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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南洋-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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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话,你们听不听我不管,你们想不想活,我也不管。但如果有人想要继续闹事,吵着要吃饱,我就会认为他是不想大家活下去,不想我活下去。
  “对这种人,我是不会客气的。有不服气的,可以来试试。”
  说完,七哥完全不理那些人的反应,直接走回我的身边坐下来。
  船尾一片安静,看来其他人都被七哥给震住了。我崇拜的伸出手,对七哥翘起了大拇指,七哥勉强笑了一下,丝毫看不见得意之色,眼中却有浓浓的担忧。
  下午太阳正烈的时候,乘客们中有男人开始在船舷边用海水洗脸洗衣服,衣服洗净后就晾晒在顶上的船板上,之后那些幸存的女人们也都去把手和脸洗得干干净净,有些胆大的甚至也都脱掉了单薄的衣衫清洗,然后穿着小衣蜷缩在船尾的角落里警惕地望着众人。钟灿富跳到舱顶上坐着,津津有味地打量着这一切。
  就这样到了第三天中午,分饭的时候,大家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不再有哀求多给一些食物的声音,依然每人分了一点只够塞牙缝的。基本上所有人都是拿过就塞进嘴里,然后失落的看着别人接过食物的手。
  也许一个人三天不吃饭也勉强能够忍住,不会太过难受,但这么多人都处于饥饿中,那种痛苦的感觉好像就被放大了。
  分完饭后过了一会儿,钟灿富和那两个淘海客嘀咕了半天,那两个淘海客还发出几声怪笑,之后就见钟灿富从粮仓里拿出一条小刀鱼,走到船舱中间,右手柱着鱼棱,左手扬着手里的鱼对船尾的那群人喊道:“刀鱼谁要?”
  他的话一出来,几十双发着亮光的眼睛立刻全都盯着那条鱼,还有得意扬扬的钟灿富。说实话,大半天过去了,昨天晚上吃了一条整鱼的我,也早已是饥火中烧,所能做的,只是躺在地上蜷起身体用双手按住饥肠辘辘的肚子。我想起小时候从安溪乡下逃难到泉州城里时,饥饿的感觉也曾经让我痛不欲生,那个时候,我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把树皮啃出浆来咬成糊状吞下去,还有扒草和草根,不管它们有多苦涩难咽。
  但现在在船上,连树皮都没有。昨天发生的那场灾难,耗费了大量的精力和体力,早上醒来,我肚子里就已经像是火在烧一样想要吃东西,但我立即明白,在现在这种情形下,只有忍饥挨饿才能活下去。
  船尾的人吃得比我还少一半多,捱到现在他们一定更饥饿吧,起先不用银元换刀鱼已经犯了大忌,现在钟灿富又想干什么?
  看着围拢过来的人,钟灿富把那条鱼凑近自己的嘴边,一边细细打量着他跟前的那些人,一边啃咬着那条鱼尾的干鱼鳍,咂咂嘴做香甜状。蛟爷看上去好像很平静的样子,但我看见他脸上的肉,却在忍不住地跳动。阿娣今天一直昏昏沉沉的睡着,七哥若有所思地看着,船尾那边,全叔一脸阴森地吞着口水,转过头去跟黑皮蔡说了什么。
  钟灿富得意地望着面前这群人,之后引发了轩然大波:“哪个水灵的娘儿们陪老子睡觉,这条鱼就归她!”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几个男人顿时阴沉着脸坐了回去,眼神不善地望着钟灿富和剩下的女人。惊愕一阵后,有两三个女人满脸不齿地呸出声来,嘴里骂了起来,但更多的是饿得两眼直勾勾的女人,都像丢了魂一样往钟灿富面前凑,嘴里喊着:“给我,给我!”坐在船头舱板上的两个淘海客见状哈哈大笑起来,然后两人在那里划拳,胜了的那个得意地说:“等会儿我先去爽,哈哈。”
  陈水妹先前就把衣服洗了晾晒在顶上的舱板上,现在她一把就将面前穿着的那件粉色绣花的半截肚兜扯去,大声地喊道:“灿哥,给我,我什么都干。”
  邱守雄咬着牙盯着这一切却一声不吭,倒是旁边有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站了起来:“你们还有没有一点廉耻了!为了一条鱼,众目睽睽之下,居然这么不要脸!”

    “我呸,去他娘的廉耻,老子现在只想在死前图个快活!鱼只有这么多,谁知道这条破船什么时候能靠岸。”钟灿富一把推开靠近他的陈水妹:“他娘的你这个放花鹞子的脏见货,你给老子滚到一边去!”
  最后钟灿富不理陈水妹的苦苦哀求而选了另一个年轻女人,那个年轻女人一只手紧紧地攥着那条鱼,一边啃一边跟着钟灿富爬到了顶上的舱板上去。听着上面传来的喘息声,我身处的船舱死一般的沉静,没过多久,其他人开始互相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只是离得远他们又说得小声,我并不知道他们讲了些什么事。
  这件事情以后,整个下午,都没有人再过来向淘海客们央求食物,甚至等了一会儿,其中一个淘海客学着钟灿富的样子,拿了一条刀鱼站在船舱中间得意洋洋地喊话,回应他的也只有掩饰不住的敌意眼神和死一般的沉默。那个淘海客涨红着脸等了半天没有一个人搭理他,灰溜溜的回到船头,满脸的难以置信和愤愤不平。
  看着这一切,我感觉到一阵悲哀,同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们侥幸活下来,但在这艘破船上,也许活着比死了会更悲惨。想到这里,我看了一眼蛟爷,这个福昌号实际上的龙头老大此刻眼神复杂地盯着人群。自从福昌号遭遇日军炮击后,他像忽然变了一个人一样,基本所有的事都由钟灿富出面维持,但往常钟灿富有他约束,也不敢干出什么出格的事,可现在蛟爷明显也不齿钟灿富他们的行为,为什么不阻止?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船尾那边起了一阵骚动,我站起来一看,原来是有人在舱板上打滚。有个女人的声音大叫起来:“啊,他吐血了,郎中呢?!那个小白脸不是郎中吗?快,快叫他来看看!”接着黑皮蔡跑到船舱中间来叫我过去帮他叔叔看病,我望着目光闪烁的黑皮蔡,心里万分疑惑,难道都这个时候了,他们俩人还在打坏主意吗?
  我看了看蛟爷,他想了想说:“拍花的,你去帮他看看吧,万一是瘟疫也好提早打主意。只是你要注意安全,万事小心!明白吗?虾仔,你陪他一起去。”
  蛟爷的这几句话说的有些奇怪,感觉隐隐有所指,我没法再推辞,便拿上藤箱跟着那个叫虾仔的淘海客过去一看。那个全叔口吐鲜血和口水,手脚一直在打着哆嗦,白眼直翻,在船板上翻来覆去地打滚,看上去就像抽羊角疯,但是羊角疯断然不会吐血的,顶多会吐白沫和口水,难道是抽疯的时候咬到了舌头?我摸着他的脉像,除了跳得快一点而已,别的并没有异样?转念一想,我便判定这两个家伙多半又在搞鬼,正想戳穿他们,那全叔却像缓过了气来一样,身子一挺,原先打着抖的身体软了下来,瘫在了船板上,那副表情就像才看清是我,马上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咬着牙睁大眼睛注视着我,嘴里恍若毒蛇游动一般嘶嘶作响。
  “我要死了,快救救我,救救我的命啊!”
  这可怕的喊叫声让我陡然一惊,究竟是什么病,才会把全叔变成这种古怪的样子?黑皮蔡在旁边牢牢拉着我的手臂,嘴里哀嚎着,眼神却很有深意地说:“拜托你了,以前是我们叔侄俩对不住你,现在拜托你救救他吧!”
  我心下骇然,全叔的手死死的握着我的手,眼睛睁得就像眼角都要裂开了似的,浑身大汗淋漓,看上去比生了一场大病还要吓人,周围的人看到这样子都离的远远的,好像生怕他会忽然暴毙一样。
  那时我的心跳得非常厉害,已经没空去看全叔那副骇人的表情,我知道他是装出来的。现在我能肯定即将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手里紧紧握着他塞给我的东西,克制住马上想要打开看看的冲动,翻开他的眼睑检查了一下,冲着全叔点点头:“我知道了,别担心,我会把你治好的。”又站起来说道,“我回去给你拿点药,不是大病,你不会死的。”
  说完我转身就走,迈了一步忽然想到这样好像太着急了,又对黑皮蔡说:“你先把他扶起来,半卧坐好,嘴里塞上东西,免得万一抽搐把舌头咬到。”之后才离开。转身的那一刻,我看见黑皮蔡对我点点头。
  我满腹狐疑地回到船头,刚过去就发现蛟爷正看着我,我能感觉到他如刀的视线一直跟随着我,我想这时候我的表情一定非常紧张和怪异,因为除了蛟爷,钟灿富、阿娣,甚至七哥看我的眼神都不太对劲。
  我强作镇定,一个字也没有说,走到藤箱边,背对着船尾蹲下去,把藤箱打开,装出找药的样子,然后双手止不住地打着抖将手里一直捏着的东西展开。
  那是一块比手掌大一点的灰色布条,上面用黑炭写着四个非常潦草的字。
  ——今夜杀人。钟!
  这几个字带来的信息让我震惊得差点叫起来,一瞬间的功夫,我脑子里飞快的转过很多东西。在这一刻,我脑子变得从来没有过的清醒,因为我清楚的知道,这是一个决定生死的时候,我必须要把事情从头到尾想清楚,才能决定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首先,我得明确这四个字代表着什么意思。
  毫无疑问,那群乘客在高压的镇压下,已经有些绝望。看来他们白天的时候已经串通好,准备晚上开始杀人。其实我完全能够理解他们的想法,淘海客无疑能让这艘漫无目的漂流下去的船存活概率增大一些,但事到如今,如果活着已经比狗更没有尊严,他们显然也不介意死之前先反抗一下。他们做出这样的选择是意料之外,但是情理之中。
  可让我想不通的是,为什么钟灿富会和他们一伙?
  这太出人意料了,不说船上的很大一股怨气就是钟灿富作威作福搞出来的,仅凭他和蛟爷的关系,在这种时候也不应该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我想不出这样做对他有任何的好处!

    另外,这些船客虽然我不是都熟悉,但这种人的心理我现在已经很了解了,那都是些只喜欢说闲话看热闹的市井小民,这么快就能结成联盟,团结起来做这种事,这背后一定有人在挑唆,而且这个人一定有一定的威信。钟灿富负责分配船上的食物,从这一点上来看,如果是他领头,用食物做引诱,说不定真的会迅速得到响应。
  可还是想不通啊,他为什么要出头做这样的事?他这样身强力壮,又是在常年在海上讨生活的家伙,在这种局面下生存是很有优势的,作为船上的头纤,蛟爷也对他信任有加,他没理由这样做啊!
  想不通,我完全想不通。于是顺理成章想到下一个问题:
  黑皮蔡和全叔想干什么?
  我第一反应,就是他们在挑拨离间,一切只是场恶作剧。不过这个念头马上被自己推翻了。他们根本不可能做这样无聊又危险的事。
  反过来说,虽然难以置信,但这个信息看来就是真的了。

    这两个流氓混在船上,得知这个消息后一定会权衡利弊。也许在他们看来,那些乘客虽然人数占优,但毕竟是乌合之众,船上的淘海客都身强力壮,个个都有武器,而且还有蛟爷和七哥这样的猛人,依照全叔两人的奸猾,多半会判断出哪方更有优势。
  更重要的一点,我想这两个人渣一定也想到了,那就是在海上生存,靠着蛟爷他们一定会更有把握。最后还有一个非常阴暗的原因,乘客人数众多,但食物已经极其少了,如果蛟爷这边赢了,人少些生存的几率会更大。
  想到这里,我忽然打了个冷战:我什么时候也变的这么阴暗了?可以如此自然的用这样阴毒思路去分析局面。但我没有更多的心情和时间来感慨,黑皮蔡和全叔这种十恶不赦的恶棍,做出这种决定是为了活下去。而我的愿望也很简单,和他们一样,活下去。
  我的思路再次回到黑皮蔡和全叔两个人身上,陷入这样的死地,如今他们心里一定后悔万分吧。
  脑子里转了一大圈,虽然想的事情很多,但只是花了一两秒的功夫。我深深呼了一口气,把布团揉起来,合上药箱站起身朝全叔走去。
  路过蛟爷的时候,我不动声色的把布团扔在他脚下,然后假模假样在全叔跟前蹲下,胡乱翻出几味药,虽然不至于把他毒死,但都是故意拣最苦的,然后胡乱塞进他嘴里。本来还想再给他扎上几针解解气,毕竟事情重大,害怕节外生枝,看到他嚼着那些又苦又腥的药草,但又不能吐出来的尴尬表情,心里颇为痛快了一番。
  回到船的这边时,蛟爷居然神色如常,没有露出丝毫惊异的表情,我甚至怀疑他有没有看到布条上的字。当我走过他身边时,蛟爷轻微对我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
  七哥正躺在船板上闭目养神,我坐到他的身边,看周围没人注意,轻轻伸手在他手背上写着字。我写的很慢,写好一个字,七哥就用手指在船板上轻轻磕一下。这五个字我写了两遍,从头到尾七哥都没有睁开眼睛,只是拍了拍我的书,表示知道了。我缓缓地躺下,夜晚还有很久才会到来,但我现在已经抑制不住开始焦虑起来。
  当天晚上分发食物,仍然只分烧焦了的半条鱼给舱尾的乘客,我们则是每人一条大鱼。但这次没有人再嚷嚷,大家默不作声领取了自己的那份食物,我仔细观察,发现不少人看向分鱼的虾仔时,眼神里充满怨毒,这仇恨让人胆战心惊。我问自己,如果我没有收到那个布团,是否能看出这诡异气氛下的不正常?下一刻我自己给出的答案是:不能。
  我多半只会认为乘客们都已经接受了被压迫的现实,就像在泉州城里,所有人都接受了被日本人打到家门口的事实,无法反抗,只能逃。但现在,从打开布团的那一瞬间,我已经明白,逃到这里,我已经无处可逃。
  在压抑的气氛下,船上的人都默默地吃了东西。我冷眼旁观,看着两边的人都有所准备,船尾的人假装去舱板上面透气,然后拆掉了好些趁手的舱板木条什么的下来。我们这边,也早就准备好了家伙,躺在船头小心防备着,我摸着怀里的鱼棱,感觉手心有些出汗。
  钟灿富分完食物后,和另一个淘海客走了过来,两个人拿着几块船板,用手里的鱼梭切割着,嘴里大声说着一些捕鱼抓虾之类的窍门,像是要做什么捕鱼的工具。表面上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的地方,我不敢总盯着他看,怕被看出内心的紧张。
  钟灿富却根本没看我,只是对蛟爷说了一句:“今晚我睡那边,看着那群货。”就转身走向人群,拉出那个之前用身体换鱼的女人,旁若无人地走到远处的舱板后了。
  我叹了口气,看来今晚的变故是肯定的了,但那个疑问不停在脑中盘旋:
  钟灿富为什么要这样做?
  夜很快就深了,耳边听到我们这边的两个淘海客故意发出来的鼾声,等了没多久,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我睁开了眼睛,这是一个晴朗的夜晚,天空中挂着一条灿烂的银河,不知为什么,我想起了小时候我娘给我讲的故事,牛郎和织女就隔在这条银河的两段。
  窸窣的声音打断了短暂的走神,缓慢但是坚定的靠近,我甩开其他的念头,微微抬起头,在银河那漫天闪亮的星光下,一群黑影小心翼翼地向着船头悄悄走了过来。我死死的捏紧沉重的铁力木木条,手心全是汗水。
  突然那群黑影中有人发出一身大喝,借着月光,我看到钟灿富带着两个淘海客操起家伙就扑了过来。
  就在这时,对面的人群中忽然传出两声惊呼,接着一阵骚乱,看样子是人群中的黑皮蔡两人已经偷袭得手。趁着他们分神的功夫,一直假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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