养我的玫瑰花,结果养成这样,真是……还是让你自己长吧,我偶尔来看看就行。养花人顾不上浇花,我就替她浇一次,顾不上松土,我就——”
  啪嗒。
  一滴雨落在花蕊里。
  黎杨盯着小花愣了愣,尔后猛一抬头。
  叶子书麻木惨淡的左脸上,一线浅溪滑至下巴,微微反射出街灯的光。
    

  ☆、Chapter 19。1

  直到许久以后,叶子书回想起当日的种种,仍旧不太明白自己的眼泪究竟为何而流。
  或许是为了西装上熟悉温暖的木质香,或许是为了那两艘隔海隔天的帆船,或许是为了面前人颓唐落魄的眼泪,亦或者仅仅是因为眼眶再也包裹不住巨大的恐惧与委屈,被温言软语击垮了高筑的堤坝。
  不得而知,也无从得知。
  那些焦心的等待,黎杨绝口不提,权当不知道。叶子书猜他心有余悸,便没再问过。然而惊恐让许多记忆凭空消失,那日之事如同一部扣人心弦的惊悚电影,却被醉醺醺的剪辑师剪得支离破碎。
  情节缺失,画面混乱,音乐喧吵,台词杂沓。
  当胶片重新接对,画面恢复完整时,镜头中的叶子书在哭。
  一开始是面无表情默默落泪,然后皱起眉头低低呜咽,继而闭上眼睛声泪俱下,最后则放声嚎啕泪雨滂沱,哭得旁若无人,惊天动地,简直要把自己给淹了。
  黎杨吓了一大跳,呆愣愣看着他,但很快放下心来,心中那块久悬的大石终于落地。
  ——这么一哭,估计缓过劲了。
  他闭闭眼睛,长吁一口气,探出上身想抱他,可伸出的双手堪堪停在半空,怏怏缩了回来。心坎上的伤还不及完全愈合,又被寒冰冻住了血口,血液凝固,结成尖利的冰针,再次扎了进去。
  ——缓过劲来,就不能抱,更不能亲了。心理医生大概也不用看了,那么一切,或许就该结束了。
  黎杨无意识地一摇头,侧过半身,静静看着他,两手搭在花坛沿上,指尖抠住颗粒粗糙的碎石。
  叶子书直端端坐着,像找不到爸妈的迷路孩童一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两只胳膊交替着抹眼泪,可那西装本不吸水,擦了半天,不仅擦不干,还抹得到处都是,整张脸一片湿漉。
  黎杨淡淡一笑,拿开叶子书的胳膊,用手心擦,再用袖口擦。
  叶子书哭得聚精会神,压根儿不看他,伸手扯过他的袖子,在脸上胡乱抹蹭,可还是觉得不过瘾,干脆眯缝着眼睛,想也不想,借助朦朦胧胧的视觉,找到他的衬衫,一把从皮带里拽出来,低下头当毛巾用。
  黎杨一怔,低低笑出声来,手掌覆上他的后脑勺,一下下轻抚。
  许久许久。周围的喧嚣渐渐平歇,广场上的喷泉汩汩流淌,水声重新传入耳中,哭声也渐渐消减。护士返回来跟黎杨打过招呼,见叶子书似乎再没有大碍,便跟随呼啸着的救护车离开了。
  叶子书垂着脑袋不断啜泣,一只手里攥着那一角衬衫,时不时往脸上抹一把,另一只手里,小紫花被他捏得稀八烂,唯一一片没有惨遭毒手的花瓣从指缝里奋力挤出个边,眼看着就要香消玉损。
  随后,一个东西闯进了他眼前的濛濛雨帘。
  长方盒子,手掌大,轮廓清晰,在黎杨的西裤口袋里。
  叶子书定定看了一阵,突然伸手扯住口袋,将那盒子用力掏出来,举到黎杨的眼皮底下。
  他想骂人,可喉咙里噎满了哽咽,他还想瞪眼,可只有一行眼泪跌出肿胀的眼皮。
  黎杨蹭去那一滴泪水,哭笑不得看着他:“我没抽,连包装都没拆,不信你看。”
  叶子书看看烟盒,再看看黎杨衣冠不整的邋遢模样,眉头一皱,又哭了起来,边哭边笨手笨脚拆开包装纸,抽出一根,用拿牙刷的姿势拿在手里,举到黎杨眼前。
  黎杨看看烟,再看看他,摇头:“不抽。不是你规定的么,抽一根罚一百个俯卧撑。我可做不下来。”
  叶子书挂着两行眼泪,顶着一头稻草,用吃手指饼干的姿势将烟塞进自己嘴里,咬在牙间,抬眼盯着黎杨。
  黎杨扬扬眉毛:“你要抽?”
  叶子书点点头。
  黎杨低笑几声:“你不会抽。”
  叶子书皱起眉毛,还是盯着他。
  黎杨抓抓刘海,笑着摇摇头,把烟从他嘴里拽出来,换个方向,重新塞进去:“拿都拿反了,真是。”
  他从衬衫口袋里摸出打火机,用手拢着点燃,坐在一旁,饶有兴趣又有格外心疼地欣赏着他奇异的抽烟姿势,观摩着他吸一口咳五口的独特方式。
  叶子书抽得跟受罪一样,却不肯停下。他咳嗽一阵,低头看看手心里被揉烂了的小花,抽搭两声,将花放进花坛里的泥土上,重新找了一朵形状漂亮的,连同两片叶子一齐掐下来,举到黎杨鼻子底下。
  黎杨虽然不知所以,但一心只想顺着他,哄他高兴,便凑上去闻了闻,摇摇头:“没香味儿。你要是喜欢香的,改天咱们去买百合。”
  叶子书也闻了闻,再看一看,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什么目的,伸手就将花装进了自己身上的西服口袋,还把露在外面的花瓣和叶片认认真真捋顺,低下头看看。
  黎杨打量打量他赤身躶体穿西装,涕泗横流戴朵花的古怪模样,笑道:“只带动作不带声,叶先生,你是哪个年代蹦出来的老古董?这都二十一世纪了,演无声电影观众可不愿意看。”
  叶子书抬起红彤彤的眼睛,用力吸一口烟,忍着咳嗽,将所有的烟都吹到他脸上。
  黎杨不躲也不闪,挂着柔和的微笑,在飘渺的烟雾中静静端详。
  叶子书把烟递给他,摇摇头。
  黎杨接过,问道:“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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