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翩翩逐晚风-第9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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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君理知道这话里水分颇多,借口而已,但此时无暇他顾,遂走到中间空地,大声道:“臣沈君理叩见太子殿下。”
天上飘着小雪,火把点亮了夜空,一颗流星从空中划过。殿里传来太子的声音:“进来。”沈君理松了一口气,抬脚要上台阶,东宫侍卫刷地拔剑阻拦,面色冷峻道:“将军请解下兵器。”沈君理沉默不言,他身后的御林军则一片哗然:“骠骑大将军御赐带剑上朝,入殿不趋,东宫好大的架子!”
眼见又要酿成冲突,殿里忽然有人拔高声音道:“太子请沈大将军带剑入殿。”
台阶上的人让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通道。沈君理一步步迈上台阶,他不在乎侍卫们愤怒的眼神、呼之欲出的杀意,他唯一不明白的是,方才说话的那个人,太子妃,她为什么还活着?
按照事先的约定,一旦太极殿成事,东宫就会诛杀太子妃,作为日后太子登位的先决条件。而现在的情况是,东宫稳如磐石,白细柳依然健在。
他心中带着无数的疑惑,大步迈入承乾殿。殿里反而没有外面明亮,昏暗的烛火下,太子端坐在宝座上,背后立着一个宫装丽人。沈君理走到宝座前,半跪下身子,拱手唱诺:“太子殿下千岁千千岁。”
“免跪。”太子孟庭脸色还算镇定。沈君理遽然起身,拔剑遥指白细柳,喝道:“殿下答应过我什么?为何此女还活在世上?”孟庭身子抖了一抖,道:“将军息怒。妇人死不足惜。但她是孤明媒正娶的结发妻子,是成宣武帝的爱女,又是父皇钦定的太子妃。若是诛杀太子妃,孤就成了不忠不孝不义之辈。”
沈君理冷笑数声,道:“殿下莫要受了此女蛊惑。白雁声的女儿留不得。殿下若是不敢亲自动手,就让君理代劳吧。”他说着就高擎宝剑,要往丹犀上走。
太子又怕又怒,猛然将桌上的笔墨纸砚全扫到地上,大叫道:“沈君理,你反了你!”沈君理顿时停下脚步,注视太子道:“天子无戏言。殿下为何出尔反尔?臣明日如何与沈孟薛雷四家贵戚交涉?”孟庭听到此语,疯狂大笑起来。他体型偏胖,笑了一会就喘气不止,手抚胸口道:“出尔反尔?孤倒要把此语还给将军。”
他话中有话,沈君理愣了一愣,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太子挺挺胸脯,傲然道:“孤是储君,陛下册封的太子,本来就不需要杀任何人来求登大宝。反倒是将军为何从来没有说过,沈家还备有一位承嗣皇位的人选,而且这人也是太、祖嫡系?”
沈君理彻底沉默了下来。他说得没错。当年孟烨的五公子孟子骞与婢女惊羽曾生下一个孩子,这孩子后来被沈大夫人送出孟家。说句大不敬的话,今上孟子莺还是庶子,孟子骞却是沈大夫人的幼子,他的遗孤也是孟家嫡系,从表面上看与太、祖皇帝孟烨的血缘关系反而比孟庭要更亲密些。
孟庭见沈君理无言以对,更是怒火万丈,道:“你们沈家想要扶贱婢的儿子当皇帝,父皇和我就是眼中钉。你沈君理从前就居心不良,父皇和我之间若只能保一个的时候,你一定会选择父皇。我母后早亡,无外戚支持,才是死不足惜的那个人。”他心潮澎湃,连自称都换了也不觉察。
原来如此。沈君理转向太子背后的女人,冷声道:“是你挑拨太子,告诉他如果不杀你,宣武帝和成朝就会暗中帮助他,保住他的荣华富贵,是也不是?”
从他一入殿开始,太子妃白细柳就站在太子身后,隐藏了身影和表情,和光同尘。她此时抬头目视沈君理,淡淡道:“妇人有三从之义,无自专之道。殿下让妾死就死,让妾生就生。”
沈君理万万料不到她城府如此之深,狂笑不止,笑毕方道:“难怪白雁声围攻幽州五个月不下,你一到,胡虏便望风而逃,不攻自破。想必什么除夕宴上两宫不合,承乾殿跪求都是你和太子商量好的苦肉计吧。逼宫也是你们将计就计。夫唱妇随,东宫人人延颈愿为太子妃死,连殿下都甘心为你驱使,武德长公主,名不虚传啊。”
白细柳此时好似已成太子的影子,全然收敛光芒,一声不吭。反倒是太子情绪过于激昂,喋喋不休道:“沈君理,孤劝你回头是岸。莫要对陛下……”
沈君理还剑入鞘,转身往殿门口走去,边走边道:“殿下自身都难保了,陛下安危不劳您费心。”他已然想通,皇帝谁来做他并不关心,反正都是傀儡。既然太子不愿杀白雁声的女儿,他也不必强出头做这个恶人。现下,还是要养精蓄锐,想想如何对付明天朝堂上的事。
待他身影完全消失之后,有东宫侍卫将领进殿报告说,御林军已经撤退到东宫宫墙之外,只是并没有完全撤走。太子大松一口气,嘉奖褒扬了几句,命内侍賜东宫护卫每人黄金十两,又叮嘱他们不得放松警惕。
白细柳见他按自己先前的吩咐一件件都做得很好,也安下心来。她一旦松弛下来,忽觉腹部一阵刺痛,不由自主弯腰坐在了地上。太子见状连忙起身要去扶她,伸出的手在触及她身上蜀锦的冰冷寒意之后,好像电击一般又猛然缩了回去。
太子于是命宫人来扶白细柳,自个袖手旁观。待白细柳在卧榻上躺倒之后,才站到她床前,讪讪道:“你,你辛苦了。”白细柳仰面看他,满目感激之情:“多谢殿下仗义,救命之恩细柳此生必报。殿下今夜英勇过人,天生贵胄,不言自明。”太子孟庭脸上有喜色一闪而过,但须臾又愁容满面,犹疑道:“你真的能救出我父皇吗?”白细柳用力点头,笃定道:“陛下也是我的父皇。待明日谢玉回宫,就有准信。妾定保陛下平安无事。”
太子张口还想说什么,见她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只得悄然离开。他走到寝室外面,看见琴台上放着的沧海龙吟琴,便走上前去观看。此琴据说是天下排名第一的名器,太子妃入蜀将它作为嫁妆也带了过来。有一次父皇在东宫闲聊,曾指着此琴说:“这是雷门的雷迅为贺朕登基所斫之物,琴本无弦,寓意大音希声,至乐无乐。他这是告诫朕要无为而治,顺天而为。”
太子孟庭在那古琴前直站到天明方休。
对一些常年浸染在政治之中的人来说,他们都有一种无师自通的本领,那就是怎样识别出安全和危险的界限。早朝之前,不少臣工已嗅出不同寻常的气味。比如说,宫城比往日更加安静,崇政殿的领头太监竟然没有打呵欠,用来照明的火把松油比往日更亮,照得人简直无处遁形。
殿前的宝座上空无一人。身穿甲胄的骠骑大将军沈君理站在丹犀之下。他自太监手里接过诏书,展开朗读:“颁《禅位皇太子诏》。”
此言一出,满朝寂静。每一个人都屏住了呼吸,只有殿外的寒风还在不停地呼啸。“朕君临率土,劬劳庶政,昧旦求衣,思宏至道。今英华已竭,耄期倦勤,释累遗尘,有同脱屣,深求闲逸,用保休和。皇太子庭,夙禀生知,识量明允。朕付托得人,义同释负,遐迩宁泰,嘉慰良深。今传皇帝位於庭,所司备礼,以时册授。公卿百官,四方岳牧及长吏,下至士民,宜悉祗奉,以称朕意。布告天下,咸使知闻。”
他将圣旨交还身边的宫监,又取来另一册诏书,内容却是封沈君理为护国大将军,“军国事皆受大将军处分”的旨意。他一口气念完这自封自受的诏书之后,一手握着腰间宝剑,双目在朝堂上扫视。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堪称完美。在短暂的寂静之后,有一阵“嗡嗡”的莫名声响逐渐大了起来。忽然从人群中站出一个中年男子,大声道:“臣礼部侍郎郭无畏请问大将军。”
沈君理一扬下巴道:“请讲。”“陛下今日为何不上朝?”“偶感风寒,体有不适。”“太子何在?”“侍奉父疾,尽孝尽忠。”那郭无畏猛地将手中玉圭往地上一掷,只听玉碎的声音,清脆悦耳:“圣躬不豫,何以有此乱命?!”
那种“嗡嗡”声音募地大了起来,满殿哗然。郭无畏昂首怒目道:“陛下年方四十,正春秋鼎盛,何谓‘英华已竭,耄期倦勤’?皇太子年已弱冠,大婚成人,并非稚子,何用大将军监国?将军为陛下股肱近臣,久参机要,海内莫及。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太子登基,将军理应避退太上皇帝左右,释累遗尘,深求闲逸,方能保全君臣之义。何以恋栈权位,垄断富贵?”
他这一番话看似皇皇之言,实则也用心险恶。沈君理大言不惭道:“正因为久参机要,海内莫及,所以沈某敢受而不辞。正恃陛下日月之明,恕臣忘退之过耳。”
“你,你,寡廉鲜耻,奸臣妖孽!”那郭无畏气得浑身发抖,破口大骂道。他骂过之后,将簪子一拔,缨带一扯,双手将朝冠摘下放在地上,俯身叩了三个响头后,转身就走。殿门口的侍卫双戟相交,拦住了他。沈君理遥遥指他后背,道:“让他走。”
待郭无畏走后,沈君理扫视群臣,冷声道:“一朝天子一朝臣,还有谁想走,好走不送。”
随后又陆续有几名耿直大臣出列,将朝冠朝服脱下后折叠整齐放在地上,叩头之后离开。沈君理等了一会之后,见再无人出列,便振臂大声道:“诸位都听清了陛下的旨意吗?”众大臣齐声道:“臣领旨。”沈君理道:“太子登基大典在三天之后,诸位守土有责,做好分内之事吧。”
宫监扯足了嗓门喊道:“退朝。”
退朝之后,沈君理却被两人挡下去路。这两人一人是益州知州孟羽,一人是太师沈东阳。孟羽慌慌张张道:“昨夜有人从城里逃了出去,往剑门关方向去了,如之奈何?”剑门关常驻精兵十万,守关大将军薛义光是薛雪衣的胞弟,如果知道薛雪衣被他们杀害,定然会提兵进犯锦官城讨公道。沈君理道:“不必担心。薛义光那里已有我的眼线盯着,但凡有异动,就持陛下手谕就地诛杀,顺便接手剑门关防务。”孟羽听到这里才长出一口气,但听到他说“眼线”、“就地诛杀”等话语又觉得心中惴惴。
太师沈东阳则慢条斯理说道:“君理,太子妃已经死了吗?”
沈君理向沈东阳行礼道:“太子不忍杀白细柳,此女还活着。”沈东阳闻言白眉一耸,责备道:“此女未死,你怎么能提前宣布退位诏书?太子一旦登基,来个事后清算怎么办?你为何不听我的话,先让陛下称病不出,再图后事?”他所谓的“再图后事”之中,就有废太子,另立新君的打算。
沈君理道:“我们逼宫,除狂主,废昏立明都是为了国家社稷。此事应快刀斩乱麻,而不应该节外生枝,叫别人猜测我们有私心逆谋。庭儿在这位子上已坐了十八年,地居嫡长,属当储贰。储贰之重,式固宗祧,一有元良,以贞万国。万一以后,庭儿不听话,我们再徐图后事也不晚。”
沈东阳听听也有点道理,就问道:“那白细柳如何处置?殿下登基,她岂不成了皇后?”沈君理道:“姑且这么办,正好可以麻痹宣武帝。若是动手,只怕会激怒江东贼寇,早早兴兵犯境。”
沈东阳最后问他:“那么陛下交由何人处置?”
昨夜开始下的雪早上已经化成了雨,阴风惨惨,又湿又寒。沈君理恍惚间想起靖宁三年,他第一眼遇见他的陛下时的情景:冬日暖阳从竹林间隙洒下,亭中人二十多岁的年纪,轻裘缓带,面白如玉,连着一头头发也是雪一样炫目。那般凄美的模样令他想到一首诗:林花开复谢,顷刻散如烟。相逢若相知,逝亦不足惜。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零七章
孟子莺恍恍惚惚地走到两座山壁的面前。前面是一溜排队伍,不是老弱病残,就是缺胳膊断腿、鲜血淋漓。人群里不时响起低低的呜咽声。他莫名其妙夹在中间,缓缓走到山壁下一处狭隘的关口。
天色半黑不黑,关口前挂着白惨惨的灯笼,几个穿官服的人正在逐一核查身份。轮到他的时候,一个书吏模样的一手拿笔舔墨,一手在桌上翻动书册,问道:“姓名,生辰八字报上来。”孟子莺虽觉蹊跷,但也想看看他们葫芦里卖什么药,就如实报出。
“孟子莺,孟子莺,”那书吏口中念念有词,“哗哗”翻着纸张,从头翻到尾,又从尾翻到头,忽然在某一页中间顿住。
借着白纸灯笼朦胧的光线,那人揉揉眼睛,又仔细看了一遍,大惊失色。他手里的毛笔失落在地上,引得旁边几个同僚也围聚过来。几人盯着孟子莺看了又看,窃窃私语了一会,那书吏就走过来,谄笑道:“星君,您来早了点,这儿不该您来的。您还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孟子莺一时茫然,听不懂他们的意思,但还是从队伍中走了出来。他在另一名满脸堆笑的胥吏指引下,往相反的方向走去。背后传来议论的声音:“幸亏你发现得早,把他挡在门外。前几天那一位星君也来过,竟然把生死薄都撕了个粉粹。这次可不能再让他进错门了,否则阎王大殿还不给拆掉了啊。”
我死了吗?孟子莺摸摸胸口,正觉得解脱之时,身周忽然响起哗哗的流水声,接着四周升起无数的灯笼火烛。他凝神细看,只见自己站在一条大河的河堤上,两岸河房影影绰绰,灯火靡靡溶溶,水面上的渔火也在风中摇曳。他沿着河道走了一会,看见前面有一座石桥,便顺着人流走了过去,只见石桥上刻着三个大字:“金刚桥”。
这是邕京的金刚桥吗?他四处张望,募然看见对岸的老柳树下系着一条小船,一个少年正打着灯笼蹲在船舷边洗刷什么。
孟子莺的眼泪抑制不住流了下来,那还是崇明十三年的春天吧,应是青春年少,百般心事无聊。他捂住嘴巴呜呜哭泣,目视那少年进了船舱,放下竹帘。又过了许久,两岸的游人都已消失不见,从黑暗里走来一个布衣韦带的英俊少年。他肩上背一个大包袱,走到桥头左顾右盼,踌躇了一会就翻身下了桥洞,在桥下的青石板上安然高卧,听着水声浆声,浅浅睡去。
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碧野朱桥当日事,韶华不为少年留。
孟子莺扶着柳树的树干,哭得直不起腰来。泪眼迷离中,他看见那条画舫的帘子掀开,先前的少年拿了一条毛毡出来,蹑手蹑脚走到桥洞下的少年身边,将毛毡盖在他身上,然后又回到船舱里。
春夜里飞絮落花纷纷扬扬,两个少年都睡得香甜,倒映在对岸人的眼里,化作春江都是泪。到了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船舱里的少年随手放了一碗麦屑粥在桥洞底下,解开缆绳,将船撑走了。在他走后,桥洞下的少年也醒了过来,看见那碗粥,高高兴兴端起来就吃了。他吃得香甜,完全不怕会有人在粥饭里下毒。吃完之后,少年把毛毡叠得整整齐齐,在河边洗了脸,也离开了河岸。
“雁声,雁声,等等我!”孟子莺哭着大叫出来,他飞奔上金刚桥,沿着河岸去追少年。清晨,在庙街附近往来的都是做生意的人,拉菜运米,络绎不绝,那少年的背影眨眼便消失在人潮之中。
孟子莺长叫一声,从混沌中醒来。他眼前渐渐清明,听见外面传来的钟声,发现自己在太极殿的一处偏殿之中。
梦里韶光何处,觉来风雨飘摇。三十年人事尽萧条。
他稍稍动了下手脚,只听一阵镣铐的响声。低头一看,除了手镣脚镣之外,连颈下的琵琶骨都被锁链穿透。链子那一头牢牢钉在床榻背后的墙里。
人脖颈之间穴道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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