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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多远-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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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呦喂,真真是个翻译机。”朗宁涎笑着说。
阿瑟翻了个白眼给朗宁:“乡巴佬。”
“得,你洋,知道你跟着张立宪飘扬过海的英语葡萄牙语西班牙语啥都听过了,好歹你告诉我这会儿是哪国的鬼话啊?”朗宁伸手搓了搓鼻尖,“真大爷的难懂。”
“缅甸语。”阿瑟平淡地说。
“哎!你怎么知道?!”朗宁惊讶地看着阿瑟,“你那年轻的少校告诉你的?”
“老年痴呆了吧龟儿子?”阿瑟勾起嘴角嘲笑地看着朗宁,“当初哪个的主人在缅甸连滚带爬地借了骗人的光才回到禅达?别告诉我你没听过这种语言。”
“呸,当初当地人都跑光了。”朗宁心尖一抽,嘴硬地说。
阿瑟看着神色纠结的朗宁问:“不觉得这地方很眼熟?”
“反正不是南天门。”朗宁趴着在突击步的枪管上,鼓着腮帮子嘀咕。
阿瑟的目光收敛起来,变得沉黑:“呵,隔了半个多世纪,竟会回到同一片土地中作战,泥土里还有未消散的硝烟味儿呢。”
朗宁投过来的眼神瞬了瞬,轻笑起来:“怕是你在江这头,我在江那边吧?”
“我还妹妹坐船头,哥哥岸上走呢。”阿瑟没好气地说。
在袁朗发现佯降的匪徒周身绑满炸弹冲过来的时候,他的枪平稳而利落地开了火,令朗宁意外的是吴哲,他紧跟着在另一个匪徒端着火箭炮冲向袁朗的时候同样精准而沉稳地开了枪,两枚子弹不偏不倚地咬进了他的胸腔。
只是稍瞬即逝的间隙,吴哲竟比其他老A更果断地举枪射击,朗宁赞赏地看着吴哲,对战场变化的灵活应对和果敢判断让朗宁的脸上泛起了微笑。然而阿瑟却轻蹙起眉毛,兀自伏在枪上完全忽略了朗宁的目光。
吴哲的反应很快印证了阿瑟的忧虑,他跟着袁朗查看现场,经过被击毙的匪徒身边,吴哲腾出右手推了推那人,黑线手套划过殷红的血迹时,吴哲下意识地收回手指,放到鼻尖嗅了嗅。
袁朗警戒的余光扫过面色骤变吴哲,谨慎低沉的嗓音中却带了些许戏谑安抚:“还认为这是演习吗?这连最烈度的战斗都够不上。”
浓腥的血气在一瞬间充满吴哲的鼻腔,吴哲铁青着脸强压下胃里的剧烈翻搅,这竟是他亲手结束的第一条生命,在他心存疑虑没有更多心理准备的时候,真实而残酷地消弭了鲜活,空余下躯壳和这尚未凝固的血液,此时此刻吴哲的脑子里有一霎那的空白,尔后纷乱闪烁地回放着自己开枪的瞬间,间或夹杂了眼前的场景,这一切都让他强烈地想吐。
袁朗感觉到了吴哲的情绪波动,回过头来问:“你不会想吐吧?”
吴哲抿着嘴角强撑着摇了摇头,却在袁朗的话音消失的一霎那再也没忍住,哇地吐了出来。
袁朗的呼吸走了一个隐秘陡峭的音阶,身体却迅速地移动到了吴哲因为呕吐而露出的警戒空档,高度防备的战斗姿态,守下了背后绝对的安全空间,却把自己放在了一个一旦发生交火便首当其冲的危险位置。
吴哲一阵咳喘之后好容易强迫自己以最快的速度平复下来,“十匹马的粉,能害多少人?”
“很多很多,天文数字。”袁朗的嘴角带着隐约的情绪,小混蛋,尝到疑心重的后果了么?
“很多很多,”吴哲眨着眼睛,急促的呼吸也压不住他思想的崩裂冲突,他急于在迅速坍塌的日常价值观里寻找最有效的挂靠,他甚至有些犹豫地问,“我救了很多人吧?”
“我替他们谢谢你。”袁朗脸上隐约的笑浮了起来,他相当喜欢这名聪明敏锐的士兵,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警醒,“小心点儿,吴哲。
“你早知道。”朗宁看着阿瑟,用的是一个肯定句。
阿瑟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朗宁翻着白眼说:“居然会有你这种枪魂。”
“我怎么了?”阿瑟慢条斯理地说,“他是我主人,他开枪的时候什么心理我当然知道,你还嫩呢,之前那眼光赞赏得呦。”
“嘿!”朗宁被噎得直哼哼,“有你那小少校受的!”
阿瑟扫了朗宁一眼,又看向吴哲拍着蹲在树根的许三多的肩,不能不说吴哲比许三多幸运,毕竟远距离击毙与近距离格杀是完全不同的,但是这并不代表吴哲会比许三多想得开,有时候,聪明人更容易陷入万劫不复的死谷,他们想得太多,又想得太透,旁人根本无法做出比他们的想法还要合理的引导,他们在思维失去运转的中心之后便会偏离轨道,仿佛恒星殒向黑洞,那是一个无论耗费多大气力和爱都有可能拉不回来的走向。
南天门的黑夜里会有桀利的隼鸣,巨大的树堡在星空夜幕下仿佛一只张牙舞爪的怪物,森冷的屹立在南天门的山顶,四周袅袅而起的不是炊烟也不是薄雾,而是呛人的硝烟,鲜血和尸体的味道被山风卷的满山遍野的肆虐,仿佛死神麾下的狞笑,布散着疯狂和杀戮,绝望和恐惧。
虞啸卿曾经许下的“在你们刚刚攻上半山石,我这儿便开始渡江总攻”的允诺没有兑现,它在阿译歇斯底里的声音中仿佛纸糊的风筝,风一吹就没了踪影。他们没有援军,没有总攻,他们被竹内关进了鳖笼。那时候的张立宪只是皱起了英挺的眉,手里的枪还透着烫人的温度;那时候阿瑟活动着指关节,暴戾得想射杀更多的,那铺天盖地的蝗蚁一般日军。
直到张立宪接到虞师的电文,沉凝地当着众人递给龙文章时,龙文章隐约透了挣扎疲态的目光停留在张立宪污了泥油的俊面上,他缓缓地说你念吧,听你念,我会有条理些。
张立宪执着电文的手稳不过失了清透染了苍凉的声音,两天,定攻上山头,其间将矢力提供一切援助,与你等,共守南天门,啸卿。
龙文章在张立宪念完电文之后吐了口气,在沮丧沉重的气氛里自夸自擂地笑,仿佛先前那丝挣扎与疲态仅仅是一抹幻觉,他说哎呀呀,幸好我多留了两天啊,太有才了我。他没事儿人一样叮嘱老麦安置电台,眼里带了热切的光吩咐张立宪把树堡下面的坑道炸一遍,促狭的让用铁链绞脖子的孟烦了收集粮食与水源。龙文章,他好像身体里埋了生生不息的火,不断被无情地扑灭,复又执着地燃烧。
然而龙文章这种跳蚤一般顽强的意志并没有给他的同伴带来更大的活力,他们在他癫狂而混乱的语言里苦苦撑过了两天又两天,他们盼星星盼月亮的生还之日,已经被最新到达的一封电报挪到了第四天之后的大后天。
张立宪对着蜂拥而至的日军杀红了眼,对着死一般沉静的对岸望穿了心,听着那对他说同我杀过西岸去的沙磁声音变了调一般的强撑,他反反复复在黑白交替的流转时光里修补着簌簌崩塌的信仰,他清透的秀目暗下去,他抿着嘴角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脱力。
张立宪倚着墙弯腰垂首,又有谁见过这无论何时都笔直得好像一把刺刀的青年,有着如此令人心碎的姿态,他修长的手指摸向腰间,取出的那把毛瑟96C泛着乌金流动的光芒,它仿佛是活的,拿在手里的沉重感好似能安定他找不着边际的心跳,凌乱的脉搏里跳出破碎的记忆,灰色的,鲜活的,铿锵的,坚定的,遥远的。
“张立宪!”
“有!”
“你哪年跟的我?”
“九一八那年,那年我十六岁。”
张立宪闭起了眼睛,握着手枪的关节泛了白,十六岁,呵……曾经他跟随虞啸卿厉兵秣马出生入死,曾经他为了夺下师座自杀的手枪凶狠地咬向那抗拒手腕。曾经虞啸卿扶着他的脖子说,我要是死了,你要么冲上去,把血流干,要么回家讨个老婆,看举国沦丧。
冲上去,把血流干么?张立宪低语着,食指划过手枪的扳机,那个尖翘的弧度刮着张立宪的指腹,蔓延的困意里隐隐有另一个带给他分毫心安的声音在说,可你是愿意的,你宁愿同我这样的人战死沙场断子绝孙,也不愿意回家讨个老婆看举国沦丧。
这样的困意在侧靠的脸颊落进一个宽厚温热的掌心里时猝然消散,张立宪触电一样直起腰身,却被人稳稳地摁下弹起的身形,龙文章咧开嘴笑了:“累?”
张立宪在眼帘里映出龙文章的眉眼时松了全身的气力,他的脸庞还被龙文章的手掌贴着,有着源源传递的暖。张立宪闭了一下眼睛又张开,轻轻摇了头说:“不。”
龙文章半蹲着,仰视的目光直达张立宪的眼底,分明湿润清透的眼神,波光粼粼之下,却是裂痕满布的沧夷,“你失望了。”龙文章的声音透着被硝烟熏干的哑,他沾了黑尘的唇有些汝喃地说,“别失望,我在这儿。”
张立宪在龙文章的目光里渐渐隐了苍白,他勾着嘴角笑,仍旧是不屑不信的清高样,却仍旧的勾人美颜:“不,我没有失望。”
“没失望你拿着它干什么?”龙文章眯起眼睛,目光陡然利起来。
张立宪手上没有用力,毛瑟手枪轻易地被龙文章取了去,有些凶狠地扔在了一旁的桌子上。
“老子就是看看虞师座送的枪,你个龟儿子有啥子意见嘛?”张立宪同样眯起双眼,只是目光闪动着,反问强硬的语句却是用了四川话的软糯调子说出来,所有锐利尽数丧失。
“有,老子意见大得很。”龙文章站起身,双手撑到张立宪身后的墙上,一瞬不瞬的盯着张立宪被埋入阴影里的容颜说,“这时候,你不应该看它。”
“难不成看你?”张立宪奚落地笑起来,他笑得很坦率,也笑得很顽皮,这是龙文章从钻进这该死的老鼠洞里之后就没见到过的,张立宪的笑,他熟悉的张立宪的笑,那个笑容无论带着什么情绪,都能让他神魂颠倒忘乎所以,那个笑容无论伪装着什么刀光剑影,他都能从里面找出他对他的心意,因为那个笑容是张立宪的,也因为那个笑容,是给他龙文章的。
龙文章就这样看着张立宪,胶着的视线和沉思的不安,他看到了张立宪手忙脚乱地修补让他心慌气短的,那支离破碎摇摇欲坠的信仰,他像手里紧拽着细沙的孩子,无措而茫然地看着死都不肯放弃的东西一丝一毫地流逝。
张立宪仰起头看着龙文章,从他恳求这个男人告诉他攻打南天门那天夜里开始,眼前这个人就莫名其妙的攻占了他心里的一片领地,那片领地不叫信仰也不叫希望,它叫疯狂和爱恋,那根本是地狱的光芒恶魔的微笑,他充满诱惑却象征着不该有的妄念和抓不到的理想。
“至少,比看它好。”龙文章摩挲着张立宪的脸颊,这一夜格外的沉静,无论是日军还是虞师,仿佛统统突然消停了疲惫了厌倦了崩溃了,只剩下这树堡阁间之下的根基里,阿译那揪着嗓音凄婉得变调的唱曲。
张立宪看着龙文章的表情,试图在那脏的不能再脏的刚毅容貌里寻找什么,可他总是仿佛看到了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他渐渐变得有些焦虑,甚至有些渴望,他想知道当一样东西撕心裂肺地渐渐崩溃之后会不会有更强烈的来填充,他想找到,想确定,想要,关于他的所有答案。
可他有么?也许,他根本比他更糟糕,也许,他什么都没有。
张立宪皱起眉,在龙文章恍若失神的时候手上用了劲,一个吞噬一样的吻迎面而上,求索探寻一般的意念从舌尖传到大脑的神经末梢,口腔里尽是因为缺水而粘连的焦渴,伴着灰烬泥土的咸腥,一个企图在绝望里寻求希望的吻。
龙文章被张立宪的这个吻带得松了撑在墙壁上的手腕,气力凝在掌心,揉托着张立宪的后脑,指间插入他浓黑的发茬,容纳着他困兽夺食似的绞缠。龙文章在唇齿间留了余地,予取予求,他甚至有些悲伤地看着张立宪闭合微颤的睫毛,眼里充满了涩痛。
只是龙文章没有想到这个吻会演变成这样,这是他做梦都想得到又是做梦都得不到的场景,张立宪的手掀开了他的衣领,那已经不是再是吻,尖利的齿面带着磨人的力度划开令人无奈而羞愧的污垢,落在着了炽火一般的皮肤上,龙文章的呼吸猛地浑浊起来,他有些混乱的双手扶起张立宪的脸,疑虑地看着他。
那双曾经多么透彻清亮的皓目里装满了委屈的水汽,双唇原本沾有的尘末被湿吻抹了去,透着殷红的润泽,显出要人命的颜色和形状,“怎么了?……”龙文章的语气,像哄一个胡闹的孩子。
张立宪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转瞬垂下眼帘,伸出舌尖来回细软地舔着龙文章停在他嘴角的拇指,他秀长的颈脖隐没在沾满土沫子炮灰烬的美式军装衣领的里侧,风纪扣扣得严谨规整,偏生这样一堆邋遢货里最整洁的一名英俊少校,却显出这样将人焚烧至灰的神态。
你要确定什么?又想从我这里拿走什么?好,既然你要,我就给,无论我是否真的拥有你想要的东西。只是,你,非要这样做么?
龙文章缁黑的眸子一分一毫地沉如深潭,布满润湿的拇指绕着圈缓缓地逗弄着不明所以的舌尖,身体渐渐的滑下去,欺压而上,他一向抗拒挣扎的少校此时只是微微僵了一下,轻咬了下唇,后仰的头颅牵引起削翘的下颚,在龙文章愈来愈肆虐的掌心下浮起压抑的轻喘。
要用最大的占据,填充最可怕的空洞,然果与未果,均不得而知。
龙文章的手在被扯开了的衣襟下,滑过那道险些要了张立宪性命的狰狞刀疤,寻至敏感的胸口,他看着他祭献追寻代价一般的神色痛彻心扉,是不是非要这样无奈彷徨,才能触及彼此最坦诚的心念?如果在生与死的残酷里寻爱是一桩笑话,那么在朝生夕死的短暂里索要信仰是不是也只不过,飞蛾扑火罢了。可虞啸卿是火,我龙文章不是。
龙文章疼惜地吻过张立宪紧抿的唇翼,他不知道明日天亮之时他会不会就死了,也不知道转醒之后他所珍爱的容颜会不会就消散了,他更不知道他们这样做究竟又能得到什么把握和慰藉,他只知道,他是爱他的,可以用,生命来换。他只想,他的这些念想,他能知道。
张立宪青涩却全无保留地回应着,他的焦虑和迷茫湮没了所有的桎梏,他的行为脱了缰,像一匹没有方向的烈马。龙文章也失了控,他终归是在这样没有丝毫杂质的清澈里丢盔弃甲,因而当龙文章深度契入时,张立宪环过他宽厚汗湿的脊背,紧拧着眉毛贴向他的颈项,全身剧烈地颤抖着,有晶莹滚烫的泪水从眼角滑落,顺着龙文章肩膀的弯弧,汇合了浑浊的汗液,滑向深陷的腰线,又在融血蚀骨的力度中摔落在地。龙文章在张立宪拼命控制的紊乱呼吸里将所有绝望并疯狂着的求索推向了极致,他抱着在最后一瞬失神脱力的张立宪,粗喘着吻去他脸上蜿蜒的泪痕,声音带了粗糙的哑和磨砺的磁,他反反复复地低语着:“活下去。”
“他,能做到吧?”阿瑟坐在树堡的顶端,望着乌云掩盖了勾镰新月,隔着云,是能看到光,可究竟谁能告诉它,是浓云带走了光芒,还是光芒刺透了屏蔽,那光,弱得如此飘渺。
朗宁皱着眉仰面躺在一个树桠上,它没有回答阿瑟也没有下结论,单单说:“白璧无瑕,难存于世。”
“白璧?”阿瑟嗤笑起来,“见鬼的白璧。”
“见鬼的天气。”朗宁翻了个身,肢体蜷起来。
“见鬼的王八盒子。”阿瑟啐了朗宁一句,扭头消失在愈发凝沉的深色夜幕里。
“锄头呢?”袁朗推开门,冲着端着饭盒埋头狂吃的薛刚问。
“楼下,”薛刚满嘴塞了饭,含混不清唧唧呜呜地说,“临幸妻妾呢。”
袁朗做了一个你继续吃的手势便关了门,却把薛刚噎得抓心挠肝地直蹦跶,因为他看到他的队长露出了一个令他全身汗毛直竖的笑容,那个笑容只要出现,十成十有人得倒霉遭殃衰神在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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