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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草园-第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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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彭石贤只得起身,他不是不想有个正式工作。儿子出门时,母亲又说:“刚才李伯说,领导让他打好铺盖听从兵团的调遣──哪来什么兵团?定是他听错了,你给打听打听是怎么回事吧。”

  刚进镇政府的大门,就听到会议室里一片呐喊呼号的声浪传来,那是表决心,挑战应战的场面,一会,人们从会议的门框里拥挤出来,散会了。彭石贤近不了前,会议室射出来一线灯光让彭石贤发现了人流里申学慈的身影,彭石贤赶忙挤到过道口:“学慈,你来了,开什么会?我下水库刚回。”

  申学慈被彭石贤拉住了手,两人来到大门外,从人流里分离出来,他们站在大门侧面的围墙下说了几句话,申学慈说这是干部会,传达上级关于大办钢铁的指示精神,教师都得参加,他才来了;还说刚才批斗了几个讲怪话的人,老校长也被推上台,他是右派,还打瞌睡。彭石贤感到申学慈说话时很不自在,像是想躲又躲不过的样子,彭石贤便松开了手。申学慈乞求似地说:“今晚得去筑土炉,我还没去见母亲,我。。。 得走了。”

  彭石贤再进大门时,会议室的灯光仍亮着,走近去见到台上台下,挂着大大小小好几条关于大办钢铁的横幅标语,墙上贴满了决心书、挑战书、应战书之类,桌凳横七竖八,可以想象刚过去的狂热场面,有几个人正在清场,一边谈着话,听听也能见出这狂热的由来:

  “今天的会开得好,干劲就是得鼓,上游就是得争,一鼓一争高潮就起来了。”这是龚淑瑶说的。

  “你对那老右派一声喝,人们都惊了,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会议的来势不小。”说这话的是办公室主任。

  “咳咳,这叫树对立面,叫抓矛盾,抓斗争,是辩证法,没有这辩论的证明法子,运动怎么搞得起来?”姜信和得意地说。

  “这话很对,上面也这么说,今后开会都得抓一两个对立面,让人看个样,‘三句好话不如一马棒’,光说好话,不搞点秦始皇,大跃进就跃不起来!”龚淑瑶颇有些心得。

  彭石贤不愿招偷听之嫌,便跨进门去。一进门,这些人的装束让他一愣:腰上紧束围布,脚上套着草鞋,裤腿卷着,脚杆上还沾着些泥,龚淑瑶剪了短发,姜信和则剃了光头,这是基层干部们在大跃进中的新面目。龚淑瑶把这些人送出门,又在门外与姜信和说了一阵话,回来告诉彭石贤:

  “你妈跟我说过多少次了,想给你派份工作,她不知道这种事情会有多么难──但她求了我,我也不能不办──你愿意教书吗?”

  彭石贤知道母亲在这事上花的心力,他自己也没有别的选择,便点了点头。

  龚淑瑶想了一下,话是这么说的:

  “刚才我跟信和同志打了个招呼,你就算是文教战线借调到镇上工作的,能有个地方领工资便好,我不能让你老是白尽义务的,你得要好好干,一步一步来,这比我们参加工作那阵要好多了。”

  彭石贤想,这就是像当年申学慈一样,让自己顶个临时代课编了,彭石贤的眼睛不觉红了。他本想丢了手上这让人违心背意的事,干脆去代课,可话又说不明白:

  “我今天去水库,整整一天也没能把情况摸上来,我怕干不好这工作。。。 ”

  “别怕,”龚淑瑶笑了笑,她把彭石贤的话当作了自我检讨,原谅了他,“干工作嘛,想干便能干好的,这样吧,现在是钢铁元帅升帐,两件工作任你挑选,一是上左青石烧木炭,一是在镇东头筑土高炉炼钢,你帮着搞些宣传发动工作,当然也必需带头参加一些劳动。”

  彭石贤从墙壁上看到了一张叫做“钢铁元帅升帐,大闹深山老林”的战表,上面标明:全镇按军事编制组成一个战斗兵团,龚淑瑶称野战兵团司令。下设三个营,姜信和担任前线总指挥,居然还规定了部队番号,首长代号,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是为了适应上面不断翻新的军事化花样,大概那位念念不忘战争荣耀的人,在想着驱使他的臣民们再一次演习昔日的壮阔波澜吧!上左青石的是烧炭一连,共抽调了一百多名干部与社员,李松福的名字竟在这里找到了,他是烧炭连的炊事员。彭石贤选择了去左青石,他不愿留在镇长的眼皮下,也不想与他的伙伴们在一起,今天他与龙连贵、申学慈的接触使他感到,就像周围有无数的眼睛瞪着他们似的。

  第二天,彭石贤上了左青石。向这些烧炭人下达任务,索取进展数字的自然是姜信和,据说,只待青石镇人民公社成立,他便是公社主任。彭石贤非兵非干,这位二号首长宣布他担任宣传鼓动工作,让他扛着旗子,与挑着箢箕锄头,破被旧席的烧炭“战士”们冒雨进入“阵地”。一路上,没板没眼的锣鼓一直敲到青石庵才停歇下来,这些人在早已不是佛堂的石灰地面上每人抢占了一尺来宽的铺位。但首长不让这些人歇脚,彭石贤把那杆湿沥沥的旗子插到了青石庵后面的土坡上,回来时,滑倒了几跤,他简直欲哭无泪,不知道该向这些与他一样的落汤鸡们宣传鼓动些什么。大跃进自有其适应者,彭石贤进门时,首长快结束他的战前动员了,他把那句“抓晴天,抢阴天,横风飘雨当好天”的口号准确地用在这里。人们又被赶上了山,幸好首长无意坐镇现场,人们一上山,他便下山走了。

  这秋风秋雨连绵不断地下了十多天,窑打不成,火点不着,好不容易才弄出一窑烟柴蔸来,这些无可奈何的烧炭战士并不为日产万斤木炭的誓言特别着急,因为,奴隶们永远不会有积极性,工头也多是作假,他们带头瞎忙乎一阵便到避人耳目的大树下或岩洞里躲雨去了。大跃进让“聪明人”积累了“磨洋工”的丰富经验,当然也让不少的憨仔或“背时鬼”挨整受罚。

  彭石贤认命了,这天,李松福爬到山头上传首长的话,为迎接县里的检查,让彭石贤赶紧写出近天烧炭连的典型材料,限定晚上送去镇上。彭石贤回到青石庵的营地,闷头闷脑坐在被包上想了老半天也没写出什么来,却不知怎么在纸上写下了这样的话:

  我是天生的奴隶种,

  生育我的,

  是身为奴隶的母亲;

  抚养我的

  是身为奴隶的父兄。

  置根在贫瘠的荒漠,

  雨水抽打我的全身,

  周围是闷热的空气,

  天地间一片嘈杂声。

  请不要呼唤我起来,

  我只剩下一颗疲惫的心;

  也不必劝说我安分,

  难道奴隶是永远的罪人?

  傍晚,姜信和来了青石庵,听他在厨房里大声对李松福叫嚷:“彭石贤怎么没来镇上送材料,是不是你没把我的话告诉他?县里的检查团明天就到,他是上吊想要找大树么!”

  彭石贤躺在床上,听李松福吱吱唔唔好一阵,说:“石贤是病倒了,这些天一直在雨水里泡着,经不起呢。。。 ”

  这时又听到姜信和一边说一边向地铺方向走来:“有什么经不起的,他吃饭了吗?”

  彭石贤用被子蒙住了头,他不愿回答这种寻衅式的问话。

  下午,李松福给石贤送了两份饭,都吃光了,现在空钵子还放在地铺跟前,李松福收拾起饭钵与筷子,好不容易想出一句掩盖的话来:“这个饭钵是我给他打茶送来的,那钵饭他不吃,让我给吃了。”

  不知姜信和信不信这话,他揭开彭石贤的被子:“让你写的材料没写好?”彭石贤睁开一双冒火的眼瞪着姜信和,他差点把压在身下的那首诗拿了出来,姜信和用手探了一下彭石贤的额角,也不知是他的手凉,还是彭石贤的额角真有些热,他宽放了彭石贤:“病了便好好躺一个晚上吧,明天下午县里检查团便到。准备在山头上摆条大标语,得在十里外望得见。我已派了三十个人突击去了。明天上午你去指导一下,作这种艺术字只有你能,带病坚持一下吧,这是争取进步的好机会”。彭石贤偏过头,流下眼泪来,姜信和没再多说什么便走开了。

  彭石贤爬了起来,李松福着急地:“你躺下吧,说不定主任一会还来。。。 ”

  “不要紧,我去写标语就是,”彭石贤说,“我没病。”

  装病也不容易,能老是说没吃饭么?彭石贤第二天一早便上山去作标语了。

  三十多个苦力已经忙乎了一个通晚,还不见有什么标语出来,这是件什么样的事呢?世界吉尼斯纪录搜尽了千奇百怪的绝招绝技,却遗漏了中国政治宣传中的许多世界之最。彭石贤去写的这种标语,调用了几十个劳力一夜刨光四个山坡,运上去成千上万斤的石块,只为砌出“大炼钢铁”四个字来。为了显目,还得涂上白色石灰浆,这只是一个偏远小镇为了迎接走马灯似的检查团玩的一个宣传花样,而与一些通衢要道比较起来则是小巫见大巫,据说还有花上好几百个工,在悬崖峭壁间弄出个百米见方的“钢”字来的事,在相互的评比促进中,几乎每一个新花样都像瘟疫流行似地很快扩散开来,愈演愈烈,直到超越了最大极限而以失败收场。

  彭石贤在四个山坡上往返跑了大半天,好不容易完成了这四个字,当他精疲力竭回到青石庵吃饭时,又因其它准备工作尚未完结,姜信和让他领着十来个人去支援,据说这一回是镇长在坐镇指挥。

  当检查团在傍晚到达时,这里奇迹般地出现了好几处木炭堆,每个堆标明木炭十万,二十万斤以上,左青石的山头上一时冒起了十几处浓烟,说是新点火的炭窑。其实,这全是作假,木炭堆里面是土石,炭窑不过是干柴加草皮。

  晚上,没听说检查结束的消息,烧炭战士谁也不得下山,直到第二天一早,才知道检查组昨晚吃过晚饭便走了,这些在山上捱了一夜的战士们才陆续下山吃饭。

  彭石贤对眼前发生的这些事怀着忧愤,低着头,拖着沉重的脚步,最后一个回到青石庵,火房里的饭已经吃光了,但他不觉得饿,只感到口渴,茶水也没有了。他喝了一钵子冷水,在门槛边坐下去便懒得动了。他听到有人在议论着一件事:

  “听说昨天倒了一个土炉,还压死了人,是个学生。真不是时候,正遇上了检查团。”

  “还好,土炉是在检查团来之前倒塌的,死人已经拖开了,没被发现,那不是个学生,是个老师。”

  “头可断,血可流,钢铁任务不可丢,让他成英雄了!”

  “可那是个右派呢,眼见土炉要倒,人们都跑开去,他却扛着根杉树去加撑,一下子,轰隆一声,人不见了,埋在了土里,好不容易才挖出来。”

  “是谁呀?”

  “没打听,今早见张仁茂与几个人在对面山坡上掘坑,这好事又让他作了。”

  “被土炉压死的是申皮货的儿子,这家人绝代了!”

  彭石贤听着,觉得头发昏,身子摇晃。随着一声“啊──”便突然倒在了地上。

  在场的几个人慌忙把彭石贤抬到地铺上,他四肢冰凉,脸色惨白,气息全无。幸亏有内行的人在场,赶紧一手掐住病人的人中穴不敢松动,一手摆弄病人的指尖,好一阵才见彭石贤吁了口气,又经一番推拿按摩,他睁了一下眼睛,又闭上了,他十分疲惫,不想说话。有人说这是累的,有人说这是饿的。被刚才这情景吓慌了、吓呆了的李松福,这时两只细小的眼睛里才渗出来泪水,他赶忙去端了一大碗饭来,这是他给彭石贤留下的。有人说他:“有饭,你刚才怎么就不知道给他吃!”

  彭石贤已经没有吃饭的力气,他摇了一下头,不由得眼泪也上来了,没有人能知道,他这病也是由于内心憋闷了太多无法诉说的忧愤与悲哀!这一次,彭石贤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两眼直愣愣地睁着,他终于在模糊中辨析出了房梁上那些神秘的图案,他是置身在一个残破的寺庙里,那些神灵也许同样遭了流落的命运,奴隶们真的只能“全靠自己救自己”了。他的思维在一片空白中又清晰起来:死,不能仅仅作为一名奴隶。申学慈的死,给了彭石贤沉重的心理撞击,他是死得太冤屈太可怜了。当彭石贤求生的欲念又顽强地生长起来,身体里又重新积聚起活下去的力量时,他告诉守护着他的李松福:“我那天不过是经了一场风雨,既然挺过来了就不会有大的事情,可你千万别让我妈知道,她会伤心的啊!”

尾  声
农历的正月初一至十五,是中国人传统习俗中的春节。它体现了我们民族文化的一点点宽松,这对于闯过年关的人来说,十分的难得。春节里,人们见面只用打拱作揖,不得讨账索债,因此,才有了“三十躲出门,初一作大人”的说法。杨百劳虽然知道这个规矩,但露面得早了一点,于是留在了年关的那一边。在这些日子里,人们都要设法“闹新春”:放鞭炮,耍龙灯,舞狮子。这一来,也就少见催工和摊派的事,连卖身为奴的董永都可以待到过了春节,才

  唱着歌去上工。

  大跃进却把这一点点宽松也给剥夺了,春节的小镇寒冷、困惑而又疲乏,就像从超载的长途货车上抛落下来许多的木筐竹笼,里面的活物已被颠簸震荡得快要绝气了。

  大年初一,彭石贤按通知去镇政府集合,原定上午给军属拜年,下午去工地搞“开门红”。正要出发时,龚叔瑶把办公室主任唤去好一会,主任回来时留下彭石贤,交代他写一篇小镇人欢度革命化春节的报道,主任已经写下了个头子,还向彭石贤讲了好几个典型事例,那无非是某老太婆赤脚下田积肥,某老太公带领全家上山植树之类。他再三强调,这报道一定要写好,还慷慨地给了三天假,彭石贤当即接受了这个任务,他想,这一来,下午可以不上左青石烧炭工地去了。

  不过,即使没有这个写稿任务,彭石贤也会借故或赖着抗着不去左青石的,因为他的炳哥回来了。昨晚,香婶担心张家人的大年夜过得冷清,便让国芬领孩子们来吃团年饭,因为张炳卿早些天捎信说不能回家过年。正吃的时候,他却蹦泥踏水地回来了。这顿年夜饭吃得很沉闷,大家的心情十分压抑,尽管都避开着不愉快的话题,想尽量显出些轻松来,但最后还是免不掉扯上了张仁茂的事,张炳卿说:“唉,伯是不会回来了,也不会让我们找到他!”

  大家只得默默地同意了这个结论。

  事情过去了个多月。那天早晨,张仁茂从房子里出来,对国芬说:“昨晚上申家女人死了。儿子没了,她是早就该死的,你别四处声张,我找人掘坑去。”申家女人住在张家已经一年多,张仁茂这话也说得太冷漠。接着,他从房柜里扔出一包米,两包腊货来,像是早有准备,他让国芬多煮几个人的饭,便出了门。那时人们吃食堂,生产队长听张仁茂一说,立即派了几个劳力交给他带走,这些人能额外加两餐饭,掘坑也就肯买力气,不及半天工夫便办完了这场丧事。奇怪的是,竟没有人提问这个女人的死因,他们对张仁茂说的“食禄尽了便该走”这话完全认同了。成坟时,有人玩笑地一声“孝子磕头”,张仁茂连忙伏地一拜:“贤孙子仁茂佬尽忠尽孝到头了!”当时,大家只把这看成是张仁茂的黑色幽默,因为申家女人把他害苦了,还有些人的话说得透心凉:“仁茂佬一世光棍,如果不背上这疯女人,那日子更没法子过。”

  可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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